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網上說,崔永元受複旦大學新聞學院的邀請,前兩天去做了一場關於食品轉基因問題的演講。演講的具體內容沒見到公開,不得而知。據說演講現場本不允許生物學專業的師生進去的,但有一位生物學教授還是進了場,卻在試圖澄清關於湖南轉基因黃金大米試事件的性質時,被崔永元諷刺挖苦了一番。
大學的講壇,不請科學家卻請一個不懂科學的電視主持人去講解科學問題,這事情聽起來就很滑稽。而在轉基因這樣的專業問題上,一個資深生物學家竟要受一個電視明星的羞辱,這更讓人不解。
我看了網上的視頻,得知那位生物學教授是被崔永元繞了彎子,繞進一個他(雖有概念但)不太自信的、無關乎其所述觀點的細節中,在回應崔永元以攻為守的質問時顯得猶豫,又在崔永元貌似斬釘截鐵實為信口開河的反駁麵前一時茫然失措,被臨場經驗豐富的崔永元抓住機會狠狠地諷刺加挖苦。而現場那些大學生們也真假不辨是非不分,繼崔永元的言詞羞辱之後,又以他們給崔永元的熱烈掌聲把本校的科學家著實奚落了一番。
其實,如果仔細聽盧教授的發言,他要強調的觀點很清楚,也完全正確:關於湖南發生的黃金大米風波,崔永元不應該把兩種不同性質的問題混為一談;黃金大米在湖南試驗中所出現的錯誤,是涉及知情權處理不當的程序問題,並不是黃金大米造成了任何健康損害之類的科學問題。
這個結論可以說是知識界的共識。即使在試驗事件被披露的當時各界對此一片討伐聲中,除了網絡論壇上有些“轉基因大米斷子絕孫”之類不著調的評論之外,並沒見哪家主流媒體(或哪個科研部門權威人士)說過黃金大米會對健康產生任何危害。黃金大米事件出現至今知識界一致的意見,就是它有違反參與試驗者知情權方麵的程序問題。盧教授當時就是要強調這個共識而已。
崔永元這時卻轉移話題,質問盧教授:“你告訴我,黃金大米轉了幾個基因?”
黃金大米轉了幾個基因?這和盧教授要說明的觀點有很重要的關係嗎?
OK,先不管這個問題重要不重要。教授略有猶豫之後還是正麵回答了崔永元的質問:“兩個基因吧。”
教授回答得沒錯,黃金大米就是科學家通過給普通大米轉入兩個外來基因而創造的一種能極大提高其營養成分的新品種。
“七個!”崔永元斬釘截鐵地說。
麵對崔永元不知道哪裏來的信心和勇氣,不善辯的盧教授顯得茫然了。
“什麽叫細節?那就是你的專業,連轉了幾個基因都不知道!”
“有你這樣的老師,教出這樣的學生,一點都不奇怪!”
崔永元以居高臨下的姿態,當著眾多大學生的麵,連續用刻薄的言詞狠狠地羞辱這位資深的生物學教授。
麵對咄咄逼人的崔永元,盧教授還想強調這些細節和他要說明的觀點無關。但是,那些看來隻會以舞台表演風采來判斷是非的複旦新聞學院的學生們,對科學家囉嗦的辯解並不感興趣。他們在盧教授的辯解聲中轉過身去,給信口開河並尖酸刻薄的崔永元熱烈的掌聲。
二
我很容易理解這位研究人類醫學遺傳學的盧教授在麵對崔永元質問時的猶豫。他的猶豫其實並不代表他在這個具體問題上的無知(事實表明他的回答正確),更不代表他的學術專業水平不足,而是反映了一位科學家對待自己不太熟悉的專業問題的謹慎。學業有專攻,如果不是具體從事大米轉基因研究,即使是一位優秀的生物學教授也不一定要記得黃金大米轉入了幾個基因。
記得崔永元在氯化鈉問題上出過的笑話嗎?如果我們善意地認同,一個不知道“氯化鈉是什麽”這種初中常識的人也不一定就做不好電視節目主持,那麽同樣不難理解,一個研究人類醫學遺傳學的教授不知道或記不清楚一個屬於農業科學領域的專業細節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了。
滑稽的是,謹慎而不善辯的教授其實給出了正確的回答,貌似斬釘截鐵不容置疑的崔永元實際是在虛張聲勢信口開河。更為滑稽的是,給出正確答案的科學家被現場的大學生們蔑視和嘲弄,信口開河糊弄聽眾和對手的電視明星卻得到大學生們熱烈的掌聲。
我很難理解,不懂科學、近乎科盲的崔永元,在科學問題麵前,在科學家麵前,何以有這種完全不著邊際卻總能信口雌黃的勇氣?
