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來讀紅樓(十七)製燈迷賈政悲讖語(chèn yǔ)
2015年央視謎語大賽第一場題目中,有一題是“能使妖魔膽盡摧,身如束帛(bó)氣如雷,一聲震得人方恐,回首相看已化灰”,打一物。源自《紅樓夢》第二十二回, “聽曲文寶玉悟禪機 製燈迷賈政悲讖語”,答案是炮竹。
燈謎,是寫在彩燈上麵的謎語。人們將謎條係於五彩花燈上,供人猜射。燈謎,又稱文虎,猜燈謎,亦稱打虎、彈壁燈、商燈、射、解、拆等。 燈謎是文化的一門綜合性藝術,它在中國源遠流長。
燈謎的故事很多。相傳朱元璋稱帝,歌舞升平。洪武的第一個元宵之夜,書生王庸誤以為皇後娘家侄兒,可以依仗皇親做大官。為發泄不滿,塗鴉了一條燈謎:
一人重擔挑上肩,卻能跋涉到月邊。王爺頭上頂白發,反字去又一口填。謎底為“大腳皇後”。燈謎譏諷皇後,引起了軒然大波。朱元璋大怒,將數千書生文人收監。大腳皇後馬秀英開明大智,為國著想。最終通過巧妙“審腳”,不僅說服朱元璋開釋了收監文人,還封擬謎書生王庸做大官,為朝廷選拔了棟梁之才。
曹雪芹是製燈謎高手。在《紅樓夢》第二十二回,元迎探昔四姐妹和薛寶釵都製作了燈謎,再次暗示了她們的命運。以致賈政看過後,心中悶悶不樂。認為“今乃上元佳節,如何皆作此不祥之物為戲耶”?心內愈思愈悶,“回至房中隻是思索,翻來複去竟難成寐,不由傷悲感慨”。曹雪芹透過賈政,告訴讀者,這些燈謎都是些“讖語”。
“一語成讖”。讖語,常指事後應驗的忌語。當時無意中說出,不想日後竟成“讖語”。有謠讖、詩讖、語讖,其中最大的不吉是死亡。 《三國演義》中,因為關羽說了一個“死”字,諸葛亮差點沒有把守荊州的金印給他。紅樓夢作為小說的成就之一,就是比別的說部多了一些足夠隱晦的“讖語”。讖語,十足地可以構成一門學問。紅樓夢有著那麽多的燈謎、酒令、詩詞,並不是成心去讓別人咬嚼著好玩。在作者的眼裏,或是表明了書中人物的身份,或是豐富了書中人物的性格。
元春製的燈謎是:
能使妖魔膽盡摧,身如束帛氣如雷。一聲震得人方恐,回首相看已化灰。
謎底是炮竹。 賈政心內沉思道:“娘娘所作爆竹,此乃一響而散之物”。元春何嚐不是“一響而散”呢,元春的判詞是:
二十年來辨是非,榴花開處照宮闈。三春爭及初春景,虎兔相逢大夢歸。
寫元春的曲名是“恨無常”,暗示元春早死。無常是佛家語言,原指人世一切即生即滅、變化無常,後俗傳為勾命鬼。元春當了貴妃,但“榮華”短暫,忽然夭亡。
《恨無常》
喜榮華正好,恨無常又到。眼睜睜把萬事全拋,蕩悠悠把芳魂消耗。望家鄉,路遠山高。故向爹娘夢裏相尋告:兒命已入黃泉,天倫嗬,須要退步抽身早!
