扁頭(一)
扁頭和他娘隻在人世間照了幾秒鍾的麵。當接生婆抱著扁頭湊到他娘麵前,並告訴她是個兒子,扁頭他娘隻看了一下,來不及笑,就歸天了。
扁頭大姐說扁頭剋死了娘。因為娘斷氣的時候,扁頭沒哭。任憑接生婆怎麽拍他的屁股,他就是不哭。後來他隻是奇怪地嚎叫了幾聲,大姐說那聲音根本不是哭。
扁頭剋死他娘是毫無疑問的。因為他雙腳先出來,接生婆費了九牛二虎之力雖然將扁頭拉了出來,但卻無法阻止扁頭娘的大出血。
在家裏一生一死的變故時刻,扁頭爹正在在江南收茶葉。他已經有了三個女兒,離開的時候他根本沒意識到那是和妻子的最後訣別。扁頭娘對扁頭爹說,別惦記,生孩子又不是頭一次。她還說,這次應該是個兒子,和前幾次感覺不一樣。
扁頭爹在渡口就知道了妻子的噩耗。船老板和他很熟。他等扁頭他爹下船以後才告訴他。並勸他說女人生產就是鬼門關,沒法子的事。好在兒子活了。扁頭爹坐在碼頭上抽了很長時間的煙,才站起來走回家。
從碼頭到家有20多裏路。扁頭爹挑著茶葉挑子走了整個下午,到家的時候已是傍晚。女兒們的哭聲,村裏嬸娘媳婦們的相勸,叔伯兄弟的安慰似乎都沒入扁頭爹的耳朵。他傻傻地坐著。當嫂嫂將扁頭抱到他麵前的時候,他也沒好好看兒子。最後他從喉嚨裏擠出一生渾濁的聲音:“槐花”便狠狠地哭起來,槐花是扁頭娘的名字。
扁頭大姐每天抱著扁頭到村裏喂奶的媳婦那裏為扁頭討奶。大姐那時10歲。一個喂奶的媳婦們告訴扁頭大姐,扁頭真是個討債鬼,吸奶凶得怕人。
大姐在扁頭滿月後就開始用米湯和菜湯喂扁頭。每次喂他,扁頭都笑。盡管大姐有時在哭。
扁頭爹從此再也沒有去過江南,也沒做茶葉生意。農閑的時候,隻在家用後山的竹子編些簸箕,竹筐之類的東西到鎮上賣,掙點鹽巴錢。
等日本人在三鴨鎮東麵月牙山山頂修起碉堡,並發了一發炮彈將鎮南那所牆上畫著青天白日圖樣的小學校炸倒的時候,扁頭已經8歲了。那是公曆1938年。
扁頭大姐小時候就許配給了三鴨鎮鐵匠王兆坤的獨生兒子王文起,本該在鎮上操辦的婚事改到了鄉下。為躲避日本人隔三差五過來查看有沒有打刀劍之類的武器,王兆坤把鐵匠爐從鎮上移出來,安在離扁頭家隻有一裏路的土地廟旁邊。王兆坤在那裏搭了幾件簡易土坯房作為鐵匠鋪和住房。後來,最好的一間做了扁頭大姐的婚房。
王文起的娘幾年前就得癆病過世了。這也是王兆坤給親家扁頭爹說娶扁頭大姐的理由。王兆坤說,知道你家靠你大閨女管家,但你二女兒也大了。可我爺倆,家裏沒女人,做飯洗衣自己幹也還湊合,可打鐵的手縫被子補衣服實在是不行了。親家,你就允了吧。扁頭爹想了幾天,便點了頭。
扁頭離不開大姐,每天都要到鐵匠鋪去玩。中午也在那裏吃飯。他喜歡看爐火中的火苗,也喜歡看王文起父子敲打那些紅紅的鐵塊,有時一整天都不出鋪子。王文起跟扁頭大姐說,誰說扁頭命硬剋人,那麽老實的孩子怎麽能剋人呢。
