zt:我的維吾爾“民族主義”是怎樣形成的 (下)

那個壓抑的夏天

2009年6月26日,廣東韶關事件發生了。(2009年6月26日,在廣東韶關市旭日玩具廠廠區,維吾爾員工與漢族員工發生衝突並引發大規模集體鬥毆。當局出動400名警力平息事態,但據官方統計,事件仍造成120人受傷,其中新疆籍81人,以及2名維吾爾員工死亡。事件起因為約10天前,有網帖謠傳該廠兩名漢族女工被維吾爾工人強奸。)我記得是法學院的一個哥們兒給我打電話,叫我去他宿舍,說出大事了。我到的時候,發現好多維吾爾同學都圍在一起看YouTube視頻。

我們看到的視頻裏,有一群漢族工人拿棍棒什麽的打死一個維吾爾人之後在歡呼,旁邊有保安樣子的人就隻是看著。血淋淋的畫麵太慘了,我法學院的哥們兒立即血往上湧,他當時就喊,我們學校有沒有廣東韶關的同學,我要去找他打一架!我們趕忙把他勸住。

之後很快,網絡上各種激烈的言論碰撞就開始出現了。漢族人罵“新疆小偷”,“這樣的民族就應該從地球上消失!”維吾爾人就罵漢族人豬、“黑大衣”(Hitay,原為俄語中對“契丹”的稱呼,後統指“中國人”,現維語使用中帶貶義),說他們掠奪新疆資源。從組織維吾爾人到外地用工的政策,到自治區政府在事件後的不作為,大家不斷爭吵,各種肮髒激烈的話都不斷出現。

再到後來,所有的語言似乎都失效了——7月5日那天,我們能看到的語言就變成了“今天下午3點,自治區政府門前集合,討回說法。隻要你是維吾爾人,就把這條信息轉發20個人。”對,這是我們收到的短信,而且這條短信最後還附上了那首著名的德國牧師的短詩《起初他們》,他是在懺悔,二戰前納粹德國迫害猶太人時自己沒有說話,“等他們來對付我時,已經沒有人站出來為我說話了。”

收到這條信息時我是在暑假回新疆的火車上,信息來自我一個中學同學、後來在新疆讀大學的一個朋友。當然,信息我很快也轉發了20條。沒有多想,當時就是覺得大家該出來說話的時間到了。

7月5日下午我下了火車,回到家。我還給父親帶了兩本《鳳凰周刊》雜誌,一期是講熱比婭,一期是講喀什老城改造。他也想不到中國還有雜誌用這樣的視角來報道新疆問題——不那麽官方,比較真實客觀。我和父親、叔叔坐在家裏看雜誌,還一邊聊著相關的問題。

突然,表哥來到我家,氣喘籲籲地說,大學生集會了,可能要出事。我們趕緊上網看,發現人人網、QQ空間上很多圖片都已經出來了。從下午3點集會開始,三個多小時,自治區沒有任何人出來回應。人群卻在不斷聚集,旁邊的警察也在增加。

我有一個維吾爾族的中學同學事後告訴我,他在新疆財大上學,本來也在集會現場的。他說原本人群以學生為主,後來很多無業青年、混混、社會渣滓模樣的人都進來了,而且開始喊民族口號,人群也越來越激動。他就開始害怕了,覺得不對,就抽身跑回學校。他真是幸運,離開不久,就出大事了。

後來的事,大家都知道了。殺人、搶劫、砸店,整個世界都瘋狂了。徹徹底底的悲劇。那些殺人的人是完完全全違反伊斯蘭教義的,《古蘭經》清楚地說過,凡枉殺一人者,如殺眾人。更別提那些強奸女性,殺害女性的暴徒了。更悲劇的是,這樣的事一發生,兩個民族直接的對立和仇恨就深到難以想象了。

不過,直到後來我也不相信如政府所說,這是境外勢力有組織、有計劃的行動。我個人覺得,如果有組織有計劃,那些人不是更應該直接衝擊政府或者電視台,宣布什麽政治主張嗎?當時的局勢已經完全失控了。我覺得就是積壓已久的不滿情緒爆發,然後無法無天的狀態讓那些社會渣滓為所欲為了。