這裏兼有“無常”的兩層意思,都是炮竹的寫照。
迎春製的燈謎是“算盤”:
天運人功理不窮,有功無運也難逢。因何鎮日紛紛亂,隻為陰陽數不同。
賈政對此評價,算盤“是打動亂如麻”。算盤上的子靠人手去撥,是“人功”。這些子或碰在一起,或分離,在沒有計算出“數”之前,誰也不知它是離是合,要看注定的結果是什麽,這叫“天運”。結局明明是人撥出來的,但又不隨人的意誌、不為人所預知,這道理很難懂得,所以說“理不窮”。“數”的另一義就是命運,命不好也叫“數奇”。人們的命運,或者自身規律,或者發生在自身的所謂“定數”,也是受到前世、今生之善惡業因導致。如果“數”中注定兩子相離,任人怎麽撥算也是不會相逢的。曹雪芹在寫李紈的曲子《晚韶華》中說,“正是乘除加減,上有蒼穹”,這裏的雙關含義十分明顯。 鎮日:整天。“鎮”與“整”通。陰陽:指奇數偶數,泛指數字。“一上一,二上二,三下五去二”,每次運算的數字既不一樣,算盤子所代表的一、五、十等數字,又不相同。這就使得它們進退上下,乘除加減,整天紛紛不止了。“陰陽”另一義可指男女、夫妻。
迎春的命運,也確實夠駁雜。《紅樓夢》第八十回中,迎春的故事並沒有結束。但是這段文字,成了曹雪芹的絕筆。曹雪芹為迎春設計的畫是,一惡狼,追撲一美女,想吃掉美女。迎春判詞是:“子係中山狼,得誌便猖狂;金閨花柳質,一載赴黃粱”。賈迎春從小死了娘,她父親賈赦和邢夫人對她毫不憐惜。賈赦欠了孫家五千銀子,拿賈迎春抵了債。嫁了個孫紹祖,“一味好色,好賭酗酒,家中所有的媳婦丫頭將及淫遍。 略勸過兩三次,便要打罵”。可憐一位如花似月之女,結(親)年餘,不料被孫家揉搓以致身亡。又值賈母病篤,眾人不便離開,竟容孫家草草完結。賈迎春祖上曾經有功於孫家,既有“人功”,是侯門千金小姐,又有“天運”。賈迎春無論如何也不應當得到如此悲慘的結局,真是“理不窮”。
探春製的燈謎是“風箏”:
階下兒童仰麵時,清明妝點最堪宜。遊絲一斷渾無力,莫向東風怨別離。
賈政心想,“風箏,乃飄飄浮蕩之物”。賈探春 ,金陵十二釵之一。賈政與妾趙姨娘所生,賈寶玉的妹妹,排行為賈府三小姐。她精明能幹,富有心機,能決斷,連王夫人與鳳姐都得讓她幾分,有“玫瑰花”之諢名。探春關心家族命運,有經國濟世之才,是一位具有政治家風範的小姐。她的重要事跡有:海棠結社;理家;抄檢大觀園時扇了王善保家的一巴掌,發表“百足之蟲論”; 她工詩善書,趣味高雅,是大觀園中的一位大才女。
曹雪芹在《紅樓夢》中,給予賈探春正冊判詞是,畫著兩個人放風箏,一片大海,一隻大船,船中有一女子,掩麵泣涕之狀。其判雲:才自清明誌自高,生於末世運偏消。清明涕送江邊望,千裏東風一夢遙。
曹雪芹在燈謎中再次暗示,探春因為遠嫁,就像“風箏”,“遊絲一斷渾無力,莫向東風怨別離”。探春遠嫁蠻荒之地,猶如斷線風箏一般一去不複返。紅樓夢曲子【分骨肉】,更是對燈謎“風箏”作了最好的的注解:
一帆風雨路三千,把骨肉家園齊來拋閃。恐哭損殘年。告爹娘,休把兒懸念。
自古窮通皆有定,離合豈無緣?從今分兩地,各自保平安。奴去也,莫牽連。
惜春的燈謎是“佛前海燈”:
前身色相總無成,不聽菱歌聽佛經。莫道此生沉黑海,性中自有大光明。
賈政心內沉思道:“惜春所作海燈,一發清淨孤獨”。色相:佛教名詞,指一切事物的形狀外貌,舊時亦用以指女子的聲容相貌。這裏是借燈說人,把人的空有姿色、不能享受歡樂歸於前世宿緣。佛前海燈,即長明燈,供於寺廟佛像前,燈內大量貯油,中燃一焰,長年不滅。燈謎中的意思是,從燈的堂皇外表(色相)來看,原本該與其他燈一樣用於繁華行樂之處,現在偏偏相反。菱歌:樂府詩中菱歌蓮曲,內容多唱青年男女的愛情。“不聽菱歌”即“看破紅塵”意。沉黑海:海燈懸於寂靜孤淒的佛殿,並不明亮。在世人看來,入佛門永遠與人間榮華歡樂隔絕, 無異於沉入到看不見一絲光明的海底。 “性中”句:海燈看似暗淡無光,內中自有光焰在。 《六祖壇經·決疑品》第三:“性在身心存,性去身心壞。佛向性中作,莫向身外求。自性迷即是眾生,自性覺即是佛”。性,這裏不指sex,而是“靈性” “慧根”。佛家認為,人的自身中本來存在著一種所謂永恒不變的“性”,問題在於能不能覺悟到並證入它。大光明,又指佛。第二十五回寫賈母為賈寶玉捐香油事,馬道婆謂“西方有位大光明普照菩薩,專管照耀陰暗邪祟”,“這海燈便是菩薩現身法像,晝夜不敢息的”。