不過後來王文起見識了扁頭凶狠的一麵。那天有幾個鄰村的孩子到鐵匠鋪玩,見到扁頭就開始唱:“扁頭扁,吃扁飯,拉扁屎,推扁車,走扁橋,扁頭扁腳扁亂卵毛。”扁頭一聲不響,用鐵鉗子夾起一個紅紅的煤塊就朝那幾個孩子扔過去,結果把一個孩子的棉褲點著了。王文起嚇一跳,趕忙端起淬火的水盆澆過去才沒讓那孩子受傷。扁頭大姐帶著扁頭到人家去賠禮,大姐狠狠地打扁頭,扁頭卻一聲沒哭。
大姐回來看扁頭被她打的青腫的屁股,自己哭了。罵扁頭,你傻呀,你不哭,人家還以為我假打呢。
一旁抽煙的王兆坤看著扁頭,笑著說,這孩子以後有種。
日本人時不時到鄉下來掃蕩。每次來,總有鎮裏人過來報信。然後大家藏好糧食和值錢的物件,紛紛跑到遠處親戚家躲幾天,這叫“跑反”。跑反的時候。村裏隻剩下幾個老年人看家。有一次,扁頭他爹在跑反的前幾天生了病,走不了了。他把扁頭大姐叫過來,讓她帶著妹妹們和扁頭隨王兆坤一起走。叮囑她照顧好妹妹弟弟,別惦記他自己。
十幾天後,等大家跑反回來的時候,扁頭她爹便不行了,咳嗽得說不出話來。過了一兩天,雖吃了郎中的藥,也不見好轉。最後他看看扁頭大姐,然後再看看扁頭,就斷氣了。王兆坤幫著將扁頭爹安葬在扁頭他娘一起,他對哭得死來活去的扁頭姐姐們說,唉,孩子們,別哭了。你們爹和娘現在重聚在一起了,比活著舒坦。
扁頭在一邊傻傻地看著,還是沒哭。這次大姐沒怪扁頭,她知道扁頭從小就不知道哭。
幾年後,15歲的扁頭在鐵匠鋪開始學徒的時候,最小的姐姐也嫁到婆家去了。家裏的田讓給扁頭的大伯種了,扁頭成了鐵匠鋪的輪大錘的,而姐夫王文起代替他爹王兆坤成了大師傅。
王兆坤有天對王文起和扁頭說,得找時間把鎮上鋪子整整,何家灣何秀才說了,小鬼子蹦達不了多少時日了。
何秀才看了販鹽的何六子從80裏外城裏帶回來的報紙才說這話的。王兆坤開始還不信,後來等他看到貓守在老銅山上的國軍時不時有小隊人馬過麻石橋東頭這邊找保甲長開會,才信了。這幾年,國軍從來沒有越過麻石橋。
幾個月後,國軍果然將鎮裏的日本人押走了。山上那個碉堡也失去了昔日的恐怖色彩。
(二)
為了生意,王兆坤將鐵匠爐搬回鎮上。那個 老鐵匠鋪子房子好幾年沒人用,幾乎要倒了。這幾年王兆坤一直讓隔壁竹器鋪老板幫看著。雖然屋頂漏雨的地方不多,但牆和部分椽子需要換了。王兆坤想讓兩個小孫子第一次到鎮上就有個好形象,就安排王文起請瓦匠修房子。
早有人打日本人碉堡上建築材料的主意了,這也包括王文起。當王文起帶著扁頭爬到山頂時,才發現碉堡上頭所有是木頭的東西都沒有了。剩下的隻是大塊石頭砌成的牆。王文起罵,誰*****的做事這麽絕呀,連個門框也沒留下一扇。
扁頭沒有王文起的失望,他走到裏頭,從碉堡的窗戶看外麵。扁頭興奮地說,*****鬼子確實會找地方建碉堡,這裏看下去,方圓幾裏連狗撒尿都看得清。王文起沒吭聲,眼看著什麽收獲都沒有,他已經沒有力氣說話了。他找了個從碉堡上被人掀下的石頭坐下,心裏後悔沒有早來幾天。
一會兒,他見扁頭握著一個明晃晃的東西出來,仔細一看是個斷了的刺刀,有一尺來長。問,你從哪裏找的,是不是還有什麽鐵器,可以拿回去回爐。扁頭搖頭,說找了,這個刺刀埋在牆腳,露出個頭,差點紮了我的腳。
