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給我講這個故事時,我還小,不懂得其中的辛酸和絕望。現如今外婆已過世,我也踏入社會,時常因生活的波瀾曲折想起這個故事,不免覺得世事艱難。這裏,我站在外婆的角度,把這個悲慘的故事講給大家聽。
老王嘎
我從河邊洗完衣服回到家裏,一位老頭正在我家裏狼吞虎咽。他坐在飯桌前,埋著頭,背對著我,呼啦呼啦地吃著一碗酸湯泡飯。我邁過門檻,走進屋裏,他絲毫未察覺。我故意跺了跺腳,試圖引起他的注意,但腳步聲旋即被他的扒飯聲淹沒。
“鬼老崽,快來晾衣服。”我故意抬高嗓門。
陌生老頭立馬扭過頭來,那張老實巴交的麵孔非常熟悉。
“老王嘎,真是你?”我驚呼道。
“是——”幾粒米飯從他嘴裏噴出來,“我、我,你······”他激動得熱淚盈眶。
“別急,慢慢吃。”
他噎著了。我遞給他一杯水。他喝掉,平了平氣,說:“你還是沒變。還是那麽漂亮。”
“哪裏喲!都這等年紀了,還談什麽漂亮?”
“沒有。不減當年。一看見你,我就想起當年咱們年輕的時候。那時你真風光,好多男的仰慕你。哎,真是歲月如梭。”
“嗬嗬”,我有些礙口識羞地說,“別說這些了,都不好意思了。說一下你吧,你這次來這裏有什麽事?”
“是這樣的”,老王嘎放下碗筷,“我來找我孫女。她三個月前從家裏跑出來後,就一直沒回家。哎,都是我害的,不該打她。僅僅因為她煮了一鍋夾生飯,我就用藤條抽了她幾下。哎——”說畢,眼淚如斷線的珠兒滾落下來。我發現他的雙鬢已經斑白,額上的頭發少得驚人。
“別擔心,老王嘎,慢慢找,總會找到的。”
“十裏八村我都找了遍,始終沒找著。找鬼師算了一卦,說還活著,讓我往北邊找才能找著。所以我一直往北走,一個村子接一個村子的找,就來到了這裏。哎,不知道現在她是死是活。”
“別難過了,一個大活人丟不了的。況且她有手有腳,餓不死。”
“希望如此吧。”老王嘎擤了一把涕淚,將涕淚擦在解放鞋的邊沿上。
這時我老頭子端著一碗米酒笑盈盈地過來。這老家夥被我強製戒酒已經半年了,這會兒想趁有朋自遠方來的機會喝上兩盅。
“老王嘎,怎麽不吃了?”我老頭子問。
“吃好了。”老王嘎說。
“來,這碗米酒是給你的,慢慢喝吧。”
“謝謝了,我已經戒酒兩年了。”老王接過那碗米酒,放在桌上,起身,披上一件髒兮兮的外套,顫顫巍巍朝門外走去。
我趕緊把那碗米酒移到我麵前來,以防被我老頭子偷喝掉。
“去哪裏,老王嘎?”我問。
“去房頂幫你家撿一下瓦。總不能白吃吧。”
我老頭子攔住他,說:“不用了,前幾天剛撿過。”
“不行。我不能白吃。”他走到門口,指著左邊房簷的一處說,“都露洞了,哪裏遮得住雨。”
“不用了,老王嘎。年紀大了,上房撿瓦很不安全。萬一有什麽閃失,我怎麽向你兒子交代。”我說。
老王嘎挽起衣袖,秀秀拳頭,說:“我有的是力氣。難道你不相信我嗎?”
“不是不相信。到了咱們這把年紀,能不幹危險的活盡量別幹。萬一有什麽三長兩短,不是給兒女添麻煩嗎?”
“嗬嗬,這你不用擔心,家裏除了我和孫女,其他人早都死絕了。”
“什麽?”我詫異道。
“獨子10年前就死了,兒媳改嫁了。”
“你這情況我還真不知道。咱們差不多20年沒見了。”
“是呀。你這房子也沒變。我還記得上次給你家撿瓦的時間哩,當時是暮春三月,還下著毛毛雨。”老王嘎沉思片刻,“嗬嗬,正巧是今天這個時候。”
“對對對。”我順勢把他拉進屋裏,“當時你還少收我兩毛錢呢。那會兒你真大方,總是給咱們便宜。”
“嗬嗬,今非昔比,當時活多得接不過來,現在都找不到活幹嘍。”老王嘎搖了搖頭。
我一怔,問:“現在你還幹撿瓦活?”
“幹呀。不幹我跟孫女吃啥?單靠那一畝田,日子根本沒法過下去。”
“這些年還走南闖北沒?”
“不走了,都快入土的人了,走遠了,死了難收腳印得很。”他喝了口水,“這些年都在家裏接活。一個月能接到兩次活就不錯了。還好,孫女是傻子,不用上學,省了學費。”
我老頭子遞給他一個削了皮的紅苕,他接住,放在桌上,按了按嘴上的假牙,搖頭歎息:“啃不動嘍。”
“鬼老崽,快去做晚飯吧。”我把我老頭子支走後,扭臉朝老王嘎問道:“你孫女多大?”
“13歲。喲!長得可漂亮了,撿她媽。個子也比同齡人高一個頭。哎,可惜他爸死得早。”
“咋死的?”
“哎,在深圳打工死時,被機器軋死的。工廠賠了2萬塊。兒媳說孫女和錢,我隻能要一樣。我要孫女,錢全給她了。對了,你們有沒有見過我孫女?”
