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來讀紅樓（二十一） 寶玉和薛蟠論女兒的悲，愁，喜，樂。
酒令，是為喝酒時助興的娛樂。最簡單的酒令是“拇戰”，也叫“劃拳”。誰輸誰喝酒，吆五喝六。十分熱鬧。 中國酒令文化淵遠流長，酒令的正式出現大概是在春秋時期。 唐代酒令開始在社會上盛行，此後經由宋、元、明、清幾代得以發展。
《紅樓夢》通過酒令遊戲的描寫，豐富了人物的藝術形象和生活空間，又使酒令得到藝術的展示。書中有多處寫到酒令，可謂絕妙之至。其中有賈寶玉的女兒令，“史太君兩宴大觀園，金鴛鴦三宣牙牌令”；還有高難的射覆酒令，佔花名酒令，擊鼓傳花酒令和月字流觴令。
第二十八回在馮紫英家中，賈寶玉提議行“女兒令”。寶玉笑道：“聽我說來：如此濫飲，易醉而無味．我先喝一大海，發一新令，有不遵者， 連罰十大海，逐出席外與人斟酒”。馮紫英蔣玉菡等都道：“有理，有理。”
“女兒令”, 要求說悲，愁，喜，樂四字，卻要說出女兒來，還要注明這四字原故。說完了，飲門杯。酒麵要唱一個新鮮時樣曲子，酒底要席上生風一樣東西，或古詩， 舊對，《四書》《五經》成語。行令前斟滿杯，未飲而先行之令稱為“酒麵”，飲而後行之令稱“酒底”。席上生風，令中關鍵字眼和所指之物必須是與宴席有關，是酒令的歸結。可謂觸景生情，借物喻誌，體現令者的素養與情懷。
《紅樓夢》二十八回中的“女兒令”，共有五支酒令。寶玉第一個作的示範，行了第一支令。寶玉說出女兒悲，愁，喜，樂四字是：
女兒悲，青春已大守空閨。
女兒愁，悔教夫婿覓封侯。
女兒喜，對鏡晨妝顏色美。
女兒樂，秋千架上春衫薄。
說完，寶玉唱了一首《紅豆曲》： ?
滴不盡相思血淚拋紅豆，開不完春柳春花滿畫樓，睡不穩紗窗風雨黃昏後，忘不了新愁與舊愁，咽不下玉粒金蓴（chún）噎（yē）滿喉， 照不見菱花鏡裏形容瘦。展不開的眉頭，捱不明的更漏。呀！恰便似遮不住的青山隱隱，流不斷的綠水悠悠。
“紅豆生南國，春來發幾枝？願君多采擷（xié），此物最相思”（王維）。滴不盡相思血淚，好比拋灑的紅豆。滿園春色，怎奈風雨黃昏，不敵新愁舊愁。精美米飯，珍貴菜肴，難以下咽。對鏡自憐，愁思難眠。那刻骨銘心的思念，就像那遮不住的隱隱青山，流不斷的悠悠綠水。寶玉所唱的《紅豆曲》，不能理解為一般的相思小曲，他是唱林黛玉。《紅豆曲》中的字句，黛玉的《題帕詩》，《葬花詞》，都表現了 二人感情之真。
寶玉飲了門杯，便拈起一片梨來，席上生風說道：
雨打梨花深閉門。
完了令。
寶玉人才難得，滿腹經綸，通曉詩詞歌賦，這酒令真叫“雅”。“女兒愁，悔教夫婿覓封侯”，這是唐代王昌齡《閨怨》詩中的一句。原詩是：“閨中少婦不知愁，春日凝妝上翠樓。忽見陌頭楊柳色，悔教夫婿覓封侯”。說的是閨中的少婦不知道憂愁，精心打扮後上得樓來觀賞春色，忽見路邊青青的楊柳，便聯想到與丈夫分別後，獨守空房，不覺寂寞襲來，孤孤單單，冷冷清清，懊悔當初不該鼓勵丈夫去做官。
“雨打梨花深閉門”，源自多首詩詞。這些詞的主題都是春愁閨怨，各領風騷。寶玉用了這句話，又一次地把血淚相思，灑在了黛玉身上。梨花帶雨，是指像沾著雨點的梨花一樣，原形容楊貴妃哭泣時的姿態，後用以形容女子的嬌美。唐·白居易《長恨歌》：“玉容寂寞淚闌幹，梨花一枝春帶雨”。戴叔倫 “金鴨香消欲斷魂，梨花春雨掩重門”。宋代李重元《憶王孫》：“萋萋芳草憶王孫，柳外樓高空斷魂，杜宇聲聲不忍聞。欲黃昏，雨打梨花深閉門”。宋代秦觀《鷓鴣天》：“枝上流鶯和淚聞，新啼痕間舊啼痕。一春魚鳥無消息，千裏關山勞夢魂。無一語，對芳尊。安排腸斷到黃昏。甫能炙得燈兒了，雨打梨花深閉門”。明代唐寅《一剪梅》原詞：“雨打梨花深閉門，忘了青春，誤了青春！賞心樂事共誰論？花下銷魂，月下銷魂。愁聚眉峰盡日顰，千點啼痕，萬點啼痕；曉看天色暮看雲，行也思君！坐也思君”。
