遲到的尊嚴----記我的大伯

北京紀念反法西斯戰爭勝利70周年大閱兵過後,來自各種渠道的有關閱兵和披露抗戰內幕的文章充斥微信。上周,一則由“微觀大理”發布的配有照片的“大理抗戰老兵,不該被遺忘的英雄”瞬間戳中了我的淚點,裏麵刊登的20位滇西抗戰老兵英雄裏有我那飽經滄桑,雙目失明的親大伯!

大伯1920年出生,1942年師範學校畢業時,正值日寇鐵蹄從緬甸踏入滇西,他沒來得及向爹娘稟告便毅然投筆從戎報考黃埔軍校第19期大理幹訓團,1943年畢業後入編第11集團軍,作為71軍28師82團二營機槍連中尉連指導員,參加了鬆山會戰等滇西緬北戰役……。抗戰勝利後,他卸甲歸田,本想就此回鄉孝敬父母,做一番事業,不料,很快遇到解放,大伯頂著地主和國民黨軍官的雙重黑帽,成了曆屆大小運動的鬥爭對象,經曆了種種磨難。文革期間,長期的政治上歧視和生活的窘迫使大伯一家的處境雪上加霜。本來就體弱多病的大伯母因病得不到及時醫治撒手人寰。大伯中年喪妻,在農村一人拉扯著四個孩子艱難地活著。在那個極左年代,事態炎涼,大伯和家人受盡旁人的嘲諷和欺負,我的幾個堂兄堂姐小學沒畢業就回家務農,最小的堂兄由於母親早逝,從小身體又不好,沒人照顧,最終沒能上學, 成了一名文盲。記得我上大學時的第一個寒假隨父親回老家探親,第一次見到已經長大成人,樸實憨厚的小堂兄,他不止一次跟我提到他因為沒有文化而自卑,羨慕我小小年紀就上了大學....我當時很吃驚,不理解大伯為什麽不送孩子去上學呢?等我為人母,充分體會到父母對孩子的關愛和支持是一如既往且毫無條件的,這才明白當年大伯一家的處境有多難。受過教育,深知受教育重要性的大伯麵對兒子的失學是何等的無奈。這也成了大伯心中抹不去的傷痛,

有一年冬天,大伯作為黑五類被派去山上修水庫。一天,他下山買菜路遇到一群拿著棍棒準備上山到水庫工地批鬥地,富,反,壞,右的的紅衛兵向他問路,大伯料到來者不善,一路小跑回家滯留了一晚,第二天傍晚回到工地才知道跟他同住一個窩棚的一名地主分子被活活打死。大伯雖然逃過一劫, 但從此更加小心奕奕, 生怕哪天又飛來橫禍,再也見不到白發蒼蒼的老母親和年幼的孩子們。多年以後大伯跟我提到此事仍心有餘悸….幾十年來大伯一家就這樣一直生活在精神和生活的雙重壓力下,直到九十年代中後期,黃埔同學會雲南分會找到他把他納入校友後,當地統戰部門和民政局開始定期發給大伯基本生活費,政治上才開始可以抬頭做人..…。

在我的記憶裏,大伯家一直是所有親戚中最困難,最需要接濟的。逢年過節,父母常常要給大伯家寄錢, 捎東西。改革開放後的八十年代中期,堂兄堂姐們都各自成了家,父親把獨居的大伯接來與我們住了兩年,那個年代他給我們姐弟講過不少當年在黃埔軍校第19期大理幹訓團受訓的事。記得有一次聽說弟弟在學校參加歌詠比賽將擔任班級的指揮,大伯主動請纓要教弟弟指揮動作,隻見他一邊唱著當年軍校的校歌“莘莘學子,親愛精誠,三民主義,是我革命先聲….”一邊比劃著,結束時還來一個漂亮的S型收拾….他的表演與我們印象中那個謙卑低調,言行小心奕奕,舉止“土裏土氣”的農民大伯形象判若兩人,讓我們打吃一驚,從此對大伯刮目相看。原來大伯在軍校受訓時每天吃飯,操練前都要唱《三民主義》,學員們輪流上去指揮。那天,大伯還興致勃勃地給我們講了他當年到軍校報道時看到“戰訓團”大門兩側有一副醒目的對聯,寫著“貪生怕死莫入此門,升官發財請走別路”,橫批“親愛精誠”。 從此,這副對聯便深藏在他的心中。二十多年前,在尚未開放的滇西農村,大伯不顧堂兄們的反對,堅持給他的先後出生的兩個孫女取名“博群”,“博愛”,足見當年在軍校受到的有關總理遺訓,三民主義等訓導對大伯的深遠影響,他在孫輩身上也寄托也自己青年時代的追求和理想……

盡管大伯常跟我們提到他在大理“戰訓團”受訓的事,但從未提及他為什麽入伍以及從軍校畢業後裏究竟做了什麽。我也沒想到他當年是為了抗戰加入國民黨軍隊的,而且還參加過滇西抗戰中的最慘烈悲壯的決戰---鬆山戰役。近兩年, 不少民間關愛老兵組織登門慰問並采訪過他。我後來從這些采訪報道中才得知大伯當年他帶了十多名士兵在惠通橋畔負責渡江和運送炸藥,為最終通過隧道爆破炸毀鬆山日軍指揮部,取得鬆山會戰的勝利做出了貢獻….。

在反法勝利70周年的今天,95歲的大伯榮獲了國務院中央軍委頒發的抗戰老兵勳章及地方政府的慰問金,可惜雙目失明的大伯已經看不到這金燦燦的獎牌了。 當然,比起他那些忠骨埋鬆山的八千多國軍戰友以及在後來的各種運動中冤死的“黑五類”同仁,大伯又是幸運的,他熬過了苦難的歲月, 最終做回了自己…借用弟弟的總結作為本文的結束:“30年革命…再用40年革前30年的命……活著!隻有活著,才能體會到這份遲到的尊嚴。”

祝大伯健康長壽!向所有抗戰老兵們致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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