“你說說看,她長啥樣。”
“個兒比我矮一點”,老王嘎從板凳上站起來,用手在自己的眉頭上比劃道,“剛好齊我這兒。梳著兩根大辮子,穿一件淺紅色的衣裳。人瘦,眼睛大,眼角這兒長一顆滴淚痣······”
我隱約想起來了。上個星期村裏確實來過這麽一個傻姑娘。人們發現她時,她正在王三家的苕洞裏躲雨,怎麽也喊不出來。後來王三用一隻煮熟的雞腿把她哄出來,領回家裏了。王三向大家宣布這是他家小姨子。其實,從王三那雙猥瑣淫蕩的眼神裏,誰都知道他葫蘆裏賣什麽藥。果不其然,幾天後,王三老婆從外麵回來了,暴跳如雷地把傻姑娘轟出門。傻姑娘又住回苕洞。現如今,這姑娘已被全村的野男人糟蹋了一遍,連剛長屌毛的小孩都不放過她。就在中午我去河邊洗衣服時,瞅見幾個剛懂點性事的小屁孩正遮遮掩掩地在洞口徘徊,被我用棍子攆跑了。
“天色不早了,今晚就住這兒。我先去把這桶衣服晾了,你在這兒歇歇。”說畢,我提著一桶衣服上樓了。
我打算給老王嘎一個驚喜,於是把衣服放在樓上,立馬從衣櫃拿來一件幹淨的長衫,繞從後門溜出去,一口氣跑到王三家苕洞。剛走到洞口,看見張老六疑神疑鬼地從洞裏爬出來,正慌裏慌張地拉著褲門拉鏈。我趕緊躲起來,直到張老六走遠,我才站出來,靠近洞口。為了防備被傻姑娘攻擊,我蹲在苕洞邊,悄悄把頭探進去,隻見傻姑娘眼睛微閉,身子一動不動地躺在地上,褲子褪在膝蓋上。我找來一根竹竿,朝傻姑娘手背戳了戳,她沒反應,說明她睡著了。我爬下洞裏,用手摸了摸她的人中,發現幾乎沒有氣息。我又摸了摸她裸露在外麵的大腿,尚有餘熱,就連張老六遺留在上麵的那灘稀寡的精液都還熱乎著。她還活著,但離死不遠了。
“姑娘,你咋就這麽命苦哦!”我一時激動,抱著她垂淚起來,“你咋就這麽為難你爺爺喲!”我無意識地把臉埋在她的頭上,使勁搖晃。
在我的搖晃下,她的嘴突然張開,一團還未被口水濡濕的爆米花從裏麵滾出來。可以想見,剛才張老六就是用這點東西把她哄到手的。
我把傻姑娘淩亂的頭發理好,用衣袖蘸口水把她的臉擦幹淨,提上她的褲子,脫下她身上破爛的衣服,給她穿上我帶來的那件幹淨長衫,讓她安安靜靜地平躺在地上,然後自己兀自爬出洞,朝家走去。
一路上,我滿心悔恨。哎,要是我早點過來就好了,哪怕早兩個時辰她都還有救,隻要灌一碗熱湯下去就能生龍活虎起來。可現在已經回天乏術。想到這,我不禁悲從中來。
來到家裏,看見老王嘎正在屋頂上撿瓦。房簷左邊的那幾個漏洞已經被他修複好。
天空正下著濛濛細雨。冷風在屋頂上肆虐。
“快下來,老王嘎。”我喊道。
老王嘎朝我微笑,點了點頭,繼續埋頭撿瓦。
我怒不可遏地朝屋裏罵道:“鬼老崽,你咋個讓老王嘎上房撿瓦?”
我老頭子搖搖晃晃地走出來,一身酒氣地問:“啥?他上房撿瓦了?”
“鬼老崽,你又偷喝酒了!真是成事不足敗事有餘。”我扭頭朝屋頂喊道,“老王嘎,快下來,別撿了。”
“快了,就快了。”
天快黑時,老王嘎終於從屋頂上爬下來,中途我替他捏了把汗,真擔心他一腳踩空掉下來。
“嗬嗬,既在你家吃又在你家住,不幹點活咋過得去。”他笑盈盈地說,骨瘦如柴的身體已經被雨澆透了,直打哆嗦。
“快擦一下頭吧。”我遞給他一張幹毛巾。
這晚上,我老頭子借著家裏有客的機會,大開酒戒,喝得酩酊大醉。我沒有勸阻,還慫恿早已戒酒了的老王嘎喝上幾杯,暫時讓酒精麻痹一下他,讓他不去追問他孫女的事。整個晚上,我一直在猶豫著要不要把實情告訴老王嘎,但最終還是決定隱瞞實情。我知道,如果老王嘎看見他孫女現在這副淒楚的模樣,絕對會崩潰的。與其讓他崩潰或抱恨終身,還不如讓傻姑娘就這樣默默地漚爛在這異鄉。
第二天一大早,我就讓老王嘎回家了。不明就裏的我老頭子還想留他下來多住幾天,好解解酒癮,被我快言快語拒絕了,因為我怕他住下去會發現他孫女。出門時,我鄭重其事地對老王嘎說,老王嘎,這兒沒你孫女,你也別去其他地方找了,也許她真的死了,你回去好好規劃一下自己的生活,把生活過下去才是王道。老王嘎茫然地點了點頭,提著我送的那壺酒離開了。
老王嘎剛走,我忍不住慟哭起來。
“老婆子,你哭啥咧?”
“不為啥!這人活著真不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