詠梅詩話
(修改版)
梅花在中國傳統文化中具有圖騰般的意義,由於它綻放於嚴冬而成為獨立特行、不畏艱難、品格清高的人格象征。古人以花為題材的詩詞詠唱和丹青圖畫,以梅為最, 儼然形成一道別具韻味的梅文化風景線。其中曆代迭出的詠梅詩詞扮演著核心角色, 中國梅文化衍生之脈絡、拔崛之奇峰,盡在其中。
(1)聊贈一枝春
日前見一束瓶梅,我曾慷慨道:梅宜賞不宜折。而曆史上,梅文化的發端怕到是始於“折“。誰是最早的詠梅者不得而知。詩經中無詠梅之作(有篇借梅子抒情的,但不是梅花),最早的詠梅名篇是南北朝人陸凱的《贈範曄》詩:
折梅逢驛使,寄與隴頭人。江南無所有,聊贈一枝春。
作者以梅花作為傳達友情的象征物,可謂別具一格。不知這是詩人的“詩筆”還是現實風俗的“史筆”。古代北方人有折柳贈別的習俗,南人來個折梅寄情也順理成 章。之後,在發達的唐宋詩詞中,詠梅之作蔚為大觀。唐人詠梅與詠其他景物的手法心態無大區別,狀景描型,比興發揮,多借梅以抒一己之情,如閨怨、友情、境 遇。 看起來梅尚未引起唐人的特別關注,因而佳作也不多。選幾首如下:
早梅 · 齊己
萬木凍欲折,孤根暖獨回。前村深雪裏,昨夜一枝開。風遞幽香出,禽窺素豔來。明年如應律,先發映春台。
雜詩· 王維
君自故鄉來,應知故鄉事。來日倚窗前,寒梅著花未。
十一月中旬至扶風界見梅花·李商隱
匝路亭亭豔,非時嫋嫋香。素娥惟與月,青女不饒霜。贈遠虛盈手,傷離適斷腸。為誰成早秀,不待作年芳。
梅花 · 崔道融
數萼初含雪,孤標畫本難。香中別有韻,清極不知寒。橫笛和愁聽,斜枝依病看。逆風如解意,容易莫摧殘。
梅花 · 庾信
當年臘月半,已覺梅花闌。不信今春晚,俱來雪裏看。 樹動懸冰落,枝高出手寒。早知覓不見,真悔著衣單。
江梅 · 杜甫
可見,連杜甫這樣人格高尚的詩人也沒好好寫篇詠梅詩。
唐人隻留下這兩句佳作:
“來日倚窗前,寒梅著花未?”
“前村深雪裏,昨夜一枝開。”
這後一句,還有個小故事:
據《唐才子傳》記載,齊己曾以這首詩求教於鄭穀,詩的第二聯原為“前村深雪裏,昨夜數枝開。”鄭穀讀後說;“‘數枝’非‘早’也,未若‘一枝’佳。”齊己深為佩服,便將“數枝”改為“一枝”,並稱鄭穀為“一字師”。鄭穀乃同時代著名詩人,七歲時就被司空圖譽為是領一代風騷的未來之星。後曾以一首七律《鷓鴣》,膾炙人口,因得雅號“鄭鷓鴣”。其詩曰:
暖戲煙蕪錦翼齊,品流應得近山雞。雨昏青草湖邊過,花落黃陵廟裏啼。
遊子乍聞征袖濕,佳人才唱翠眉低。相呼相應湘江闊,苦竹叢深日向西。
這是題外話。
(2)暗香疏影
詠梅之作至宋而格調為之一 變,借梅抒情之作漸歇,托物言誌之篇日盛,吟其意象之美,詠其格調之高,讚梅頌梅,佳作連連。
意象之美的代表作如林和靖的《山園小梅》:
眾芳搖落獨喧妍,占盡風情向小園。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霜禽欲下先偷眼,粉蝶如知合斷魂。幸有微吟可相狎,不須擅板共金樽。
林性情淡泊, 隱居杭州孤山,愛梅若癡,植 梅養鶴,自謂“梅妻鶴子”。相傳他於房前屋後植梅三百六十餘株,賣梅得錢一株一包,投於瓦罐,日取一包為用,瓦罐空時恰一年,新梅又生可兌錢。宋真宗聞其 名,請以太子師,不就。其臨終絕筆詩寫道:“湖上青山對結廬,墳前秋色亦蕭疏,茂陵他日求遺稿,猶喜曾無封禪書。”顯然,他最自豪不是自己的詩作而是人 品,為自己終生未受招安而深感欣慰——“猶喜曾無封禪書”。但此舉並未惹怒皇家,死後,宋仁宗賜諡“和靖先生”.
