鬆印是何家渡人。我第一次見到他是到表叔家串親。
表叔的村子靠著紅馬河,與何家渡隔岸相對。兩村之間有個船渡,分兩村輪流值班。單日這邊,雙日那邊,各用自己的渡船。據老人介紹,那條經過這個船渡的路從前是條官路,相當熱鬧。民國初期曾計劃在此修橋,但沒成行。後來,公路取了上遊的道,於是這條老路便蕭條了。
那次表叔家新房開工。按習慣,親戚朋友都要去送禮恭賀。我父親當時在幾十公裏外城裏工作,我母親那天需要留家照看我發燒的妹妹,所以就讓我小叔奶奶帶我去。小叔奶奶裹著小腳,走路很慢。我那時上小學二年級,非常調皮,自然不願隨小奶奶一路漫步。我是跑一陣,歇一陣,玩一陣,害得小奶奶在後麵叫喊,她擔心我跑丟了。
於是就來到何家渡,看見一條船停在那裏。我很興奮,想跳上去。
忽然,一個洪鍾般的聲音從水裏傳過來:“幹什麽你這小伢子!”
我嚇一跳,發現水裏露了一個粗皮黑亮的大腦袋。那人正在船邊擺網撈蝦。
小奶奶大聲罵:“鬆印你這挨千刀的,這麽大聲,把人伢子嚇掉進河裏怎辦?”
鬆印從水裏站起來。我從沒見過這樣肌肉發達的人,以至於後來我每看《水滸傳》,總把李逵聯想成鬆印。
鬆印把我們渡到河對麵,當小奶奶把渡船費給他的時候,他似乎為自己剛才那聲大喝感到歉意了,尤其是看到我在船上一聲不吭。他友好地把我抱下船,還對我笑了笑。說實話,他這種友好並沒讓我感到高興,因為從臉到眼,我隻能看到凶惡。
鬆印那時候年紀40多歲,沒兒沒女沒老婆。其實他有過老婆,59年那年餓死了。後來我聽大人說,鬆印這人命硬,勊女人。59年那年餓死的其實是他第二個老婆。
這次見過後,我對大人談話中關於鬆印的部分留心起來,然後一個關於他身世的粗線條就有了。
鬆印出生時家道不算貧窮,有5畝田,還有山地,另外,靠著河邊,還有打魚擺渡等收入。鬆印10歲時,日本人來了。一次,日本人追著國軍的士兵來到渡口,恰好鬆印父親值班擺渡。不知道是語言交流,還是別的原因,一個日本兵忽然生氣了,用刺刀在鬆印父親腿上紮了一下。
估計紮了血管,無法止血。後來還是剃頭匠老孫說了個他當年在城裏見過的法子,用煙絲往裏塞,才止了血。 命保住了,但鬆印父親幹農活不行了。
過了幾年,等鬆印長到14歲有力氣幹農活時,家裏的田基本賣光了。為了生計,鬆印來到城裏打工,跟賣燒餅的遠房表叔何振天幹,除了糊口,還能給家裏捎點錢。
兩年後,等鬆印的個子長起來,肌肉鼓起來後,鬆印的幫會生涯便開始了。起初,鬆印就對何振天每月給街頭坯子吳麻子交錢看不慣。更看不慣的是,給他交了錢,吳麻子那幾個人還常過來吃白食,說話也極不客氣。
17歲的鬆印有一天毛了。吳麻子底下一個人過來要燒餅,說話罵罵咧咧。鬆印冷冷地對他說:“先交錢。”
“什麽?先交錢?不認識我了?”
“認不認識你也得交錢!”
