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親是醫生,祖父在他很小的時候便已故去,遺下五子一女,祖母好賭,餘下的錢幾乎全讓她老人家花在牌桌上了,父親行四,五叔是遺腹子,兩兄弟自幼生活清苦,但卻聰敏過人,學業很有成就。
後來,父親靠著獎學金和勤工儉學考進了廣州的一所醫學院,叔父則靠著自身的努力,考上北京的燕京大學,四十年代去了美國,在聯合國作中文翻譯的工作。
父親大學剛畢業,遇上中日戰爭,作為一名熱血的愛國青年,父親義不容辭地參加了抗日救亡的隊伍,他當時已是醫生,便組織了一個醫療搶救小組,開了一輛救護車,深入中國腹地的大後方,搶救戰場上受傷的傷員。
誰叫他做這些事的?沒有人命令他去做,惟有一股愛國、救國的熱情支持著他。
三十年代末,父親與母親婚後去了上海定居。當時,肺結核(肺癆)是一種如同今日的癌症一樣的惡疾,不論誰人一旦患上,便喻示著已離天堂不遠了。全中國不知有多少人為此失去了寶貴的生命,但,沒有特效藥醫生也束手無策。
父親決心向肺結核病“進攻”,當他在四十年代中,研究此症初露頭角的時候,美國哥倫比亞大學一位醫學教授,在上海發現了這位奮發的青年,與他攀談一番之後,決定送他去美國進修。
三年後,父親在哥大的學習成績斐然,校方歡天喜地的要留下這位胸懷大誌的青年,然而,就在那時,遙遠的東方傳來了解放全中國的隆隆炮聲,四百萬雄師過大江,共產黨即將一掃國民黨史的頹喪、腐敗,而建立一個嶄新的中國。
父親婉言謝絕了校方盛情的挽留,提著為上海肺病醫院購置的X光機――那是診斷肺病不可缺少的,還有先進的血壓計、血沉計等化驗用的儀器,隻帶了一小包為子女買的玩具,在一九四九年十月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之前,趕回了上海。
“中國人民站起來了!”
父親慶幸著自己那麽適時地回來,終於親耳聽到了這句令人熱淚也滾下來的話語。他想起從美國回上海的途中,路經香港――他出生和長大的地方,年邁的母親一再叫他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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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看我身體一年不如一年,趁我還沒全癱在床上,你就回來香港吧,叫家嫂帶孩子們也過來,一家團圓,多好!共產黨啊,唉,靠不住啊……。”
“不,香港是英國殖民地,我怎麽可以在這裏住下去?新中國就要誕生了,我要回去作一名新中國的醫生。等我回去安頓好,把你接過去住幾年也不錯嘛。”
祖母無奈地搖了搖頭:
“你啊,從小就這個脾氣,想好的事,十匹馬也拉不回你,也許……。”話未說完,祖母嗆咳起來,一陣緊似一陣,上氣不接下氣,父親輕捶著她的背,忽然祖母吐出一口帶血絲的痰來。
肺癆?
剛剛從美國進修回來的父親,對肺病了如指掌,馬上意識到祖母患了什麽病。但行期日近,不能再待下去了,再待,就等於永遠也走不出香港,見不到新中國的成立了。
父親叫來他的兄弟,匆匆忙忙囑咐了幾句如何應付祖母的病,便背著行李上路了。新中國在向他召喚,新中國在等著他,新中國像塊磁石一樣吸引著他。
新的國家、新的責任、新的人民,父親的熱血沸騰著,為了支援解放後人才缺乏的北京,竟將全家從溫暖的南方遷到當年飛沙走石的首都。
“北京那裏雖然破舊,但她卻是新中國的首都,想到此,我便激動萬分。”父親後來這樣跟我們說。
新中國成立第四年,一九五三年,上級說要搞“三反運動”,“三反”即反貪汙、反官僚、反浪費。有天醫院黨委的同誌找父親談話:
“有人揭發你,說你有貪汙行為,你看你怎麽解釋?”