“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是全篇的“詩眼”。和靖先生撇開前人寫濫了的雪景,捕捉到“疏影”與“暗香”兩個新穎的意象,並以“橫斜”,“浮動” 造像,又以水月背景拱托,簡直就是寫意了一幅風姿綽約的美人圖。姑妄推測,和靖先生有戀物癖,此物即梅。他是真把梅當妻子了,末句 “幸有微吟可相狎,不須擅板共金樽。”就是代梅表態:有先生給吟詩作賦地誇讚,奴家就不羨慕那富貴人家了。
此詩博得後人的一片喝彩聲,包括名家大家,如司馬光稱其“曲盡梅之神態”(《溫公詩話》)。陳與義詩曰:“自讀西湖處士詩,年年臨水看幽姿。晴窗畫出橫斜影,絕勝前村夜雪時。”末句是說林 詩超過了“前村深雪裏, 昨夜一枝開”。 連辛棄疾也在其詞中(念奴嬌)奉勸詩人們“未須草草賦梅花,多少騷人詞客,總被西湖林處士,不肯分留風月”。之後,著名詞人薑夔詠梅,自度曲牌兩首,即以《暗香》《疏影》為調名。可見,林和靖在古人眼裏確實是梅文化的裏程碑之一。不僅 “暗香”與“疏影”,而且,“林和靖” ,“西湖處士“等名已然成為梅的典故。正如詩人王琪之詩:“不受塵埃半點侵,竹籬茅舍自甘心。隻因誤識林和靖,惹得詩人說到今。”(紅樓夢六十三回李紈抽 到的簽文為“竹籬茅舍自甘心“,出於此。)。
不過,話說回來,奉林詩那兩句為佳句毫無疑問,但創作權都歸林就有爭議了,即便不說有剽竊之嫌。原委是五代南唐詩人江為留有殘句:“竹影橫斜水清淺,桂香浮動月黃昏”。看看,林隻是改了兩字。但這兩字真所謂點鐵成金。原詩主旨分散,而林詩集中於梅,且這“疏”、“暗”二字也非同凡響。愛梅莫如和靖先生者難得將此句改造得如此恰到好處。因而,林享此殊榮也不為過。
(3)隻有香如故
審美現象,以我的理解,不外乎四類:
質料美: 質感、色澤、氣味。乃一維感覺。這是比較低級的感性美感。
結構美:二維形狀、三維構建。包括所有的圖形,塑形,建築藝術。
韻律美:動態軌跡,四維。自然界的運動體(如飛禽走獸風中柳),音樂和舞蹈。
以上三類合稱“形式美”。
意蘊美:有意味的形式。有別於純“形式美”。
中國古人的審美理論不夠發達,但審美(藝術)實踐卻應有盡有。自宋以降,從形式美角度的詠梅之作眾多,但新穎奇絕者少,反到是 “暗香”與“疏影” 揮之不去。
譬如“暗香”類:
牆角數枝梅, 淩寒獨自開。 遙知不是雪 ,為有暗香來。
釣雪舟倦睡 宋·楊萬裏
小閣明窗半掩門,看書作睡正昏昏。 無端卻被梅花惱,特地吹香破夢魂。
雪梅 宋·盧梅坡
梅雪爭春未肯降,騷人擱筆費評章。梅須遜雪三分白,雪卻輸梅一段香。
(紅樓夢林黛玉 詠白海棠 “偷來梨蕊三分白,借得梅花一縷魂“脫胎於此)
譬如“疏影”類:
寒夜 宋·杜耒
寒夜客來茶當酒,竹爐湯沸火初紅。尋常一樣窗前月,才有梅花便不同。
瓶梅 宋·張道洽
寒水一瓶春數枝,清香不減小溪時。橫斜竹底無人見,莫與微雲淡月知。
鴛鴦梅 元·馮子振
並蒂連枝朵朵雙,偏宜照影傍寒塘。隻愁畫角驚吹散,片影分飛最可傷。
寄跡武塘賦之 明·夏完淳
