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謙謙君子,卑以自牧” ---- 張藝謀說高倉健

“謙謙君子,卑以自牧” ----張藝謀說高倉健


2013年5月,因為《張藝謀的作業》英文版的需要,我補充采訪了張藝謀。這次采訪提到了很多在原書邏輯中沒有出現的內容:合作者。其中有一段說的是高倉健。昨天驚聞高倉健去世,把因故擱置的錄音資料找出來,整理如下。

[轉載]張藝謀說高倉健:一位古代君子

“高倉健是一位古代的謙謙君子。我們去形容一位君子的所有詞放在他身上,謙讓、堅忍、高邁、溫厚……都絕不過分。”張藝謀說。

張藝謀管斯皮爾伯格叫老斯,管高倉健叫老高,凡是國外的合作者,都這麽個叫法。提起高倉健的時候,他麵上流露出的表情,是在提到其他電影人的時候很少見到的。他們一個是導演,一個是演員,他們曾經親密相處過接近一年的時間。高倉健身上溫潤強大的氣場,在張藝謀回憶他的時候,聽者也能清晰地捕捉到。

《千裏走單騎》拍攝現場。高倉健的戲拍完了,接下來還有別的戲。張藝謀跟高倉健說:“老高,今天的戲結束了,請先回去休息吧。”高倉健答應,行禮走了。張藝謀自己拍了半天戲,正要收工,一扭頭,發現高倉健在遠處站著,看著片場。張藝謀急了,高倉健當年已經七十多了,這一站至少倆多小時。高倉健遠遠朝大家鞠了一躬,上車走了。張藝謀趕緊找翻譯:“不是早就讓回去了嗎?有什麽問題嗎?”翻譯說,高倉健覺得,大家都在工作,他也不能離開。不過高倉健不願意打攪大家,就在不起眼的地方陪著,也不坐,就這麽站著。

高倉健在片場不坐,張藝謀第一次拍片把片場所有的椅子全撤掉。監視器底下焊出個架子,站著看監視器。“一個那麽德高望重的老演員,出於對工作的敬畏,八個小時,十個小時不坐,誰敢坐?誰能坐?這是一部我全程站著拍完的電影。”張藝謀說。

在雲南拍攝,紫外線很強,沒幾天,高倉健有些曬黑了。張藝謀命場工小徐給高倉健打傘擋著。高倉健不樂意,張藝謀解釋,這不是對你的特別對待,因為曬黑了之後,膚色有差別,前後鏡頭接不起來。高倉健才勉強答應。場工小徐是片場裏常見的幹雜活的零工,給高倉健打了三天傘,高倉健堅決不再接受,自己站在樹底下。有一天高倉健很不經意地,把手上的表摘下來送給小徐。小徐嚇壞了,受寵若驚。大家跟小徐開玩笑,這表至少值十幾萬,可貴著呢,你可得收好了,不許賣。小徐懵頭懵腦地說:“不賣,不賣!打死也不賣!”

張藝謀說,這是老派的做法,他感念所有人為他做的一切,即使這不過是別人的工作。他不喜歡麻煩別人,不喜歡被特殊對待。“我非常欣賞這種帶有古典氣息的做派,這種體諒人的修養,我沒有。”

2008年5月,北京奧運會開幕式指揮部,高倉健不期而至,張藝謀說,“我當時很意外。”高倉健找了兩位日本國寶級的製刀大師,花了一年的時間,為張藝謀打了一把刀。刀和鞘分開,裝刀和鞘的木盒蓋裏麵用毛筆寫著:“守護張藝謀

高倉健祈福”。這既是兵器,也是國器,要出境,需要日本軍方等幾個部門的批準。高倉健為此奔波了一番,終於拿到了寶刀出境的證明。高倉健說,這把刀已經被高僧念經開了光,希望它能守護你,讓奧運會開幕式獲得偉大的成功。

張藝謀不知說什麽好,倆人在鏡頭裏有幾處擁抱,這大概是張藝謀極少見的跟朋友在鏡頭前如此自然地親近。高倉健知道張藝謀很忙,送完刀第二天一早的飛機就回了日本。

過了很久之後,張藝謀才從別人那裏輾轉得知,高倉健知道張藝謀壓力極大,在一個大雪天,坐了四五個小時的車,到東京外深山裏的一處寺廟,替張藝謀祈福。

深雪孤寺,古木參天,空曠的大廳裏隻有高倉健和主持祈福儀式的和尚。高倉健寫了一張禱詞給和尚,大意是:我是高倉健,我的朋友張藝謀擔任北京奧運會開幕式的總導演,他麵臨的任務很艱巨,我祈願他順利、成功。鍾聲悠遠,鈴音清脆。張藝謀對這個場景的描述,充滿了畫麵感。

祈禱儀式經曆了半個多小時,高倉健又在大雪裏坐了四五個小時的車,回到家中。他始終沒有對張藝謀提及此事。

高倉健是看過《我的父親母親》和《一個都不能少》,非常喜歡張藝謀的電影,倆人後來見麵,相約合作一部電影。《千裏走單騎》這部電影就是專為高倉健而做,準備了五年的時間,而高倉健也等了五年。拍完電影之後,倆人的關係非常近,不是物理上的近——倆人除了僅有的幾次拜訪,幾乎不見麵——甚至也不是語言的,他們倆,沒了翻譯,誰也聽不懂對方說什麽。但他們的互訪、閑坐、交流,確實能感覺兩人心氣相通,高倉健對張藝謀,也遠已不是一般合作關係良好的導演和演員的關係。他們有著某種相似,沉默的、隱忍的、冷峻的、熱烈的。連表情都有接近的地方,隻是張藝謀長得更苦一些。