整個夏天,新疆都處在緊張和動蕩的氣氛中。網絡全部斷了,短信每天也隻能發15條。倒是每天都能收不少政府提示的短信。政府也幾乎完全失去了公信力。身邊的很多人,都寧可聽信謠言也不信政府;甚至政府說了什麽,大家就會把消息猜測一番,他們是想掩飾什麽呢?新增裝了數字電視盒之後,很多維吾爾人都認為電視盒裏有監聽器,不敢在家裏講什麽不好的話。

我有一個哥們兒,維吾爾人,他的女朋友是一個漢族姑娘,這個姑娘的父親是自治區公安廳的,他在七五之後痛恨維吾爾人,要求家裏饢都不許吃。姑娘偷偷告訴我哥們兒之後,哥們兒不但沒有安慰她,反而兩人大吵一架,分手了。

對於新疆人來說,這個夏天很壓抑。

我的這個民族也不是那麽完美

大學裏,我對自己的民族命運有了新的認識。最早是在2007年5月,我記得那時YouTube和Facebook都還可以使用,我們有一次在網吧上網的時候,突然有人發給我們一個鏈接,是熱比婭女士的演講。我們當時都被震撼了。一排維吾爾學生坐在網吧裏,屏幕上全是一個內容。她在講話裏講到了“東突厥斯坦”這個詞,對當時的我們來說,太震撼了!幾乎呼吸都屏住了,非常激動。我們以前從來沒聽過這個詞,當時隻覺得這名字好牛逼!當然,事後我們有爭論,有人覺得她很了不起,有人覺得她本身沒有能力代表我們的民族。

現在回想起來,當時我們根本不了解政治,也沒什麽更多的知識,隻是好奇。還有哥們兒找來了庫萊西-蘇力坦(Kurash Sultan,1980年代新疆著名歌手,後因政治原因被軟禁,最終流亡海外)的一首歌,非常民族主義的歌曲,歌詞裏大致有這樣的意思,“今天,我們邁向為自由而奮鬥的道路,要讓自由的火炬點亮所有地方。”在我們宿舍裏用大音箱播放,那感覺太酷了。每次踢球比賽前都要聽這首歌曲,然後就感覺好像是在為整個民族踢球,特別有衝勁兒。

熱血之餘,我也開始主動搜尋一些“三區革命”(1944年9月,在蘇聯的支持下,新疆的伊犁、塔城、阿山三個地區爆發對抗國民政府統治的民族革命和武裝割據,並成立“東突厥斯坦共和國臨時政府”。)那段時間的曆史資料來看。那年暑假我回到家裏,還特地問我父親和爺爺,咱們維吾爾人是不是還有這麽一段“東突厥斯坦”的曆史?父親拍了我腦袋一下說,唉,小子不錯啊,你還知道學習這些!於是父親就給我找來了祖爾東-薩比爾(Zordun Sabir)的小說《故鄉》(Anayurt)的無刪節版(祖爾東生於1937年,為維吾爾文學史中地位極其重要的當代作家,他的代表作、三卷曆史小說《故鄉》描寫的正是“三區革命”前後的曆史),讓我來閱讀。這部小說特別棒,像是我們民族的史詩。

但民族主義情緒高漲的時候,我卻受了一次打擊。有一次,哥們兒們聚會喝酒,大家本來應該平攤費用,但有幾個哥們兒當時提出沒錢了,讓我先墊上,我就掏錢墊了。第二天,誰也沒有主動還錢的意思,害得我跑去不同的學院找他們要。有的人就半開玩笑,陰陽怪氣地說,唉,艾爾肯-江(“江”在維吾爾男性名字中後綴,本來表尊敬之意),就這麽幾個錢你翻山越嶺地跑來要,至於麽?還有人就磨磨蹭蹭說,暫時沒錢。

我特失望,覺得人真是自私的動物!我當時每個月父親都會從銀行賬戶給我轉賬生活費,一下沒錢了,我不好意思問他去提前要。我也怕他知道我們喝酒什麽的會失望。但這樣一來,到月底之前,我的經濟一下就困難了,我算了算,每天隻能吃一頓飯。

於是我中午下課不吃飯就回到宿舍,喝點水,在床上趟一會兒,節省體力。長期挨餓的感覺真是太讓人難忘了,整個人先是身體變得虛弱,然後意誌力也漸漸消退。那是非常難過的感覺,我似乎明一下白了爺爺那一輩人為什麽對共產黨充滿感激之情,從戰亂動蕩、“連白麵饢都吃不上”的時代到吃飽肚子,這真是一種巨大的恩情,給你飯吃的人你永遠也忘不了。

這時候,給我飯吃的人出現了。這是一個我同班的女孩子,我們關係非常好。她是一個回族的姑娘,她注意到我連續好幾天中午不去食堂吃飯,就問我怎麽回事。我當然是不好意思說的。她很敏感,可能是猜到了什麽,就說她要請我吃飯,我就更不幹了。要請也應該是男孩子請,怎麽能讓女生付錢?

