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EW YORK TIMES
產後精神病的悲劇
產後精神病的悲劇
健康PAM BELLUCK2014年11月03日
辛迪?瓦肯海姆生下兒子四個月內表現正常,後來卻執拗地認為自己給孩子造成了腦損傷。
Courtesy of Wachenheim family.
辛迪·瓦肯海姆(Cindy Wachenheim)是一個人們覺得不用為她操心的人。她是個頭腦冷靜的律師,在州最高法院工作;也是個受歡迎的長輩,能和甥侄輩的孩子玩個不亦樂乎;在40多歲時,她終於實現了長期以來的夢想,成為一個母親。
然而,在寶寶幾個月大的時候,辛迪開始固執地認為,自己給孩子的大腦造成了不可挽回的損傷。任何事情,哪怕多位醫生反複保證她兒子一切正常,都無法動搖她對那一點的確信。
“我很愛他,但這顯然是一種可怕的愛,”她在手寫的一封13頁長的信中痛苦地寫到,“這種愛,讓我無法忍受知道他一生中的很多時候,都要飽受身體和精神/情感上的煎熬。”
2013年3月13日,44歲的瓦肯海姆用背帶把10個月大的兒子綁在胸前,從哈林區八樓的公寓窗戶跳樓身亡。“我變得很低沉,”她在那封跳樓前不久一口氣寫成的長信中寫道。“想到如果自己在無意中給我漂亮、珍愛的兒子造成了大腦損傷,我就不想活了。”
今年,黛布·瓦肯海姆在位於馬薩諸塞州阿靈頓的家中。
Gretchen Ertl for The New York Times
瓦肯海姆的故事是一個令人心痛的案例,以最極端、最罕見的形式呈現了一名女性患上產後精神疾病的經曆。這個故事也闡明了一些出人意料的研究結果,這些研究結果正在重新定義對這類疾病的科學理解:它們的發展通常會比預期晚,不僅包括抑鬱的症狀,還包括精神疾病的症狀。
如今,長期以來一直隱藏在羞恥和恐懼中的這些情緒紊亂,正在從陰影中走出來。很多女性一直害怕承認自己有可怕的念頭,或是低落的情緒,認為自己應該陶醉在當母親的喜悅中,或是害怕孩子會被奪走。
但現在,關注產婦精神疾病的倡導團體正在湧現,有些母親十分坦率地在博客中記述自己的經曆。已經有12個州通過了鼓勵篩查、教導和治療的法律。波姬小絲(Brooke Shields)、格溫妮絲·帕特洛(Gwyneth Paltrow)以及柯特尼·考克斯(Courteney Cox)等多位名人都透露自己曾患過產後抑鬱症。
瓦肯海姆的妹妹黛布(Deb)便是打破沉默的人之一。
“我們的確嚐試過幫她,但如果當時對產後情緒障礙有更多了解,比如產後抑鬱症實際上隻是諸多情緒障礙中的一種,我們或許就能以不同的方式做些事情,興許就能挽救她的生命了,”她在電子郵件中寫道。
醫生和專家們長期以來認為,症狀會在產後幾星期內出現,但辛迪·瓦肯海姆的經曆與這種觀念相左。據辛迪的家人和朋友說,在兒子大約四個月之前,她看上去很正常。而且辛迪作為一個健康積極的女性,根本沒有表現出這個母親可能會產生妄想,甚至自殺的風險因素。
“她熱愛生活,熱愛家庭,也愛和人交往,”她的嫂子卡倫·瓦肯海姆(Karen Wachenheim)說。
實際上,一直關注女性問題和社會公正的辛迪,多年前在卡倫身上發現了產後抑鬱症。“辛迪每天至少會打一次電話,確認我沒事,”卡倫回憶說。“她說,‘你可能是患上了產後抑鬱症,我覺得不隻是生寶寶後情緒不好。’ ”在辛迪的督促下,卡倫接受了治療並服了藥,很快便康複了。
“心肝寶貝”兒子
辛迪在紐約州奧爾巴尼郊區的科隆尼長大,曾因成績優異在高中時作為畢業生代表發言,並在紐約州立大學布法羅分校(State University of New York at Buffalo)和哥倫比亞大學法學院(Columbia Law School)就讀。她重視公共服務,曾在位於曼哈頓的州最高法院工作,為法官做研究並撰寫文件。