逢花卻憶故園梅,雪掩寒山徑不開。明月愁心兩相似,一枝素影待人來。
漁家傲 宋·李清照
雪裏已知春信至,寒梅點綴瓊枝膩,香臉半開嬌旖旎,當庭際,玉人浴出新妝洗。
造化可能偏有意,故教明月玲瓏地。共賞金尊沉綠蟻,莫辭醉,此花不與群花比。
(“瓊枝膩” 膩字形象。“玉人浴出” 很性感啊!)
這類描寫性的詩詞已難出新意,正如李清照所言, “世人作梅詞,下筆便俗。予試作一篇,乃知前言不妄耳。”形式美寫盡了,意蘊美便呼之欲出,如果這個審美形式恰好可以藝術地承載某種意蘊(思想)。
梅 花之所以成為文人風骨的象征,仰仗於品格高逸之人從意蘊美的角度發掘喻義和寄托情懷。具有此等境界者唐代當推杜甫,但他的詠梅詩沒有出彩。或許是因為他關心民間疾苦勝於孤芳自賞吧。隻有對個人價值相對注重但環境卻不佳時,才會有人尋找其象征物。南宋就是這樣一個時代。辛棄疾詠梅,對暗香疏影不感興趣,而以 “更無花態度,全有雪精神。”寄託個人情致。重要的是陸遊,這位宋代的杜甫,是唯一能與和靖先生比肩的另一酷愛梅者,但他不是把梅當美人來愛,而是當作“氣節最高堅”的同類,換言之,他愛的不是梅的風姿,而是梅的風骨,詠的也不是梅的自然意象,而是梅的擬人化格調。和靖先生恨不得娶梅為妻,而陸放翁卻是恨不 得自己化身為梅。有詩為證:
梅花絕句(之—) 陸遊
聞道梅花圻曉風, 雪堆遍滿四山中。何方可化身千億, 一樹梅花一放翁。
梅花絕句(之三) 陸遊
雪虐風號愈凜然, 花中氣節最高堅。過時自會飄零去, 恥向東君更乞憐。
卜算子·詠梅 陸遊
驛外斷橋邊,寂寞開無主。已是黃昏獨自愁,更著風和雨。
無意苦爭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碾作塵,隻有香如故。
陸遊的詠梅詩詞可謂是顛峰之作。 “零落成泥碾作塵,隻有香如故。”道出了中國儒家文化追求的最高人格境界—流芳千古。這句詩也是對意蘊美的一個極佳的形象性注釋。
所謂意蘊美主要是情誌 美。“情誌美是精神對肉體的超越, 即理性對本能“說不”。在這種超越中,精神獲得無尚的驕傲和自豪感 (自我控製的理智感)。當這種超越對他人或群體有益時,精神獲得高尚的道德感(犧牲個體利益) 和令人起敬的崇高感 (犧牲個體的巨大利益甚至個體本身)。這些在人格中被審美地稱為情操、情致的東西,體現了人在認知基礎上情感(博愛) 和意誌力(對理想的追求) 的獨立精神的價值。超越感是意誌快感,堪稱情誌美。無疑,情誌美的核心是“求善”,即追求理想人格、理想社會。如果說人體美、智慧美是自然界最美的花朵, 情誌美就是不惜揉碎花瓣而放出的清香 ----“零落成泥碾作塵,隻有香如故”。當隻有犧牲肉體才能達到精神完美時,精神寧願脫離自己的生命載體,而投入文化載體中永存---- 流芳千古。”(《愛與美》)
康德將形式美稱為“純粹美”,認為世上隻有花朵具有“純粹美”的特性,其它審美對象是一種“依存美”,因為都或多或少地塗上了人的觀念和情感色彩,也就是被內容美染指了。所以康德最終不得不說,就一般情景而言,“美是道德觀念的象征”.