結果第二天中午,她給我打電話,讓我從宿舍下樓一趟,說她就在宿舍樓門口。我下來之後,她遞給我一個飯盒說,“這是我第一次在宿舍試著做飯,沒別的意思,請你嚐嚐,給我提點意見。你別多想,不好吃可以扔了。”說完她就笑著走了,連反應的時間都沒給我。我回到宿舍裏,大口大口地吃,那種幸福的感覺真的是用語言無法表達。這個月直到月底,我一直靠愛心午餐過活,我那些平時喝酒聊天的哥們兒們,居然沒有一個出來關心一下我、幫助一下我。

我突然意識到,原來,我們這個民族也不是我想象的那麽完美,這些人也不是完美的同胞和親人。加上這期間我看了電影,《我的名字叫可汗》,影片講述了“九一一”之後穆斯林在美國遭遇的各種歧視,以及主人公如何證明,穆斯林不等於恐怖分子。看完後我懂得一個道理,世界上的人隻能分為兩種,好人和壞人。我也反思我自己,覺得我自己之前實在是太民族主義了。我常常抱怨漢人歧視,但不知不覺,自己也在以偏概全地去看待漢人,對漢人、甚至所有其他民族都形成了一種“異族”的對立感。

後來我也意識到,其實新疆的很多問題跟內地是類似的,比如民眾與政府之間的矛盾。但很多維吾爾同胞把漢人等同為政府、共產黨,把內地同樣存在的社會矛盾變成了民族矛盾。

不可能的跨民族戀情

那位給我愛心午餐的姑娘是回族人,來自甘肅。我們很快就無話不談,成了非常好的朋友。我們一起吃飯、逛街、看電影,我們做了所有戀人做的事,留下了那麽多美好的回憶,但我們就是沒能成為真正的戀人。

原因很簡單,民族問題。我是維吾爾族,她是回族,在現在的情況下,維吾爾男孩跟其他民族的姑娘戀愛、結婚是非常困難的。即便是其他突厥民族,比如哈薩克族、烏茲別克族等,還要被別人指指點點、私下議論。我們本來在人性方麵是完美的相配,但我必須在她和我的族群之間做出一種選擇。

我們彼此離不開對方,但又不能公開戀愛,本來走在一起的時候,一看到遠處有其他維吾爾人,她就得趕緊躲在後麵,裝作跟我不認識的樣子。現在看起來,當時的我真是又自私又混蛋。為這段感情,我也曾經失眠、憎恨、飽受折磨,她也罵過我,也跟我抱頭痛哭。我們考慮的事情從來都不是什麽物質生活,什麽買車買房,但我們要麵臨的障礙好像更難逾越。

大四的第一學期是實習期,我們可以選擇留在家鄉實習,也可以選擇回到學校所在地實習。她為了想見我,決定回學校。而我那時想躲避、想結束這段不可能的戀情,就決定留在家鄉實習。

這段時間我在新疆也很不愉快,經常跟朋友們喝酒。有一天在朋友家喝酒,喝多了,第二天早晨,同屋的一位老鄉已經早起在床邊做禮拜了,但我卻翻身開始吐酒,把髒東西吐在了他做禮拜用的氈毯上。當我看到是怎麽回事的時候,嚇得幾乎渾身發抖,喝酒本身就已經是罪了,我居然還把汙穢的東西吐在別人的禮拜毯子上。我到洗手間反複洗臉清醒,回來趕緊懺悔。之後我非常生氣,把昨晚一起喝酒的哥們兒們都吼了一遍,我說,從今往後,我不喝酒了!你們要覺得不喝酒就沒法做朋友的話,咱們這朋友就別做了!說完就氣衝衝地回家。從那時起,好幾年了,我真的沒再喝過酒。