當母親患上白血病,後來父親又患上肺癌時,辛迪會去紐約州的北部,陪同父母就診。當兄弟姐妹或是他們的孩子體檢時,辛迪會在筆記本上記下日期,並在前一天晚上打電話,提醒他們要把最新情況告訴她。
“我想她甚至保存著所有這些本子,放在一個鞋盒裏的,”哥哥羅恩(Ron)說。“別人集郵,她收集的卻是這些東西。”
辛迪結婚時40歲,夫婦倆都接受過生育治療。她小產過兩次,但家人和朋友表示,盡管經曆了流產之痛,還要調節生育激素,但她仍很樂觀,還說醫生表示,她還能懷孕就是個好兆頭。
“她隻是覺得要不斷嚐試,每次機會到來時都要抓住,”多年好友朱莉·納普(Julie Knapp)說。
專家稱,鮮有證據表明產後精神疾病與生育治療有關;的確,懷孕可能會帶來更多的喜悅,而非壓力。然而,產後支持國際組織(Postpartum Support International)的執行董事溫迪·N·戴維斯(Wendy N. Davis)表示,某些女性會因“生育治療、多次流產,以及十分十分期望自己會喜歡新生的寶寶”而導致壓力累積。
終於,辛迪成功懷孕了,而且懷孕期間一切平安。唯一不尋常的反應似乎是,她常常極其在意胎兒有沒有在踢她。
辛迪順利生產,並且非常喜歡自己的兒子,常常稱他為“我的心肝寶貝”。
黛布說,“和很多優秀女性一樣,她有些完美主義,而且想當一個完美的母親。”但黛布表示,在生下兒子的最初幾個月裏,她還是很放鬆的,即便在因為母乳不足,而不得不早早地給孩子喝配方奶粉時也一樣。
但在兒子四個月大時,辛迪給黛布發電子郵件說兒子正在“用右手做些抽筋似的奇怪動作”,就像“在扇翅膀”。
兒科醫生說完全不用擔心,但辛迪卻在網上四處搜尋資料自行診斷。她對數周前發生的一件事耿耿於懷。那是在8月,在洗衣服時,她暫時把孩子放在了遊戲墊上。寶寶在往起爬時跌倒了,碰到了頭。
她認為這次小小的意外給他的神經係統造成了嚴重的問題:癲癇、自閉症和腦震蕩。她怪自己離開了房間,怪自己把遊戲墊放在了硬木地板上。其它一些事情也使她感到不安。她確信孩子變得更煩燥了,也笑得少了。
辛迪去見了兩位兒童神經科醫生,後來還去看了一位大腦性麻痹領域的專家,因為兒子並不總是能做出蘭多反射(Landau Reflex)——被腹部朝下抱起時,嬰兒通常會做出這個像超人一樣的姿勢。
2012年10月,兒子5個月大,她給當天見過的一名醫生發電子郵件詢問:“你說,寶寶哪怕是頭在木地板上磕了好幾下也不會傷到大腦,這種情況包括他們在轉身時後腦勺或腦袋兩側撞到地板上嗎?”
醫生回複:“是的。寶寶在地板上自發進行正常活動時,可能會導致頭部受到輕微碰撞,但這不會造成任何損傷。寶寶真的很結實(謝天謝地)!”
辛迪又把兒子的一段視頻發給了那名醫生,稱“他在拿玩具、伸手抓東西或做其他事情時,幾乎總是用右手”。
醫生回複:“在我看來,你兒子的所有舉動都很正常,都和他的年齡相符。”
辛迪的兄弟姐妹安慰她說,他們的孩子也曾有過類似的動作,但這還是無法緩解辛迪的憂慮。黛布瞞著姐姐,偷偷給那名兒科醫生打了電話。醫生表示她也對辛迪有所擔心。黛布說,姐夫也有憂慮,不過“他同時認為:‘或許她是對的。她很聰明,而且時刻都和孩子在一起。’”
但辛迪的丈夫和兄弟姐妹還是敦促她接受治療。
“我真的想讓你去看看醫生,”黛布給辛迪發郵件。“為了你自己,也為了你兒子,不能再這樣下去了。”
辛迪同意了,但堅稱自己沒患產後精神疾病。她告訴家人,隻是因為給寶寶造成了傷害而覺得鬱悶。
“你幾乎想象不到這種感覺是什麽樣子,我強烈地覺得他有大腦損傷,而且是我造成的,”她給黛布發郵件說。“對任何父母來說,這肯定都是數一數二的惡夢。愛你的辛迪。”
憂心忡忡