“我?貪汙?”父親睜著茫然的眼睛,講不出一句話。
“你還想狡賴?人家都把你供出來了,想抵賴也不容易。”那位同誌似乎認定父親一定是犯了貪汙罪,口氣頗為強硬。
原來,那是父親曾工作過的上海某醫院的一名會計,因“三反”運動逼得太急,胡亂點了幾個人,說是貪汙,這其中不幸地包括了父親。
“我願當麵對質,以洗清白。”父親惟有這樣表示。
幾天以後,父親手鐐腳銬地被推上火車,座椅沒有他的位置――貪汙犯哪能那麽舒服,他隻能蜷屈在火車通道上,四個押解“貪汙犯”的男人,抽著煙,吊著腳,圍坐在一處打撲克。冬夜,在荒野奔馳的火車廂中,不時地傳來他們開懷的笑聲與叫牌聲。
對質倒也簡單,不必去法院,也不必有法院派出的公證人,找來那位會計,再有幾位幹部同誌,就在黨委小小的辦公室開始了。
會計哆哆嗦嗦地說了實話:
“運動一來,叫我交待誰貪汙,交待不出就過不了關,我就把他供出來了,其實他沒有貪汙,是我冤枉他……”會計說著說著竟聲淚俱下。
“我是醫生,從不做這種事!”父親以為從此可以一洗冤屈。“我離開這家醫院去北京的時候,還曾捐贈了一批我從美國帶回來的醫療儀器,怎麽會……。”
三天後,那押解父親的四個男人,像擁了老朋友似的把父親送回北京:
“行啦,你沒事兒了。”
父親以為這種搞錯的冤案難免,既然調查過後沒事,也就不放在心上了。
三反運動始於初冬,結束時,寒冬尚未離去。一天父親剛剛處理完院務,那個醫院黨委的同誌穿著臃腫的棉製服,門都不敲一下,走進來了:
“喂,你明天不用在這兒辦公了。”口氣像塊冷硬的石頭,且不容人置辯,接著,遞給父親一個牛皮紙的信封,走出去了。
父親打開信封,上麵伶仃寫了幾行小字,大意是撤銷父親醫院院長職務,並從同年同月起降薪降職。
父親懵了,這是怎麽回事?忙推門追上那位黨委同誌:
“為什麽要這樣?可不可以解釋?”
這黨委同誌十分雍容地轉動著他那裹著棉製服的身軀,在暗黑的走廊裏,向著父親,幾乎是寬容地一笑:
“你還不知道嗎?前些日子的事,今兒就全忘啦?”
“不,那是搞錯的,已經去調查過的了。”父親辯道。
“對,對,但那也是接受審查呀,你看我們醫院,接受審查的有幾個人?我們的院長,能讓一名接受過審查的人作嗎?知識分子,可不作興翹尾巴喲。”他那濃重的湖南口音,在暗黑的走廊中發出空洞的聲響。
父親無話可說了,呆在那裏,目送著倒背著手、越走越遠的棉製服,心中一片空白。
四年後,又一場政治運動悄然掩至,叫做“大鳴大放”——請知識分子給黨提意見。
這時的父親,已成為一名針灸醫生。留學美國的西醫,怎麽變成針灸醫生呢?這是隻有中國大陸才能發生的怪事。
一九五三年三反運動後,父親被無端撤去了院長職務,甚至連胸外科醫生也不準他做——據說怕他實行階級報複,持手術刀殺人。
醫院的針灸科前,擠著一大群男女老少病人,候診椅坐不下那麽多人,許多人就那麽站著等,更有些是擔架抬來的癱瘓病人。
“這楊大夫可真不得了,一針下去就見好。”
“可不是,人家是喝過洋水的西醫呀。”
“哎吔,怎麽西醫變成了針灸大夫了?”
“這楊大夫原來是胸外科的,後來……”那病人盡量放低了聲音,俯在旁邊一個病人的耳朵旁說道。
“我才不管什麼審查不審查的,當大夫的,能給人看好了病,就是好人,對不對?”
候診室的病人,你一言我一語地議論著。
時鍾指向六點——該下班了,可是候診室的病人仍未散去,父親笑咪咪地跟這個說說話,跟那個問問病情,全然不知道了下班時間。
“喂,下了班別走,要開會啊!”一個人事科的幹事門也不敲,便走進來扔下這一句話,不等父親回答,就轉身走了。
父親想起今天是女兒的生日,但……機械地看了一眼手表,無奈地歎了口氣。
當父親踏入會議室的時候,已坐滿了一屋子的人,沒有人說笑,香煙霧彌漫了整個空間,黨委同誌正在和顏悅色地作報告:
“今天,我們把大家請來,是想請大家,為我們黨提意見,大家,啊,都是讀過書的知識分子,最懂道理,最了解黨的政策,為了,啊,幫助黨整風,所以啊,請大家,本著知無不言,言無不盡的態度,向黨提意見。不要有顧慮喲,也不要有什麽思想負擔喲。”
屋子裏靜得能聽到吸煙人吸煙的聲音,空氣像是凝住了,內科主任方大夫,靠在椅背上,雙目微閉;麻醉科教授傅玉平,眼睛越過窗外,緊抿著厚嘴唇;小兒科專家梁淑真神經質地折著一張紙頭,展開,又折起。
“楊大夫,剛下班啊?”黨委同誌不知怎地,一眼便“看”上了父親。“五三年搞運動時,組織上處理得不太好,聽說你有些怨氣,是不是?講出來嘛,我剛才都說了知無不言,言無不盡了嘛,幫助咱們黨整風,是我們每個人的責任喲。”
父親雖走進這間會議室,但他一直沉浸在剛才他那些病人的病曆之中——王大勇的神經衰弱症,先要解決他的失眠;黎若微的耳聾症是神經性而非器質性,針刺應可治愈……。
聽了黨委同誌這一番“啟發”,父親感到有些迷茫,四年前的事,已經慢慢淡忘,不作胸外科醫生,作針炙科大夫一樣為病人解除痛苦,父親每日都為治愈一個病人而興奮,他用他西醫的診斷學為病人斷症,用西方的解剖學尋找人體的穴位,他這些年來,簡直就是沉浸在中西醫結合醫治病人的快樂之中,卻沒什麽時間去想四年前的冤案。
看父親一臉迷惑不解的樣子,黨委同誌又再“啟發”了:
“現在有人說三反弄得一團糟,你說是不是啊?”