寶玉的雅和薛蟠的俗，都十分可愛。 薛蟠的這支令，是重要的。增強了小說的可讀性，雅俗共賞。 如同曹雪芹先生在其它的段落中，將薛蟠的蠢、愚、狠刻畫的入木三分。再次將薛蟠與寶玉作了對比，用薛蟠之“俗”，襯托了寶玉的雅。此處用通俗的語言寫此一令，用心良苦 。薛蟠的這支酒令，也暗示和安排了他的婚姻生活。
薛蟠說道：
女兒悲，嫁了個男人是烏龜。
女兒愁，繡房攛出個大馬猴。
女兒喜，洞房花燭朝慵（yōng）起。
女兒樂，一根雞巴往裏戳。
薛蟠便唱道：
一個蚊子哼哼哼，兩個蒼蠅嗡嗡嗡。
“女兒悲，嫁個男人是烏龜”，專說夏金桂紅杏出牆的事。 薛蟠外出做生意夏金桂耐不得寂寞，苟且之事在所難免。薛蟠被戴了綠帽子，是“烏龜”。 “女兒愁，繡房攛出個大馬猴”， 還是說夏金桂。民間俗語，形容淘氣的小孩子像猴子一樣。 丈夫長期不在家， 在繡房中生了個小孩子，實在是夠夏金桂愁的了。薛家發生了這樣的醜事， 結束了薛蟠與第一個老婆夏金桂的婚姻，同時也完結了薛家在京城、在榮府的客居生活。 薛蟠元配紅杏出牆，鬧的沸沸揚揚，惹的眾人恥笑，就連歌妓雲兒都笑道：“下兩句越發難說了，我替你說罷”。潛台詞是說，看這薛蟠的過去和現在，推測他的將來也好不到那去。薛蟠偏偏對這未來頗有信心，“胡說，當真我就沒好的了”。 這是雙關語，表麵看是薛蟠遣詞造句的功力，實則隱著他未來的婚事。第三句“女兒喜，洞房花燭朝慵起”。轉到了幾年以後，幾千裏之外的嶺南。薛蟠娶了第二個老婆，是品貌端莊，性情賢雅的才女李紋。李紋嫁薛蟠，是“鮮花插在牛糞上”。 所有人聽了，都詫異道“這句何其太韻”？ 詫異，是初聽到時的一種驚訝與懷疑。為了打消這種懷疑，做實這樁婚姻事，曹雪芹先生迫不得已，寫下了第四句“女兒樂，。。。”。曹雪芹先生是位社會閱曆極豐的人，對人世上的事是極有心得的。
薛蟠唱了兩句，“一個蚊子哼哼哼”。蚊子就是李紋，李紋的小名就叫紋子。 李紋嫁與薛蟠做老婆， 適應薛蟠的蠢、俗、狠，幾年之後賢雅、端莊已蕩然無存。用一個字來形容這時的李紋，“哼”字真是形神兼備。“二個蒼蠅，嗡嗡嗡”，是形容薛蟠兩個不成器的兒子，每日追腥逐臭。曹雪芹先生懶得多說，就給他們送了個“嗡”字。
寫馮紫英的酒宴，寫了貴族子弟的生活。賈寶玉在尋歡作樂中，也未能免俗。 他是在脂粉隊裏長大的，他的生活樂趣就在於和女兒們交往。 在這種場合下他擬出這類“女兒令”來，正是他本色反映。
其他幾隻令，作為陪襯，也十分有趣。輪到馮紫英，說道：
女兒悲，兒夫染病在垂危．
女兒愁，大風吹倒梳妝樓．
女兒喜，頭胎養了雙生子．
女兒樂，私向花園掏蟋蟀。
說畢，端起酒來，唱道： ?
你是個可人，你是個多情，你是個刁鑽古怪鬼靈精，你是個神仙也不靈．我說的話兒你全不信，隻叫你去背地裏細打聽， 才知道我疼你不疼！
唱完，飲了門杯，說道：
雞聲茅店月。
“雞生茅店月”出自唐溫庭筠《商山早行》詩：“雞聲茅店月，人跡板橋霜。”
令完，下該雲兒，雲兒便說道：
女兒悲，將來終身指靠誰？
女兒愁，媽媽打罵何時休！
女兒喜，情郎不舍還家裏．
女兒樂，住了簫管弄弦索。
說完，便唱道： ?
豆蔻開花三月三，一個蟲兒往裏鑽．鑽了半日不得進去，爬到花兒上打秋千．肉兒小心肝，我不開了你怎麽鑽？
唱畢，飲了門杯，說道：
桃之夭夭（yāo yāo）。
《詩經周南桃夭》：“桃之夭夭，灼灼其華”。雲兒席上生風，不乏妓女本色，如桃之妖豔。
蔣玉菡說道：
女兒悲，丈夫一去不回歸．
女兒愁，無錢去打桂花油．
女兒喜，燈花並頭結雙蕊．
女兒樂，夫唱婦隨真和合。
說畢，唱道： ?
可喜你天生成百媚嬌，恰便似活神仙離碧霄．度青春， 年正小，配鸞鳳，真也著．呀！看天河正高，聽譙樓鼓敲， 剔銀燈同入鴛幃悄．
說畢，便幹了酒，拿起一朵木樨來，念道：
花氣襲人知晝暖。
後來，花襲人嫁了蔣玉菡。 陸放翁《村居喜書》，“花氣襲人知驟暖，鵲聲穿竹識新晴”。這裏變“驟”為“晝”，還是有意思的，不能說曹雪芹有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