然後就拳腳就開了,沒幾下,鬆印就把那人潦倒了。何振天嚇壞了,罵鬆印:“小祖宗,你這是要砸我飯碗呀。”
不到十分鍾,吳麻子穿著對襟綢緞褂子敞著懷就過來了,後麵還跟著幾個人,手上拿著棍子和刀。
鬆印擋住吳麻子對他臉上打來的拳頭,一手抓住吳麻子的胳膊,另一隻手抓住他的腿,就把吳麻子舉起來了。 那幾個呆了,站在一旁不知怎麽辦。
吳麻子慫了,對鬆印說:“我認輸,你放我下來。有話好說。”
等吳麻子他們走後,鬆印很得意。何振天說:“唉,你以為他們會罷休呀。好吧,你最好回家吧,我也不能在這呆了。”
自然吳麻子不會甘休,不過也沒和何振天想象的那樣可怕。何振天繼續賣燒餅,鬆印則到城裏最紅的妓院怡春樓當了保鏢。這自然不是吳麻子的賞賜。吳麻子其實沒有殺人的膽,拳腳上搞不定鬆印,就隻好找黑道的上層大哥幫忙,不料,那大哥居然看上了鬆印。邀鬆印喝了頓酒,就給了他那差事。
老人們說那時候鬆印可威風了,黑綢緞的褲褂,黑禮帽,吃香喝辣的。家況也有了起色。於是老爹給他定了一門親。
20歲那年,鬆印結婚了。老人們說那姑娘和鬆印挺配,紅腮嫩肉的。但誰也沒想到,不到一年,新媳婦居然就得了肺癆。堅持了一段時日,還是在1949年春病故了。
那時候,鬆印還在城裏。 他父親一直催他回家,因為國共打仗,城裏不安全。可是,鬆印不聽。
城裏解放後,解放軍接管了妓院。老板跑了,但妓女們和員工們都留下。後來,允許妓女自己從良找出路,一個年輕妓女說服了鬆印娶她。他倆的要求得到了批準,於是鬆印把她帶回了老家。
鄉下人,尤其是女人們都開始歧視這個煙花世界出來的女人,包括鬆印家裏人。沒辦法,鬆印在河灘邊的一個土崖上另辟了屋場,蓋了三間草屋,和媳婦生活在那裏。鬆印的女人不大出門,村裏人隻能看見她在自家屋子背後的地裏摘菜。就連到河邊洗衣,她都選擇晚上沒人時候去,並讓鬆印陪著。
一年以後,一個上麵派下來的幹部知道了此事。幹部說:“鬆印媳婦也是窮苦人,她是被舊社會逼的,是我們的階級姐妹,我們要團結她關心她!”
一次鬥爭會上,鬆印媳婦被幹部安排到會上發言。講到當時因父親賭博無錢還債,自己被捆著裝進麻袋裏用板車裝到城裏時,她失聲痛哭。村裏男人們沉默了,女人們流淚了。
盡管村裏人對她的態度變了,鬆印媳婦還是不喜歡熱鬧。即使村裏人結婚辦喜筵,她也不願去。
鬆印對他媳婦不錯,從來沒見過他倆吵過架。一切都很完美,但有一點人們不免同情鬆印,那就是媳婦不能生育。
1954年長江大水,很多逃荒的人過來。鬆印媳婦收留了一對母子。母親不到30,兒子僅五歲。住了兩月,一天晚上,鬆印居然和媳婦吵起來了。 後來鬆印找到村幹部去調解,這才知道,鬆印媳婦要鬆印把那母子收了,自己願意和鬆印離婚,隻要鬆印答應不趕她走就行。媳婦說:“你我沒孩子,以後誰給養老呀?”鬆印當然不幹了,並要讓那母子離開,於是兩人就吵起來了。
那母子第二天就走了。鬆印兩口子繼續過著平靜的生活,直到1959年饑荒。
老人們說,鬆印媳婦本不該餓死的。大食堂分飯,她總是隻吃自己那份的一半,剩下的給鬆印。鬆印晚上有時到河裏弄些魚,但由於那時各家的鍋都被弄去大練鋼鐵了,灶台也被扒了送到田裏當肥料,魚沒法弄熟。 鬆印把魚上點鹽,放在草屋頂下晾幹。餓了就吃些生鹹魚。但是媳婦吃不了,一吃就吐,一次鬆印把鹹魚放在開水裏泡開,讓媳婦喝下去,結果媳婦又吐又拉。
