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何家破了財,大哥大嫂這邊沒說什麽,老二何正閣那裏有閑話出來了。二嫂張氏娘家埋怨說攤上這樣的小叔子算倒了黴,以後家敗了都不知怎麽敗的。幾經傳話,到了何老太太耳朵裏就很不好聽了。
老太太一想,兒子大了,也該分家了。於是就跟大少爺何正軒說,你爹不在了,娘也不管事,你裏裏外外忙,到頭來沒準還不能落個好,幹脆你和你兄弟商量一下把家分了吧。
何正軒在北京上過大學。77事變後才回鄉。娶的太太是省城的大戶,老丈人做布匹生意。老二何正院隻在縣裏讀過中學,媳婦是本地的一個富戶。何正院不善言辭,不喜歡和鎮上人交往,在鄉下管管田地,收收租子倒是他喜歡的生活。二少奶奶也是勤儉持家的人,所以雖然家境富足,這兩人還是過著不太奢侈的日子。大少奶奶則不同,不僅穿衣打扮時髦,還喜歡和別人打牌,出手比較闊,其實用的多是娘家的錢。何正軒知道,這次老二家裏發牢騷,雖然以三少爺說事,其實很多是對著自己這邊的。以前老二媳婦那裏就有這樣的情緒,隻不過何秀才在世,他們不敢公開明說而已。
何正軒從北京回鄉後,一直呆在鎮上,即使是日本人在的時候。除了米行讓日本人占了做倉庫,其它生意還維持著。社會上讀書人少,像何正軒這樣上過大學的更少。加上何正軒為人低調,待人謙恭,口碑一直不錯。日本人在的時候,何正軒基本上靠錢財買安寧。不僅對日本人,皇協軍和維持會,就連對國民黨和共產黨的人他給過不少錢財。老爹何秀才雖不那麽詳細,但還是知道這些。何秀才對何正軒說,亂世能守就不錯了,不要太注重家業。所以那幾年,鎮上的生意基本沒怎麽賺錢。
何正軒和二弟商量了一下,給了何太太一個方案。家產一分為四。老大,老二,老三各一份,老太太和姨太太一份。不過雖然分四份,但管理還維持現狀,到年終按份分紅。然後各家的支出算在各自的帳上。家族賬目由何家老管家張麻子統管,各家支錢也由他記賬。另外,老三未婚,一切訂婚結婚費用仍需公攤。
老太太很滿意,不過她加了一條。老太太姨太太那一份等她們百年後歸入老大門下,算是延續家族長子長孫獨占一份的傳統。何正軒推托了一番,但老太太堅持,二少爺也沒意見,所以就定了。
對於分家的事,三少爺何正庭根本就不關心。何老太太問他,你是喜歡在鄉下守著田地還是到鎮上做生意。何正庭說,我無所謂,隻要娘你看著順心,什麽都可以,反正我現在什麽都不會。
除了何家大院,何家在鄉下另有兩處莊屋。何正軒建議都給了二少爺,因為他住在鄉下。何正軒還說,何家大院以後他不要,留給老三。其實,何正軒早有離開家鄉的打算了,隻不過現在老母在世,三弟未立業,加上社會不安寧,隻好暫在鎮上呆著。
這下更讓三少爺何正庭自由了。以前從大哥那裏支錢用還有些拘束,現在沒有了,反正用的是自己的錢。大少爺何正軒對何正庭也不太限製,因為他知道,老三雖花錢大方,但主要是吃吃喝喝,沒走歪道,賭博嫖娼從來不沾。這個也許與何秀才的嚴厲家教有關。何秀才在世不僅對幾個兒子這方麵要求嚴格,就連家裏的傭人和長工都不敢在這方麵出格。
鎮上人沒幾個人知道為什麽何家三少爺和鐵匠鋪的學徒扁頭成了好朋友。何正庭常拿著酒和肉菜到鐵匠鋪找扁頭。剛開始的時候,這讓扁頭和王文起一家都不自在。扁頭一個人和三少爺喝酒,讓姐夫一家看著一定不自在。而一家人加入進來扁頭大姐又得做很多好菜才合適。後來,王兆坤直接跟三少爺說了,以後你找扁頭喝酒就到酒店去,不過隻能晚上喝,白天扁頭還要打鐵。三少爺一聽,行呀,那以後我隻傍晚找扁頭。扁頭不喜歡上高檔飯館,說是在小酒館自在。就這樣,扁頭和三少爺十天半個月就會坐在小酒館對飲。
