清明第二天

                                 清明第二天

 

這是多年前的一個故事。

我這人一貫討厭人多,於是總在清明的第二天給母親上墳。她身前最討厭繁文縟節,經常用魯迅的話對我們說,死後最好把她忘了,自己好好過自己的生活。當然,她不過說出了一個最淺顯的道理,人總歸要被人忘記的。就像她的第三代,就不太願意來了,再下一代,見都沒有見過,來不來又有什麽意思。強迫人總不好,我來是自己心甘情願,而對於她已經無所謂了。

看到漫山遍野的墳塋,並不覺得恐懼或者壓抑,而是一種淡漠,大家遲早都會是這樣,生不過是一種偶然,死才是必然。母親的死對我影響極大,其中之一就是提醒自己也會有那麽一天,雖然之前也見過死亡,但麵對著自己的至親離去而束手無策則完全不是一回事,死亡一下子變得那麽清晰。當然恐懼,但是久而久之也就習慣了,就像起床第一件事情是抓眼鏡。

昨天倒是豔陽高照,但今天陰有小雨,很有幾分寒意,所以人特別的少。我買了一些紙錢,其實母親一點都不信這些東西,我也同樣,但來了總要做一點什麽吧。這時卻發現,沒有火,看到離自己上十米的地方有一個孤單單的男人在抽煙,於是走過去借了打火機。本想燒完紙錢就還,卻不料他走到了我跟前,我謝了他,他說:

“不客氣,這是你的父母親嗎?”

“就是,你也是給你的父母親嗎?”他的年紀比我大得就不是一點點。

“不是,為一個朋友,並不熟悉的朋友,但卻救過我的命。”

“你打過仗嗎?”

“從來沒有。我一生就做一件事,教書,或者還有一件,讀書。”

這時他拿出一隻煙,我說:

“你能不能給我一隻?”

他笑了,說:

“你想戒煙,所以沒有火。”

顯然他什麽都知道,還為我點燃了煙。我說:

“你的朋友怎麽救的你的命?”

他看到我願意聽,就開始講了起來:

“那是很多年前的事情,我剛剛大學畢業留校,那正是反右的時候,號召給黨提意見。我其實是一個苦孩子,沒有黨根本不可能讀書,覺得黨好得不得了。但是覺得自己還是應該響應黨的號召,於是就說:我覺得黨中央,毛主席應該從中南海裏麵搬出來,那是皇宮的一部分,皇帝妃子住的地方。很多國家的這種地方現在都是公園,這種地方應該對人民開放,我們是為人民服務的。

後來我就變成了攻擊黨中央,毛主席,還有人說我這是在歌頌資本主義國家。更為可笑的是有人說我是不是想要毛主席搬出來,好讓壞人有機可乘。於是就不停的批判我,要我檢討認識自己的錯誤,有人甚至說是罪行。

我那時感到有些崩潰了,我怎麽會反黨,連愛都愛不完呢,覺得這個世界上沒有一個人理解我,又想到自己的前途盡毀。在一天晚上批判了我以後,就想自己了結了算了,對大家都好。卻不料我站在湖邊的時候,一個人拉住了我。這就是她。”

他指了指那個墓碑,接著說:“她比我早幾屆畢業,那時正是黨組織極為看重,可以算我的領導,其實我與她隻是點頭之交。她勸我把眼光放長一點,人總會有溝溝坎坎的時候,人是好是壞時間最能說明一切,不要有抵觸情緒,相信黨和人民,更不能這樣,這是自絕於黨和人民。”

他停了一會,說:“我怎麽都沒有想到,她卻在文革中自殺,還就在她勸我的地方。她看起來是那麽堅強的一個人。”

“那是怎麽一回事?”

“那時她是我們係的黨總支書記,這樣的人沒有不受到衝擊的,但她的死恐怕與她的丈夫有關。”

“她的丈夫?”

“哦,我忘記說了,她是一個女的。她的丈夫和我是一個教研室的,是一個熱鬧人,喜歡說話,把夫妻之間的一些私房話也跟人說。有一回他跟朋友說,有一次夫妻過完性生活以後,她說,你這人怎麽幹事和現在搞革命一樣,缺乏後勁。

卻不料被人揭發了出來,在全校批判,說是攻擊革命運動。於是人們背後指指點點,還送她一個外號,叫後勁。我覺得這恐怕是她自殺的根本原因。

後來大家都說,她丈夫當時要是不承認就沒有什麽事了,這說到底是夫妻之間私房話,又沒有第三個人知道,現在倒好,孩子沒有媽媽了。我想怪她丈夫可沒有道理,我是過來人,知道那是多麽艱難,人在那個時候是想不清楚那麽多事的。”

我說:“的確,說人人都會,做就是另一回事了。”

“她的丈夫後來調走了,現在在另一個城市。她不是本地人,我想是沒有人到她這裏來了,於是我基本每年都來。我是非常感激她的,要不是她,我恐怕熬不過來,她要是挺過了那一陣子,還不是什麽都好了,現在誰還記得那些事情。”

 

他最後說:“盡是我一個人在嘮叨,不好意思,你的母親是一個什麽樣人?”

我想了一想,說:“坦率地說,我不知道,隻知道她非常愛我。”

他笑了,那種有些純真笑容在那個年紀的人並不容易見到,說“那是不是就足夠了。”

“好像就是這樣。”

他說了一聲再見就慢慢地獨自離開。我卻在想,其實有人真正無私地愛過你並不是每個人都可以得到的,當然就是足夠了,難道你還想在這個世界上再要什麽?

這時我回過頭去,看到他一個人打著傘,在密密麻麻,無邊無際的墓碑中穿行,背後是黑壓壓的烏雲,那種連輪廓都沒有烏雲。他的傘是紅色,於是就覺得這真像我不知什麽時候看過的一付油畫,一個紅衣女子孤單地在叢林般的墓碑中盡力向前,在風雨中她略微弓著腰,紅裙長長地拖到了身後。看不清她的麵容,不知道她從哪裏來,要幹什麽,當然,也不知道她是否能走得出去,因為烏雲和起伏的山崗使人不知道這片墓地前麵還有多遠。

在一片烏黑中那個紅真是極為耀眼,那時隻是覺得這其實也是一種美。但現在好像有些明白了畫家的寓意,人從來就是與鬼魂相伴而行,的確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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