專家表示,這類與現實的脫節,很可能是產後精神病的症狀。產後精神病的發病率隻有千分之一到千分之二。在那些患病的母親中,約有4%的人會傷害自己的孩子;大約5%的人會自殺。駭人聽聞的案例通常出現在母親生下孩子後不久;產婦可能會出現幻聽,或者有去製造傷害的衝動,比如2001年將自己的五個孩子淹死在浴缸裏的安德烈婭·耶茨(Andrea Yates),以及2004年砍掉嬰兒雙臂的德娜·施洛瑟(Dena Schlosser)。這兩位母親最終都因精神失常被判無罪。
西北大學(Northwestern University)的精神病學和產科學教授凱瑟琳·威斯納(Katherine Wisner)說:“不那麽典型的產後精神病會較晚出現症狀。”這些女性“往往會出現長期錯覺:‘我的孩子真的有問題’”。
大部分其他產後情緒障礙都不會出現這類不切實際到不可動搖的堅定想法;大部分女性知道出了問題,而且盡管害怕自己會傷害到孩子,但她們很少真的那麽做。
2012年的感恩節,辛迪的家人在哥哥羅恩(Ron)位於奧爾巴尼郊區的家中聚會。通常頗為外向的辛迪,似乎一心想著她所謂的兒子的問題。她告訴黛布她想過自殺,說“知道因為自己的錯誤而親手毀了孩子的一生,你還能活下去嗎?”黛布大吃一驚。她和辛迪的丈夫討論了這一情況,希望治療會有所幫助。
那次聚會後,寶寶從一張矮床上滾了下來。辛迪驚慌失措地把孩子送到急診室,但醫生卻說寶寶一切安好。這樣的情況發生過好幾次。
接下來的那個月裏,辛迪開始看精神科醫生。那名醫師給她開了左洛複(Zoloft),一種抗憂鬱的藥物。她還短暫地去其他幾名谘詢師那裏接受過談話治療。朋友給了她支持與陪伴。
1月的一個周末,在哥哥羅恩家,辛迪似乎精神更集中了,笑容也多了。黛布回憶,當她問起時,辛迪坦言依然會有自殺的想法,但她說,精神科醫生告訴她不用太擔心,“隻要這些想法沒有變得更頻繁。”
家人和朋友現在揣測,她當時是不是假裝感覺好些了?“我現在覺得,她那時候是退了一步,這樣大家就不會覺得她瘋了,”卡倫說。
專家表示,產後精神病的症狀可能會出現波動。國際產後支持組織的戴維斯博士說,病人有時候“頭腦清晰,不會產生錯覺。然後,她們會比患其他精神病的人更容易陷入錯覺中去”。
辛迪表現出來的複雜情況持續到了3月。她說起回去工作,並找家日間托兒所。去長島探望婆婆期間,她一邊在海邊散步,一邊給黛布打電話,當時聽上去挺好的。但第二天是星期日,在奶奶的廚房裏,孩子碰到椅子上摔倒了。辛迪把這看作是另一場災難性的“撞頭事件”。
接下來的周二,辛迪以下雨為由,反常地取消了和精神科醫生的預約。周三,與之前偶爾出現的情況一樣,辛迪把丈夫從公司叫回了家。丈夫到家後,她說兒子一上午都過得不順,不過她感覺正在好轉。幾個小時後,丈夫回去上班了。
當天下午,辛迪把孩子捆在自己胸前,跳下了樓。
“我特別特別愧疚,我知道這無法彌補我犯下的惡行,”辛迪在遺書開頭寫道。“我非常想當母親,想成為一位優秀的母親,然而,我卻成了差到不能再差的一個母親。”
在找一切理由責怪自己時,她說到了一些沒造成什麽傷害的小事:為了保暖把薄毯子蓋到了寶寶臉上、任由他吮吸一片樹葉、短暫地把十分錢硬幣放到寶寶嘴裏又馬上拿走。“我做的這一切太可怕了,”她在信裏寫道。
她確信兒子永遠都不會走路,還說她認為最近那次摔倒造成了腦震蕩。“真的非常非常對不起,但我無法忍受他越來越遭罪。”
她還說自己知道,其他人會把她的自殺歸咎於“產後抑鬱症/精神病”,但她說:“我無意中傷害到了兒子,我知道自己是有理由這麽想的。並不是說有個聲音讓我這麽做。”
她甚至苛責自己情緒不穩定,說她讓兒子沒那麽快樂。
“我不知道是否有地獄,”她寫道,“但我希望有。”
辛迪·瓦肯海姆永遠不會知道,她生命的最後一刻,自己的身體為兒子從高處摔下來時提供了緩衝,救了他一命。幾個星期後,這個健康的小男孩邁出了人生的第一步。
本文最初發表於2014年6月17日。
翻譯:陳婷、關淑怡、李曉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