我注意到視頻中出現過這樣一個鏡頭。當盧教授指出,科學家業內共同體關於轉基因食品的安全性已經有了共識,崔永元毫不含糊地反駁說,“我告訴你,新聞界共同體就認為你們這個不靠譜。”(同樣,又有熱烈的掌聲支持)
科學問題不要聽科學家們的意見,卻要聽新聞共同體的裁決?!這奇怪的邏輯,就是崔永元敢在科學問題上敢在科學家麵前信口雌黃的勇氣來源?
這哪裏隻是“班門弄斧轉基因”?班門裏那些弄斧專家的資格,早已被不知天高地厚的崔門主持人剝奪幹淨。
誰能解釋,崔永元怎麽會有、並總敢公開使用這種明顯屬於秀才麵前一兵疲子的野蠻邏輯的呢?
三
我曾經很欣賞過崔永元敢於公開關注和討論社會敏感話題的正義感和勇氣,在他主動介入轉基因食品安全問題並發表了他最初的那些謬論的時候,我也以為他會很快意識到自己知識的不足並虛心糾正自己的言論的。但在旁觀了他在這個問題上長久地、沒完沒了地胡攪蠻纏之後,我已經不敢高估他的常識水平和邏輯思維能力了。
難道崔永元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狂言,隻是屬於無知者無畏也無正常邏輯?
也許不是。
崔永元顯然沒多少科學知識,根據他在轉基因問題上的一係列言論判斷,說他是個科學無知者或科盲也不過分。但他並不是個無智力者。他懂得現場主持的技巧,懂得如何把握現場觀眾的心理情緒,如何用詭辯來壓迫辯論對方的氣勢,如何讓自己處於(沒有辨別是非真偽能力的)觀眾眼中優勝者的地位。
不斷向對方提問,讓對方永遠處於被動,即便這些問題和辯論的重點無關;始終掌握話語權,自己要永遠有話可說,即便自己說的是胡言亂語。
你看,盧教授正在說明湖南黃金大米事件的錯誤性質“是程序問題”,不是如崔永元所說的“科學問題”,這觀點一旦被聽眾接受,在崔永元看來就會處於丟了麵子的尷尬境地。於是,崔永元就以咄咄逼人的口氣向盧教授提問:“你告訴我,黃金大米轉了幾個基因?”
為什麽一定要盧教授回答這個問題?這問題很關鍵很重要嗎?
這個問題隻在一種情況下才是關鍵才會重要:假如盧教授剛剛列舉了黃金大米的N個安全基因來說明它是安全的,而崔永元恰恰知道黃金大米還有第N+1個基因,而且這是一個有毒基因。
但情況顯然不是這樣。從來沒見過任何關於黃金大米含有毒或不健康基因的報道,而且我們也可以確信崔永元自己(或他信任的人)也不掌握任何黃金大米有毒基因的信息(有的話早就公開報道了)。
如果崔永元掌握著黃金大米某個基因是有毒的重要信息,他大可直接了當地反駁盧教授:“轉入黃金大米的ABC基因是有毒的,難道你不知道嗎?!”但他從頭至尾也沒有具體指出哪個基因是不健康有毒的,從頭至尾也沒有指出盧教授的觀點為什麽錯了。他隻是繞著圈子質問盧教授一些不相幹的問題。
看似不合邏輯,但崔永元自有其內心的邏輯。他並沒有任何可信的事實來反駁盧教授的觀點。要盡快擺脫自己尷尬的境地,最好的方法就是轉移話題,用看似關聯其實並不相幹的提問來繞彎子,直到把對方繞得糊塗,繞得對方應對失措。
對於他提出的這種純屬轉移話題的不相幹的質問,盧教授的最好策略是不回答他,不跟著他的意思走,堅持抓住問題的關鍵來直接反問崔永元:“既然你不同意知識界的共識,既然你認定黃金大米有毒,那麽你來告訴我,告訴大家:黃金大米的毒性在哪裏?”