扁頭沒有將刺刀回爐。他趁王文起不在,給那個刺刀接了個把手。拿在手裏很喜歡。又怕王兆坤他們看見就用油紙包著擱在房梁上。
不久,扁頭大姐和兩個兒子王從山,王從水也搬到鎮上。王兆坤的鐵匠鋪慢慢恢複了昔日的繁榮。不僅他們一家,鎮上別的生意鋪子也一樣,包括小碼頭上的挑夫和翠花樓上的窯姐,但何秀才家的米行除外。日本人來了以後,米行就沒開了。日本人見那房子不錯,就占了做倉庫用。國軍接管後,便將那裏封了。何家人幾次同駐軍的長官要房子,但都以沒接到上峰命令為由給拒絕了。
何秀才從鄉下莊屋搬回鎮上何家大院後沒過幾個月就病了。何家給了洪郎中許多銀子,但熬出的湯藥沒能治好何秀才的咳血病。後來,何秀才絕望了,決定不再喝藥。不僅如此,他還開了一壇子用蠍子靈芝和牛鞭浸成的老酒,在26歲的姨太太的房裏喝上了。那酒嗆得何秀才喘不上氣,喝了幾口都讓咳嗽給檔出來,怎麽也喝不進。後來他索性躺在床上,讓姨太太用嘴喂著他。當幾口酒液順暢地通過何秀才的嗓子時,何秀才忽地感到了一股生命的活力。他讓姨太脫了衣服躺過來。然後就想壓到姨太的身上。
一番掙紮後,何秀才如願地壓住了姨太太。但是嗓子裏一陣奇癢又讓何秀才強烈的咳嗽起來,吐沫和濃痰噴在在姨太太粉嫩的胖臉上。何秀才後來感到腦子裏一陣眩暈,咳嗽也隨即停止了,他雄壯地昂起了頭,渾濁地叫了一聲就在姨太太的身上斷了氣。
何秀才有三個兒子。都是何老太太生的。老大管著鎮上的店鋪。老二管著鄉下幾百畝的田地。老三何正庭和二少爺何正閣年齡差了13歲,和大哥何正軒差了15歲。日本人炸學校的時候,老三何正庭才上一年級。學校倒了,老師也散了。所以何正庭沒像兩位哥哥那樣到縣城學校讀書。何秀才在鄉下讓他讀來幾年私塾,另外自己教了他一些四書五經,字倒寫得不錯,但書卻沒什麽長進,天天想著到外麵玩。何秀才後來也懶得教他。心想,唉,兵荒馬亂的年代,能快活就快活吧。
何秀才一死,更沒人管何正庭了。何老太太的嘮叨和兩位哥哥的訓斥似乎都失去了威懾力。隻有以前教過他拳腳功夫的孫雕匠見了他還能罵他幾句。孫雕匠說,你現在這樣子,你爹九泉下有靈,一定會拿大煙槍砸你。
雖然同齡,扁頭與何正庭以前並不太熟。扁頭在私塾也呆過一年,但扁頭休學的時候何正庭還沒進私塾。不過在鄉下他們都見過,因為何正庭有時也到鐵匠鋪玩耍。到鎮上後,兩人在街上偶爾碰麵,互相隻是點頭,並不特別打什麽招呼。如果生活就這麽平靜地演下去,這兩人絕對沒有什麽特別的瓜葛。
何正庭有次來鐵匠鋪,拿出幾個大洋說要打把短刀。王兆坤說,三少爺這可使不得。這要是被人知道了我們打這個,我們就有大麻煩了。何正庭說,我用它來殺兔子不行嗎?王兆坤說,那我隻能給你打把菜刀,行嗎?何正庭一聽生氣走了。
一年多後,國共兩黨就在幾百裏之外開戰了。各鄉各保都在派壯丁和民伕。扁頭是獨子,不在抽壯丁之列。何家有三兄弟,按理何正庭應算壯丁之數。但大哥何正軒早同鎮長說好,以多繳納軍糧為條件,免了何家的壯丁。