事實上,花朵也不僅僅是“純粹美”, 她也必然在文化藝術中被“依存美” 化,成為“道德觀念的象征”。 中國古人的詠梅詩就是例證。
陸遊詠梅詠到這份上,實乃完成了梅花在儒家文化中的觀念化,在境界上很難超越了。後人間有出色之作,大抵亦未有觀念翻新者。 同時代的大儒朱熹有一首還算別出心裁,以墨梅諷世:
墨梅 宋·朱熹
夢裏清江醉墨香,蕊寒枝瘦凜冰霜。如今白黑渾休問,且作人間時世妝。
梅被譽為清高的人格象征後,觸發了畫梅熱,以及民間以梅字為女性取名熱。王冕是元代著名畫家,以善畫梅著稱。他的題梅詩之境界與放翁一脈相承。
白梅 元 王冕
冰雪林中著此身,不同桃李混芳塵。忽然一夜清香發,散作乾坤萬裏春
墨梅 元 王冕
我家洗硯池邊樹,朵朵花開淡墨痕。 不要人誇好顏色,隻留清氣滿乾坤。
明清詠梅畫梅之風未歇,但佳作不多。連鄭板橋也沒詠出佳句(轉而畫竹詠竹出新意)。明初一代才子高啟,詠梅詩一口寫九首,第一首最為人稱道。據說老毛給予極高評價。
詠梅九首(其一)高啟
瓊姿隻合在瑤台,誰向江南處處栽。雪滿山中高士臥,月明林下美人來。
寒依疏影蕭蕭竹,春掩殘香漠漠苔。自去何郎無好詠,東風愁寂幾回開?
“雪滿山中高士臥,月明林下美人來。”把梅得風姿與風骨一網打盡。 高啟也是個拒受高官的隱居者,但他沒有和靖先生幸運,朱元璋小肚雞腸,嫉恨其不合作,找岔兒把他給殺了。
清代吳淇題一首“枯梅”, 取象不同,但意境仍不能說超越前人。
枯梅 清·吳淇
奇香異色著林端,百十年來忽興闌。盡把精華收拾去,止留骨格與人看。
最後,不能不提到毛澤東的詠梅詞:
卜算子 。 詠梅
毛澤東
風雨送春歸,飛雪迎春到。已是懸崖百丈冰,猶有花枝俏。
俏也不爭春,隻把春來報。待到山花爛漫時,她在叢中笑。
毛 的這首詞寫於1961年,即三年困難時期的最後一年。其時黨內高層糾正左狂,毛在黨內頗顯孤獨,由此觸發詠梅之興,符合其情其境。序稱:和陸遊的卜算子 詠梅, 但他對陸的詠梅巔峰之作並不欣賞,特地“反其意而用之,變 “無意苦爭春”為“俏也不爭春”。他更不要“零落成泥碾作塵”,而是要“在叢中笑”。其人其性其位,都決定了詞的意境。就詞而論,下闋格調不低,翻出新 意,即便不算嶄新,也算把前人“報春”的意境強調到了極致。如果老人家真有此高格調,心口如一,在國事上一直退居二線,由衷地笑看一線同誌搞建設,也算是 國福民運,老人家可享詩話史話之佳傳。可惜,5年後,老人家一意苦爭春,發動文革,將整個神州“零落成泥碾作塵”,而後,他在叢中笑。其詩也淪為自我反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