扁頭大姐對此還是不太高興,怕扁頭養成好吃懶做的習慣。王兆坤勸她,說你這兄弟呀,平時和誰都不說三句話,在鎮上也沒什麽親近的人。三少爺雖然好吃懶做,但心地不壞,和他交往,對扁頭有好處。
當然除了扁頭以外,何正庭還有其他玩伴。釣魚,打兔子他什麽都玩。有時他也到莊屋二哥家裏呆段時日,鄉間端午節劃龍舟,過年舞獅子等等他也參加。遇到誰家有紅白喜事,他還喜歡過去隨個禮吃個飯,所以三鄉四保誰都喜歡他。不過就頻率而言,他和扁頭的交往是最密切的。
1947年端午節後,扁頭居然一個多月都沒見何三少爺過來。不僅扁頭心理有點犯嘀咕,姐夫王文起也都覺得有些奇怪,說:呃,怎麽回事,怎不見三少爺了?要不扁頭去何家大院看看怎麽回事。
一天下午,收爐子比較早,扁頭就到了何家大院。見了何正庭後扁頭才知道,何三少爺正為自己婚事和何老太太慪氣呢。
何正庭雖沒訂婚,但何秀才與孫破老屋的孫麵匠在一次喝酒時說過兒女婚事。孫麵匠的二女兒孫紅桃小時候長得齊整,何秀才很喜歡,說這孩子幹脆配給我家老三吧。孫麵匠當然高興,說我哪能攀你詩書人家。何秀才說,既然老弟同意,等孩子大了就過來提親。
然後大人小孩就開始笑這兩個孩子。何正庭每次到孫破老屋表叔家去玩,就有人指著孫紅桃說是他媳婦。何正庭很反感,所以後來便去得少了。
如果何秀才在世,這門親事沒準就已經定了。大少爺二少爺也都是在虛齡十七八歲時訂的婚。。但何秀才一死,何老太太和大少爺就沒把這件事放在日程之上,加上三少爺整天晃蕩,根本讓人覺察不到已經到了娶妻生子的歲數。
沒想到,三少爺今年在端午節的龍舟賽上自己看上了一個姑娘。他把這個意思告訴了何老太太。沒想一向脾氣好的何老太太不僅立馬拒絕了何正庭,還立刻告訴大少爺何正軒,立刻派人到孫麵匠家提親。
何老太太做出此決定並不是她多喜歡孫紅桃,而是認為何正庭自己看上的那位姑娘和何家太不門當戶對了。還有一個原因是,孫家是何老太太的娘家,她覺得這樣拋棄陳諾很不好。
何正庭自己看上的是私塾先生王鼎元的女兒王翠兒。王鼎元老家在王家衝,小時候家境還不錯,父親本想供他讀書搞個功名。不料科舉廢了,連撈個秀才的機會都沒趕上。後來,父母亡故,家境衰落了,王鼎元手不能提肩不能挑,隻好在鄉下辦個私塾教附近兒童識字讀書維持生計。
王鼎元有個壞毛病,嗜酒如命,一有錢就要喝幾口,所以雖然教私塾比一般農民收入要高些,但王鼎元存不起錢。到了40多歲,不僅家裏田地賣了,王鼎元連個媳婦也沒娶上。後來還是他的姑姑幫他娶了貓山那裏一個新寡的女人。
女人很會持家,並徹底讓王鼎元戒了酒癮。沒過幾年,不僅幫王鼎元把茅草屋的私塾換成了瓦房,還給他生了個女兒王翠兒。可老天偏不長眼,王翠兒四歲那年秋天,她娘就得了肺上的毛病。吃了一些郎中的湯藥總不見效,冬天裏便過世了。
女人走了,王鼎元的姑姑把王翠兒帶去過了幾年。王鼎元又恢複了婚前的一切習慣,天天與酒相伴,直到王翠兒10歲時回到自己身邊時,王鼎元才再次醒悟過來,從此再沒沾酒。
鎮上的學校校舍雖然沒有重建起來,但已經在胡家祠堂裏複課了。王鼎元的許多私塾弟子也轉到那裏,因此他家的日子更加困難了。
後來還是何家大少爺知道了王鼎元的困境,就跟鎮小學的校長說了一下,讓王鼎元在那裏當了個國文老師。就這樣,王鼎元帶著女兒也住到了鎮上。
(六)
端午節那天是個溫暖的豔陽天。王翠兒吃完早飯便和幾個夥伴一起到鎮西紅馬橋上找到一個好位置去看龍舟比賽。紅馬橋下的石拱就是龍舟賽的終點。