一天鎮長來到鐵匠鋪,給王兆坤說。獨子壯丁雖可以免,但民伕不能免,讓王文起準備一下,三天後運軍米到城裏。鎮長說,把你們家的獨輪車帶著,大後天早上到鎮公所集中。
鎮長共找了十個人,十幾輛獨輪車。三天後,扁頭讓姐夫王文起留在家裏,自己推著獨輪車到鎮公所裝上米袋就隨大夥上路了。
從三鴨鎮到城裏有60裏地。隻有一條簡易的馬路可走。扁頭推著裝米的獨輪車隨著隊伍往城裏趕。運米隊伍前麵除了三個拿槍的鄉丁,還有戴著禮帽,穿著黑綢馬褂騎著馬的何正庭。三少爺說他要到城裏玩玩,大哥何正軒隻好隨他。
途中有個黃土崗。上那個嶺是個力氣活,過了那裏,剩下的路基本都是下坡了。帶隊的鄉丁早就告訴推車的民伕,到了嶺上有酒有肉。扁頭仗著生力,走在隊伍前麵並率先到了黃土嶺。
一排瓦房樹立在黃土嶺路邊的一個平台上,飯莊茶店還有幾家客店並排地立著招牌。後麵是讓茂密鬆林覆蓋著的高山,前麵對著的是一個山澗,可以看到那條通往三鴨鎮的紅馬河以及紅馬河對岸的衝積原田。
扁頭將獨輪車在路邊安好,看見何正庭在在飯莊門前坐著,就點頭給三少爺打個招呼。何正庭也給隻穿著件土布背心露著粗壯胳膊的扁頭點頭示意。一個鄉丁對扁頭說:“到底還是打鐵的有力氣。來,快到裏麵弄點水擦擦汗。”
店裏早有夥計給扁頭弄水泡茶。扁頭擦洗完畢,找個凳子坐下。陸續,所有的獨輪車都上了黃土嶺。鄉丁們在飯莊裏與夥計安排酒菜。推車的都很累很餓,飯菜一上來都一個個狼吞虎咽地吃上了。隻有何正庭和幾個鄉丁在一個桌子上吆五喝六地猜拳喝酒。
就在這時,忽聽門外有人叫喊:“白狼來了。”
眾人一驚,鄉丁正準備拿槍,可已經晚了。十幾個身穿黑衣頭的漢子用黑布蒙著鼻子和嘴,手拿清一色的短槍衝進飯莊,槍口指向了他們。一會,一個頭戴禮帽,白白淨淨的中年漢子走了進來,大聲說:“大夥別怕,老子搶錢不傷人,不過,要是你們亂動,槍子可不認得你們。”
雖然沒有見過,大家都知道這就是遠近聞名的土匪白狼。推車裏有位中年人見過世麵,他將雙手舉起來,對白狼說,我們都是抽來的民伕,是窮苦人,身上沒錢。還望好漢高抬貴手。
白狼笑了,說這我知道。今兒個老子不要錢,要的是你們這些大米。好了,先委屈各位一下,都在這裏蹲著。對了,這幾個拿槍的,你們得跟我們走一趟。說完,就讓人將幾個鄉丁和何正庭眼睛蒙上,並用繩子捆住雙手帶出去。何正庭在被蒙眼的一刹那,看了扁頭一下。扁頭發現,三少爺的眼神裏雖然沒有多少恐懼,但還是有一層求助的意思。那時候的扁頭並沒意識到這個眼神會對他的一生命運有何種影響。
大約半個時辰,門口看門的土匪對大家說,你們聽好了,再呆一袋煙的功夫你們就可以回去了。告訴你們鎮長,兩天後才報官,不然剛才那幾位就沒命了。說完,就上馬朝城裏方向走了。
大家出門一看,車子和糧食都沒了。扁頭問:“他們把車子推哪裏去了?沒了車子,以後我拿什麽推煤?”
邊上有人說,唉,算倒黴吧。誰知道他們去哪裏了。哪裏還找到車子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