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不久,一部校方為110周年校慶的視頻被揭露是抄襲模仿了日本東京大學2014年的宣傳片,使複旦大學在國內外的名聲“更上一層樓”,但現在對此事和當事人的終結卻已無聲無息。
麵對百年老校的校慶應該看到是更深更廣的涵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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校友與校慶
複旦,是我(張力奮)的母校。再過幾天,5月27號,是她的110周年校慶。曆經晚清、民國、共和,延續血脈的是一代代複旦人。在世的校友中,最年長的110歲,恰與母校同齡。在邯鄲路上的老校區,我待了八年,橫跨上世紀大半個八十年代。1980年秋,鄧小平恢複高考後的第四年,我提著被褥衣物暖瓶,走進貌不驚人、窄窄的主校門。石雕的毛主席站在正對麵,注視著我們。1988年夏,我拖著一個塞得快爆開的行李箱,內含菜刀、案板、中式調味品、牙膏、一大疊黑色襪子(聽一位女生的建議,說是不怕洗丟,總能配對),告別母校,赴英留學。
校慶前,母校用一款特製的app神器,搜索散落世界各地的複旦校友。短短幾天,已有近四萬校友網上集結,來自全球百分之九十的國家與地區。母校是這樣一個存在:一旦停留過,即便短暫四年,一千三百多個日夜,就終身入籍,伴隨至死。
我親曆的上一次校慶,還是三十年前的1985。那年,我留校不久,恰逢80周年校慶。校長是謝希德,書記是林克。為紀念校慶,校方讚助創辦了一份學生雜誌《複旦風》,我是主編。當時,因我堅持要用烏黑的底色做封麵,有些爭議,覺得不吉利。校方最後也沒問什麽動機,放行了。自由而無用,是複旦人的自嘲。大學,跟牆外的世界總得有些不一樣的風景。複旦的人,骨子裏,信這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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校友的微信群裏,近日流傳最廣的幾篇文章,有《“最牛班級”的老師們》,說的是數學係77級和78級對幾乎教過他們的每一位老師的回憶。這個班出過太多的大牌教授、加上一位共和國現任副主席。但他們選擇紀念老師;另一篇,寫的是學生對複旦食堂大師傅們的感恩。這像我記憶中的母校。
過去幾年,作為記者,我回到中國常駐,時常聽聞對當下中國式校慶的吐槽。一位教授朋友告訴我,他任教的大學,就像個官場後院。校慶典禮,龐大的主席台,清一色地按VIP校友的官職排位,官位低一些就擠不上台。不少大學,傑出校友的名錄,更像政壇權力榜。如果校友中沒出幾位部級官員,麵子就過不去。一位熟人,北京工科畢業。前些年,他興衝衝回母校出席校慶。午餐時,他發現校友分了等級,盒飯還有不同規格。他的自尊心受傷,從此與母校訣別。
我曾問過一所中國大學的主管:校慶時,可否不設主席台,讓領導人或高官校友直接坐在校友席中?他無奈地說,這有難度。我體諒他的苦衷。麵對空氣中彌漫的官本位與權力崇拜,中國的大學隻是個無力的稻草人。
上個月,我應邀去綺色佳的康奈爾大學演講,碰巧是她150周年校慶。那是胡適、趙元任、茅以升等早期中國現代化先軀的留學地。中國留學生介紹說,校慶日當天,並沒有政客盈門和熱鬧的慶祝會,而是各領域傑出校友的講座和對話,以及遍及全美及全球的校友團聚,紀念康奈爾對人類、社會和科學的貢獻。
我帶回一冊今年康奈爾大學的校友特刋,印象最深的是最後幾頁,新近去世的老校友名錄,均按畢業年份排序。編輯還特別說明,校友網站上可查詢所有已故校友的名錄,也可向校友會索取紙版。校方試圖與目前在世的25萬5千名校友保持聯係。我的親友中,有位二十年代的康大畢業生。幾年前,後輩捐了些款。為表示謝意,校方請他們在山間的康大植物園中找一棵心儀的樹,樹枝上係一塊名牌,以作紀念。
無論中外,一所傑出的大學,共通的一點是“學生至上”。去年,香港大學邀請到極少露麵的旅法鋼琴家朱曉玫演奏巴赫“哥德堡變奏曲”,盛況空前,一票難求。我問校方,是否邀請了許多香港政商名流。回答是:沒有。自己的學生更重要。外方邀請多了,學生的票就少了;一次去哥倫比亞大學開中國論壇,會場原定在哥大最古典的標誌建築Low Library。後來不得不改地方,因為當天有校友舉行婚禮。校友優先。
當然,歐美名校禮遇校友,與向校友募款的(endowment) 的傳統有關。而校友是捐贈的主力。若不把學生當人,學生日後斷不願開支票捐款。常靑藤學校中,康奈爾的財力,雖僅在小康水平,也有62億美元。腰包最鼓的是哈佛基金,364億美元。其次是,耶魯239億美元;斯坦福214億美元;哥倫比亞大學92億美元。中國最頂尖的名校,近年也設立了發展基金,規模最大的有40多億人民幣,約是哈佛的1/60。幾年前,大陸留學生張磊向母校耶魯捐贈888萬美元,網上輿論頗多指責,批評他不愛國。我想,中國的教育官員應不難理解張磊的決定。
2010年向耶魯管理學院(Yale School of Management)捐贈寓意吉利的8,888,888美元的張磊,這是該商學院有史以來收到的最大一筆校友捐贈款項。(內容詳見:與張磊共進午餐)
觀察一個國家,特別是大國,大學是它的影子。過去十年間,中國對大學的並校、擴建、改名,初衷雖良好,結出的一些果實卻不幸。因為並校,不少傳承悠久的老牌大學就此衣冠不存,曆史一筆抹去,校友的集體記憶與歸屬感從此斷裂。我多次聽到朋友們對他們已故母校的懷念與失落感。據說,也有大學在改建時,覺得老校門不氣派,改換門庭。校友回母校,已不敢相認;若以中國式的改名,麻省理工學院(MIT) 恐怕也早就變成美國科技大學了。
母校這個詞,造得很合意:以校為母。我坦白,我是有母校情結的。據說,複旦近年在網上被評為中國最浪漫和小資的大學,指的應是她溫情友愛開明寬容的一麵。複旦可能沒有中國最美的校園,但校友珍惜其一草一木。複旦仍保留著那個有點顯窄、不夠氣派的紅磚校門。
對母校的評價,我們從來難以客觀:自己可評頭論足,卻容不得旁人說三道四。在高考錄取率僅為5%-6%的八十年代,這個叫大學的地方,與我們的命運綁得太緊,深入骨血,難解難分。五湖四海的七人,十平米的宿舍,泡水打飯,熄燈臥談,分配工作,遲到的青春期,以及幾無隱私的四年同居。我們這代人的包容,是在彼此的呼嚕和磨牙聲中煉成的。出門在外,即便從不相識,“校友”二字,如同無產者聽到《國際歌》的召喚,就夠了。
FT 榮譽總編輯 張力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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