父親不知就裏,附和著:
“是啊,我也這麽認為。那時候,把我打成貪汙犯,除沒強奸婦女外,什麽罪狀都有了,把我囚進牢中一個多月,不準我和家裏通信,四個人監督,不準說話,一天隻給兩個窩頭吃,隻準大便兩次。唉,真是有苦難說呀。”
黨委同誌臉不變色,繼續和藹地說:
“是啊,有人說共產黨殘酷,你說是不是啊?”他顯然在搞“引蛇出洞”的一套。
“殘酷?我不知道,但有些人比國民黨不不如,我在看病的時候,見過好多個因為運動而患精神病的,怎麽可以對人民這樣呢?”父親越說越憤激起來,甚至指責院方不應派不懂醫務的黨官,指揮醫生的業務,“外行怎麽能領導內行?”
父親說到這裏,屋子裏的空氣開始活躍了,大家七嘴八舌地議論著這些年來見到的怪現象,內科主任方大夫也說了他遇到的因受運動所逼而自殺的病人:
“我那個病人跟了我好幾年,人非常正直,是個會計師,上海聖約翰畢業的,結果三反一來,他就成了單位的靶子,他怎麽辯解也沒用,人家就指著他說:
“你這個舊社會培養出來的資產階級分子,當會計是沾錢的事兒,怎麽可能不貪汙,就算沒查出來,那說明你藏得好。”
我這病人跟我說了好幾次,說他連續一個星期失眠,怎麽也洗不清自己,後來就把我給他的安眠藥集在一起,全呑下去,他老婆發現了,連忙把他送到我這兒來,又洗胃又洗腸,可他醒過來的第一句話卻說:讓我死吧,幹嘛救我?
我給他一些鎮靜藥,就下班回家了,結果第二天上班時,護士告訴我,昨天晚上這病人爬上六樓,然後推開窗子,跳下去。
護士告訴我,他躺在那硬冷的地上時,眼睛竟比平時睜得還大,全身一點血也沒出,那是內傷致死的。”
方大夫講完了這個真實的故事後,黨委同誌臉上不自然地抽搐了幾下,依然和顏悅色地對大家說:
“我看,今天的會開得不錯,謝謝大家為我們的黨提了那麽多寶貴意見,啊,今天的會就先開到這兒吧。”
父親回到家興奮地對母親說:
“共產黨真不錯,還叫我們提意見呢,國民黨也沒有這樣過呀,看來,共產黨還是有希望。”四年前的那場冤案,似乎被父親忘掉了。
母親憂鬱地答道:
“我們小兒科今天也開了會,我沒吭聲,誰知道葫蘆裏又賣的什麽藥,你呀,還是小心點兒,少說兩句。”
“你這人真是,人家共產黨知錯必改嘛,你又疑神疑鬼起來……。”
母親不說話,走到房間裏去。
一個月後醫院黨委召開全院職工大會,還是那位黨委同誌,以極嚴肅的神情宣布:
“楊子忠惡毒攻擊共產黨,後果極其嚴重,現經本院黨委批準,楊子忠被劃為極右分子,並撤銷其所有職務,停薪停職,到河北接受勞動改造!”
一個二十幾歲的年輕人站起來喊道:
“打倒極右分子楊子忠!”
“不準極右分子散布反動言論!”
“不準惡毒攻擊共產黨!”
那天在一個屋子裏開會的方大夫、麻醉科的傅玉平、小兒科的梁淑真,都舉起了自己的拳頭,跟著那年輕人大聲地呼著口號,會場上群情激昂。
父親仿佛在做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