惜春是寧國府中賈敬的幺女、賈珍的胞妹。父親賈敬一味好道煉丹,母親早逝,一直在榮國府賈母身邊長大。由於沒有父母憐愛,養成了孤僻冷漠的性格,心冷嘴冷。 常有棄世的念頭,後入櫳翠庵為尼。她不工詩,但能繪畫。曾受賈母之命,畫《大觀園行樂圖》。她也參加詩社,被“社長”李紈邀請,負責“謄錄監場”,雅號“藕榭”。正冊判詞是,一所古廟,裏麵有一美人,在內看經獨坐。其判雲:勘破三春景不長,緇衣頓改昔年妝。可憐繡戶侯門女,獨臥青燈古佛旁。
“海燈”是點在寺廟裏佛像前的長明燈,隱喻惜春出家為尼。對惜春將來出家為尼,作者充滿悲憫、同情。出家修行,可以成佛作祖,永生不死。 但是,“前身色相總無成”,真正成佛,要有慧根。“莫道此生沉黑海,性中自有大光明”,是帶有苦澀味道自我解嘲。“聽佛經”、“沉黑海”等句,才見作者的真情。
寶釵的燈謎是, 七言律詩一首,
朝罷誰攜兩袖煙,琴邊衾裏總無緣。曉籌不用雞人報,五夜無煩侍女添。
焦首朝朝還暮暮,煎心日日複年年。光陰荏苒須當惜,風雨陰晴任變遷。
寶釵的謎底是“更香”。賈政看完,心內自忖道:“此物還倒有限。隻是小小之人作此詞句,更覺不祥,皆非永遠福壽之輩。”
更香即古代為夜間打更造的一種線香,每燃完一支恰是一更,故此得名。首句“朝罷誰攜兩袖煙”,暗隱“香”字。第二句寫更香的特征,古代的香種類繁多,這裏意思說更香與彈琴時用的鼎爐之香和熏被褥衣裳之香均無關。頷聯寫更香的作用在於報時。“曉籌”是指清晨的時刻。“雞人”,是古代宮中專職司晨報曉的衛士。頭戴稱為“絳幘(jiànɡ zé)”的紅布頭巾,象征雄雞冠。 “五夜”即五更,古代計時將夜裏時間分為五等分,稱五更為五夜。“添”指添香。頸聯描寫更香燃燒的情景,說更香被從頭上點燃,從外向內燃燒,永無休止之時。尾聯說時間一天天消逝,更香不斷地消耗著自已,而同風雨陰晴的變化無關。
這個燈謎是曹雪芹借“更香”,暗寓薛寶釵與賈寶玉成婚後孤淒寡居,獨守空房的遭際。首聯上句中的“兩袖煙”喻“兩袖清風”之意,暗示薛寶釵在榮華之後,落得個兩手空空、一無所得的結局。下句“琴邊衾裏”喻親切和諧、朝夕不離的夫妻關係,隱寓寶釵同琴瑟和諧的夫妻生活終究沒有緣分。頷聯意思是說寶釵在寶玉出家後獨守空房,因愁悶而夜夜難眠,故不用雞人報曉,也不用侍女添香。頸聯以香火燃燒的情景喻寶釵終日為孀居生活的冷落孤寂而困擾,朝朝暮暮、年複一年地過著苦惱猶煎的生活。尾聯寄寓對寶釵命運的感慨,說縱然青春可貴,韶華應當珍惜,但因世事風雲變幻,寶釵也隻能任其自然了。
宋朝大文學家蘇東坡曾有“留我同行木上座,贈君無語竹夫人”的詩句。
《紅樓夢》中有一謎語,是打一物件“竹夫人”:
有眼無珠腹內空,荷花出水喜相逢。梧桐葉落分離別,恩愛夫妻不到冬 。
對於其是否原作及其作者存在爭議,多認為是寶釵。前兩句詩的意思是指“竹夫人”的外形;後兩句指秋後天涼了,這個東西就用不到了,會收起來或擱置一邊。這裏因為是寶釵製作的燈謎,所以暗示寶玉雖然娶她為妻,但時間不長就出家了,夫妻緣份很淺。
《紅樓夢》第二十二回,也寫了賈母和賈政寶玉祖孫三代共猜燈謎。賈母為賈政出了個燈謎,猜中有獎:猴子身輕站樹梢。──打一果名。
賈政已知是荔枝,便故意亂猜別的,罰了許多東西,然後方猜著,也得了賈母的東西。然後也念一個與賈母猜,念道:身自端方,體自堅硬。雖不能言,有言必應。──打一用物。說畢,便悄悄的說與寶玉。寶玉意會,又悄悄的告訴了賈母。賈母想了想,果然不差,便說:“是硯台。”賈政笑道:“到底是老太太,一猜就是”。
共慶元宵佳節,“母慈子孝”, 其樂融融,是多大的福分!製燈迷,賈政也不全都是“悲讖語”。曹雪芹畢竟享受過錦衣玉食,有過歡樂的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