可惜盧教授沒看到崔在這裏設的陷阱。他不但回答了崔永元的質問,而且是小心翼翼地回答,似乎不確定地回答了。這正中崔永元的下懷。
可是,畢竟盧教授的回答是正確的啊。
可是,畢竟崔永元是擅長電視節目主持的啊。誰說節目主持人電視明星的麵子不比科學事實更重要呢?
“不對,七個。”崔永元的回答斬釘截鐵。比起小心翼翼的科學家來,崔永元表現出的信心更多了幾百倍。
我們的確無法確定崔永元不著邊際的數據和莫名其妙的信心是哪裏來的。反正這也不是他第一次對轉基因問題在大庭廣眾之下信口開河了。他總是有這樣不容置疑的信心和大無畏的勇氣。
科學家總是更為謹慎的。盧教授憑記憶的回答,本來就有點不確定,被崔永元如此斬釘截鐵地駁回,就顯得更猶豫了。這又正中崔永元的下懷,他要的就是這個效果。
其實,我估計,就算盧教授當時不猶豫,即使盧教授明確堅持“就是兩個”,即使旁邊有人拿出白紙黑字的科學文件上麵寫著“黃金大米轉了兩個基因”來,臨場經驗豐富並打算無論如何也要保住麵子的崔永元也不會退卻的。“兩個?你讀的是哪份論文?哪年哪月的論文?哪個生物學家寫的?你知道他姓名單位嗎?”或者,“兩個?兩個什麽基因?你告訴我,什麽結構?在什麽實驗室做的?受什麽基金支持?你知道這基金的背景嗎?”
誰說科學事實一定要比電視節目主持人的麵子更重要呢?
四
何況這個現場的聽眾據說是篩選過的。學生物科學的學生們據說都被組織者盡量阻擋在場外了,現場都是些視崔永元為自己職業偶像的新聞專業學生,是一群本來科學知識就不多麵對偶像更失去了辨別是非真偽能力的粉絲們。崔永元耍嘴皮子詭辯的經驗技巧不在這個時候發揮,更在何時?
我不知道新聞學院的大學課程是怎麽設計的。他們是否也被要求學些自然科學課程,掌握一定的科學知識和邏輯?從他們的現場表現看來,知識和邏輯這兩樣理性思維最重要的工具,他們似乎都不掌握。從他們不斷給崔永元的信口開河以熱烈掌聲來看,他們大概就學會了判斷舞台上誰的態度更從容,口氣更堅定,誰的嘴皮子耍得更溜,誰在台上表演得更瀟灑亮麗。
當崔永元在本應屬於科學家的講壇上針對科學問題罔顧事實信口開河時,當他虛張聲勢並刻薄羞辱一個誠實謹慎的科學家的時候,複旦新聞學院的學生們卻給了這個既不懂科學也不打算尊重科學的電視明星以熱烈的掌聲和支持。
我突然想到,崔永元的底氣也許就是從他那些同樣既不懂科學也不懂得尊重科學的年青或年長的粉絲們那熱烈而愚昧的掌聲鼓勵中來的。
其實,不懂科學並不一定是多麽可恥的事情,但不懂得尊重科學則肯定是野蠻的行為。這句話崔永元這輩子大概都聽不進去了,希望新聞專業的學生們有一天能夠理解。
載於《基因農業》2015-04-01
www.agrogene.cn/info-2365.s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