一天鬆印媳婦暈倒在自家前麵的穀場上,等發現的時候已經不省人事了。那天晚上,昏黃的燈光下,鬆印悲痛地握著媳婦的手,期望她能醒過來。快黎明的時候,媳婦頭動了一下,鬆印喊她,她臉上露出一點微笑。鬆印以為她挨過了這關,不料幾分鍾後竟斷了氣。
盡管鬆印勊女人的名聲傳得很玄乎,但60年代初還是有幾個寡婦願意嫁給他。但那幾年鬆印沒這個興頭。等後來鬆印自己也有這念頭的時候,就遇不到合適的了。
1970年,鬆印差一點續弦了。楊家山有個在縣煤礦工作的人井下事故死了,媳婦帶著一二兩女三孩子尋人出嫁。媒人安排鬆印去見了,兩人都還滿意。然後答應某日那女的過來。可是就在鬆印積極準備婚禮的時候,忽然那邊放話說不來了。後來才知道,另一人中間插過來,給媒婆塞了禮,讓她誇大地說了鬆印勊女人的命。那寡婦琢磨了一下,決定退了鬆印。
有人為鬆印抱不平,說鬆印給那女人送過禮了,女方要賠損失。鬆印笑了,說自己的確命硬,以後也絕不再去勊人了。
改革開放後,鬆印50多歲了,但身體還結實。別人出去做買賣,鬆印不識字幹不了,就跟著何瓦匠後麵做小工。1986年我在鎮中學工地上見過他,雖然已是奔六的歲數,頭發也花白了,但一身腱子肉還在。那天,他見一個小夥子挑磚走路沒精打采的,就過去把他挑的磚筐一手拎一個,然後大踏步地走。邊走邊用他那獨特的洪鍾嗓子說:“哼,你這20歲老頭看看我這60歲小夥子!”
再一次見到鬆印是1995年。那次我春節回家,清晨我沒事在鎮上轉。忽然聽到一個中氣十足的人說話,很像鬆印。過去一看,原來是一個老人在摩托車停車場的小亭子裏同人吵架。那老人裹著一件藍色勞保棉大衣,頭戴棉帽,腰雖弓著,但能看出體型高大。我一看有點像是鬆印,過去一看果然是。他吵架的原因是,那小夥子存車已經過夜了,可不願付兩天的錢,說天剛亮,應該算晚上。
鬆印指著表說:“按北京時間,淩晨後就換天了。我這裏用天亮為界,你還不滿意呀。”
小夥子最後還是付了錢。我走過去同他打招呼,他認不出我,然後我給他說我的表叔是誰。他笑了:“我當然知道你,大學生嘛,我和你爺爺,你父親都喝過酒,那酒量。。。對了,聽說你酒量也不錯。”
我陪他抽煙,問他境況。他說:“人老了,什麽都廢了。”
鬆印幾年前就不能幹小工了,但不願回家去。先是找到一個工地看門,後來找到這裏看停車場。他對我說:別的人老了都想回村裏住,我不願意,我喜歡熱鬧。另外我侄子也在鎮上開店,吃飯我不用自己開夥。
鬆印2006年死於車禍,淩晨一輛貨車從背後撞過來,直接要了鬆印的命。後來警察鑒定,是司機的全責。被撞時,鬆印走在路邊。
事故賠款給了侄子。葬禮的時候,除侄子哭以外,還有一個老太太也非常傷心。據人說,那是鬆印多年的相好,家住鎮裏下南街。他倆本要結婚的,但女方子女不答應,另外鬆印自己也不答應,說不願意再勊死一個好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