依照傳統,三鄉四保的龍舟都要到紅馬橋附近集中,然後由組織人安排他們比賽。起點在下遊的一個叫馬革的地方,那裏有一些小碼頭,龍舟先都停在那裏,劃龍舟的漢子們在碼頭的貨場上喝茶吃點心,等著賽事開始。
愛熱鬧的三少爺何正庭一套莊稼人打扮,身穿白土布背心,頭係一條白頭巾,座在何家灣龍舟隊的桌子上。其實按體力何正庭是進不了龍舟隊的。按本家叔叔何本旭的話說,三少爺僅有三分生勁,卻沒耐力。但何本旭受不住何正庭死纏硬泡,加上何秀才在家族的影響力,何本旭不好拒絕三少爺的要求,不過 他隻安排讓何正庭在預賽中出場,讓他過過癮。
大約10點多,龍舟預賽開始了。何家灣龍舟隊很輕易地得到了決賽資格。當何家灣龍舟從紅馬橋劃回到馬革的時候,何三少爺便不見了。何本旭看著龍舟上空出的位置,心裏罵道,老子說吧,這小子幹什麽都沒個長性,比不上他倆哥哥。
其實,讓何正庭離開龍舟並不是因為他的性情。一般情形,三少爺玩什麽都會善始善終的,包括吃喜酒,總是要將洞房鬧完才離開。這次他要求龍舟隊將他在紅馬橋擱下的原因是他看到了橋上穿著紅洋布短衫的王翠兒。當三少爺看到驕陽下王翠兒俊秀臉龐的時候,三少爺劃槳的手臂便動不了了。
這之前,三少爺從不對姑娘有興趣。他一直對父親將比他大不了幾歲的丫鬟收做姨太太很反感。那位姨太太小時候帶過何正庭,當時他叫她姐姐。何正庭10歲的時候,家裏擺了酒席,然後自己便要改口叫她姨娘,他很有抵觸。有時他還會聽到鄉下一些人對他家這件事的閑話,他認為是個恥辱。
然後他便有了一個信念,以後決不能成為一個好色的人。並在發育成人的青春期中有意壓製自己對異性的興趣,遠離一切可能與年輕女性的接觸。
不過,這次王翠兒給他帶來了一種從未有過的奇怪感覺。他知道,這和好色不好色無關,他的腦子和身體燃起了一種無法熄滅的衝動,他被這種衝動徹底俘虜了,他情不自禁地要好好看看這個女孩子。
三少爺上了岸,呆呆地看著橋上的王翠兒。 忽然他想起來了,這女孩子他認識,是私塾先生的閨女。在王鼎元家讀私塾的時候,這女孩還很小。沒想到幾年不見,居然長得這樣漂亮。
16歲的王翠兒還沒注意到三少爺,她的注意力被吸引在橋下龍舟的熱鬧上。身邊的夥伴輕聲告訴她:“翠兒,你看三少爺看你都看呆了。” 她才將目光移向何正庭。
何正庭沒有準備王翠兒這個回視,一種尷尬讓他立刻將目光移開。但那短暫的對視在他倆之間已經產生了一種感覺。王翠兒也將視線移開,她臉上升起了一種燥熱,臉紅了。
之後,整個龍舟比賽時間,何正庭一直關注著王翠兒,不過他加了一點掩飾。他一邊佯裝隨著眾人給河裏的龍舟歡呼,一邊短暫地去掃視王翠兒。王翠兒也意識到三少爺的目光。她將臉偏過去,可又情不自禁地有時會轉過去用餘光觀察著何正庭。
雖然那天何正庭一身莊稼人裝束,但膚色和氣質和莊家漢子有很大的區別,中等身材的他顯得某種清秀。王翠兒以前也遇到過很多後生呆呆地看她,這讓她感到羞澀。可這次有些不同,三少爺的注視讓她羞澀的同時,還讓她內心升起了從未有過的某種躁動。
那天以後,住在小巷一個平房裏的王翠兒常常發現自己能在街上遇到三少爺,有時出去買菜,有時到河邊洗衣,這個三少爺總是在某處莫名其妙地和自己擦肩而過。開始幾次,王翠兒全當沒看見,直直地走自己的路。後來有一次,她覺得很好玩,便對著何正庭笑了一下,點了個頭。三少爺居然傻了,紅著臉張嘴想說話,卻什麽也說不出來。
那次以後,何三少爺便回家給何老太太攤了牌,不料何老太太不僅給他潑了冷水,還要到孫麵匠家提親,讓他和孫家的二女兒孫紅桃訂婚。