高倉健要送人東西,往往非常自然和隨意。比如他送給張藝謀衣服和手表。都是自己先穿戴在身上,在談了幾個小時要分手的時候,才隨意說:這件衣服我穿著不大合適,可能你要合適些,要不你試一下。試了之後,高倉健就讓張藝謀帶走。一開始張藝謀還不以為意,後來發現,衣服明顯是照著自己的身量訂的,而手表也是照著張藝謀手腕的長度調好了。高倉健比較高,手也比張藝謀粗一些。幾個小時裏,他就這樣帶著一塊很緊的手表,一件不合身的衣服,和張藝謀聊天。他一切都準備好了,你甚至都不知道他從何處得知你的尺寸,但他怕你難為情,覺得禮太重,或者沒有帶回禮,就這樣讓你舒服地,讓你覺得這是朋友之間很自然地轉讓,而不是一次隆重的贈禮。

“默默地,守望地,不打攪,但你又能感受到這種豐沛的、古典的情誼。”張藝謀說,每次見到高倉健,他都不覺感慨,禮儀和真意融合起來,是一種極為強大的人格力量。古代的君子,亦不過如此。

張藝謀的著裝風格,大概可以以高倉健的建議為界,分為前後兩個階段。第一個階段,基本上就是湊合,瞎穿。張藝謀的注意力不在這上麵。直到高倉健跟他建議,作為一個國際性導演,雖然有自己的性格和傾向,但是著裝若有些許講究的自己的風格,也不失為一件好事。

此後,張藝謀果然注意起來。他有視覺審美上的優勢,日常的穿著,看起來仿佛不經意,但搭配極為舒服精致。高倉健送給張藝謀的衣服,風格和張藝謀自己的選擇非常接近,看似普通,在不明顯的地方,有精心跳脫的設計。

張藝謀在日本的王子酒店咖啡廳和高倉健坐著談話,高倉健側背對著大廳,而張藝謀斜對著大廳。在他們談話的一個多小時裏,張藝謀注意到,來往的人,隻要認出了高倉健,都站定,隔著十幾二十米的距離,向高倉健鞠躬後走開,而高倉健根本看不見。張藝謀感歎:“他在日本是電影皇帝級的人物,地位極尊。雖然你知道這些,但你親眼看到,無論是電影後輩,還是普通路人對他溢於言表的尊重,還是震動的。”

在酒店跟高倉健告別後,張藝謀一行人回屋收拾行李、打電話、安排各種事宜,到酒店的停車場一通裝車之後,車啟動,駛出停車場,就在車拐彎的地方,車上的人突然發現,在停車場挺偏僻的一個角落,高倉健正給駛出的張藝謀一行鞠躬送行。張藝謀趕緊給高倉健身邊的工作人員打電話,回答說,高倉健在告別之後就到了停車場等候,張藝謀掐表一算,三個小時。那時候高倉健八十歲。張藝謀很愧疚,早知高倉健還沒有離開,什麽行李不行李的,哪有那麽多破事兒,怎麽能勞動他在空氣汙濁的停車場等這麽久?

“所以後來我就不敢見他。他對你的這種禮遇,作為後生晚輩來說,覺得接不住,情分太重。但對他來說,一切都很自然。他就是這樣的人。”張藝謀說,每次去日本,都不想驚動他,怕麻煩他,勞累他,不敢去打招呼,但不去呢,心裏又過意不去。

張藝謀對高倉健身上的一件事描述得非常詳細。1989年,高倉健在拍攝《情義知多少》的時候,母親去世。全日本的媒體湧到高倉健的老家,拍攝葬禮。高倉健並沒有在葬禮上出現。媒體一片罵聲,有的說得非常惡毒。

葬禮第二天,天還沒有亮,守墓地的人發現墓地邊上有一輛車,根據車上的雨滴和落花判斷,車已經在那裏停了幾個小時了,車窗開著,裏麵一個人,正對著高倉健母親的墓地癡望。守墓人突然意識到這就是高倉健,疾步走過去,車窗無聲升起,車輕輕離去。

高倉健對周圍的朋友說:我對我母親的祭奠,是在我心裏,我不需要別人知道。

高倉健在拍攝《千裏走單騎》的時候,無論走到哪裏,卸下行李的第一件事,就是把母親的照片拿出來,在房間裏找一個最好的地方擺上,輕輕給母親念叨現在到哪兒了,情況怎麽樣。他對劇組從來不提什麽要求,唯一提的就是,哪裏可以買到新鮮的花。

張藝謀曾經見過那張照片,那都不是一張典雅的頭像,而是荷花池邊上,高倉健的母親帶著幾個孩子,高倉健正在池邊玩耍。

張藝謀忍功超強,多年來,對他的誣陷和流言不斷,他極少出來澄清應對。高倉健對罵聲的態度,張藝謀遙遙相和。這可能出自於他們相似的部分,而高倉健對事情的處理,大約也給了張藝謀一些力量吧。

“我非常景仰他,”張藝謀說,幾秒鍾的停頓之後,他說,“我很景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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