大少爺何正軒得知此事後,便知道遇到了難題。他是個有新派思想的人,內心支持弟弟自己選擇自己的婚姻。但他又是個孝子,從小就沒有違背過父母的意願。他和三弟聊了一下,然後就對何正庭說,這事不能急。有幾個事情我需要去澄清一下,至少我們要知道王先生的閨女願不願意跟你。
何正庭說:對呀,所以我們要去提親呀。你不去提親,怎麽知道她願意不願意?這樣,你先派人提親,看她願意不願意,不願意我決不糾纏。不過,我先說了,要是家裏派人到孫家提親,到時我離家出走別怪我沒先說呀。
何正軒搖搖頭,安撫何正庭,說,我先幫你打聽一下。你放心,我是支持婚姻自由的。不過老太太那裏你先別搞僵,孫家提親的事情我想辦法拖延。
何正軒拜訪了王鼎元。見何正軒來家裏,王鼎元很高興,他對何大少爺介紹自己到學校當老師一直心存感激。在學校教書雖和私塾有些區別,但教小學國文王鼎元還是沒問題的。另外,教師的固定薪水讓王鼎元很有安全感。
王鼎元趕忙叫王翠兒倒水沏茶。看到王翠兒,何正軒也覺得她和弟弟何正庭很般配,心裏不免為弟弟高興。
先問了一些王鼎元在學校的事情。何正軒說,日本人走後,國家百廢待興,我們的教育必須要重視。縣城中學的徐校長上次還邀請我去那裏。如果我家裏能丟開,我真想去教書。那樣的話,我們就是同仁了。
然後話提一轉,就說到王翠兒。何正軒先誇了一下王翠兒,然後問王鼎元, 這麽好的姑娘,一定有很多人看上吧。
王鼎元笑,倒是有幾家過來問過。一來孩子還小,二來我孤身一人,還指望能有個招贅女婿給我養老。不過這又作難了,誰願意到我這清貧之家呀,看緣份再說吧。
何正軒順著接話說,現在和以前不同了,年輕人追求自由。其實讓他們在結婚前多點時間享受輕鬆的光陰也不壞。就像我家老三,按理應該讓他接管一些生意了,可看他一天天快樂的樣子,我也不忍心把他拉到櫃中事務裏去。對了,老三還是你的學生呢。
王鼎元說,三少爺資質很好,讀書很靈。可惜這些年兵荒馬亂,要是能像你那樣到大地方學校讀書,也不亞於你呀。三少爺要是有心於生意,一定沒問題的。
何正軒和王鼎元說話的時候,王翠兒在廚房裏忙著摘菜。說到何正庭的時候,何正軒用餘光看了她一下,覺得她其實在聽他爹和自己的對話。雖不肯定,何正軒感覺她的某種身體語言透著她對三弟何正庭有興趣。何正軒心裏想,估計這姑娘也看上了何正庭,要是這樣就太好了。
何正軒回家立刻找何正庭談話。讓他不再在母親麵前提王翠兒和婚事,這樣才能讓何老太太把到孫家訂婚的事情緩下來。他告訴何正庭,王翠兒那裏我想辦法幫你溝通。
何正庭望著何正軒,一臉狐疑。何正軒笑,傻小子,這事哥哥一定會幫你。但你自己也得改變。你想,王老師家雖貧寒,但他是個讀書人。他總不會把他寶貝女兒嫁個一個整天無所事事的人吧。怎麽樣,你是到鄉下幫二哥打理天地,還是跟我在鎮上管生意?
何正庭說,當然在鎮上,我才不願去幹收租子秤糧的事情。
“那好,明天你跟我到中藥房,跟彭叔好好學學。三弟,我得認真跟你說,花點功夫學點醫藥上的東西,一生你都會受用。彭叔會教你,另外家裏有些醫書我讓人給你拿過去看。隻要你能接管藥店,哥哥保證你能娶上王翠兒。” 何正軒很高興。其實,他心裏對弟弟有些嫉妒,自己年輕時候哪能自己找媳婦呀。何正軒上大學前就結了婚,看到別人在學校裏自由戀愛,心裏隻能對自己歎息。
何正庭第二天就到了何記中藥房。然後何正軒到何老太太那裏說了一番先立業後成家的道理。何老太太一聽何正庭開始管生意,立刻高興起來,她對何正軒說,我是婦道人家,家裏的大事還是你做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