大四下學期,我趕緊回到學校去跟姑娘相見。那天晚上,我們在飯館一起吃飯,本來我打算當麵了結我們這段感情,但說到祝福她今後幸福的時候,她突然大哭起來,身體直發抖。她一哭我也受不了了,非常難受。我們決定先不談論離別,在一起好好過一學期。

帶著一種末日一般的感傷,我徹底把一直戴著的虛偽麵具撕下來了。我開始不再躲避其他維吾爾同學,我甚至帶她一起去參加我的維吾爾朋友們的聚會。她特別感動,覺得我終於願意把她帶進自己的生活圈子了。她甚至自學了一些維語,就為了能夠更好融入我的生活。我的哥們兒們一開始有點不自然,好像有點別扭,但後來他們也接受了。

我一個哥們兒還給她起了個維吾爾名字“迪麗乎瑪爾”(Dilhumar),她更是喜出望外。也許到現在,她偶爾也會掛念這個名字吧。後來這哥們兒私下還跟我表示,支持我倆在一起,但他給出的理由卻非常“民族主義情緒”。他說:“相對女孩嫁異族,男孩取異族更能同化妻子,可以有助於我們民族的擴張。”我隻好一笑而過。

不過,這樣幸福的時光太短暫了,怎麽都不得不麵對的就是畢業分手。火車站告別的時候,我先上火車,火車都開動了,她在站台上開始跟著火車跑,邊跑邊哭。

畢業後,我們試著不再聯絡,但又總是忍不住聯係。那時,我在內地的一家文化公司工作。他們想跟土耳其進行合拍片,以新疆風土人情為主,就讓我出差去新疆,做一些翻譯、聯係的工作。我跟同事去烏魯木齊出差,事情不順利,待了很久。這時候快到十一國慶節了,她突然聯係我說,她和父母都想來新疆走一走,問我可不可以陪他們一起看一看?

我怎麽能拒絕呢?我怎麽忍心拒絕呢?

我鼓起勇氣,回家跟我父親講。在開始講這件事之前,我連說了幾遍“我知道這是不可能的”。我一邊身體發抖,一遍講述了這段感情。父親很感慨,但他冷靜地給我分析了幾點。他說,“如果你要跟她在一起,首先我得花時間來接受這個現實,我跟她也會有一些磨合的時間;接下來,咱們得一起試著讓全部大家族的人接受她,這也是一個很大的挑戰;但最後你要有心理準備,也許你們最終會無法被我們這個社群接受,過相對獨立和隔離的生活,這些是你要為感情付出的代價。當然,最終的選擇權在你。”

我們談了很久,我最終還是決定放棄感情。當時的我無法冒風險去跟整個維吾爾族群隔離。我覺得,相比愛她,我可能愛我的家人和民族多那麽一點點。當然,父親答應我好好接待他們一家人。那時候我剛剛工作,沒有積蓄,父親如果不幫助我,我是沒有辦法招待客人的。

在父親和叔叔的幫助下,我盡全力招待他們一家三口,展示家鄉的美好一麵。不但安排食宿、交通,還請他們來我家裏做客。看得出,她父母也特別喜歡我,甚至還故意留出時間給我們單獨相處。抱著如果我們最終決定在一起的希望,她母親還問到當地的房價,但我幾乎不敢看她們的眼睛。

告別時,我開叔叔的車送她們去火車站。告別之後,在回來的路上,她給我發短信說,她媽媽給我留了一個信封在車後座。我趕緊去看,天,原來她媽媽裝了幾千塊錢,還有一封信給我。錢算是這些天他們的花銷,他們知道我好麵子,不肯讓他們花錢,所以當麵沒有跟我爭著付賬。信裏媽媽說,特別感謝我這幾年照顧她的女兒。還說不管以後我們會怎麽樣,都祝福我。

我心裏百感交集。我一度埋怨、憎恨邪惡的政治,覺得是它把我們這個民族變得自我保護意識過強——與其他民族共處的困難也是因為過度自我保護,怕被同化、怕受傷害。但現在看,不管怎樣,我還是不能原諒自己的冷酷和自私。

我來到了美國:維吾爾,那是什麽?

大學的後半段,我漸漸開始對電影著迷,同時對美國文化也產生了越來越濃厚的興趣。我也越來越熱愛英語,甚至把奧巴馬選舉獲勝的演講背得滾瓜爛熟。

我迷戀看的美劇有一大堆,《越獄》什麽的都看,最喜歡的電影則是《教父》。我選修了電影課,自己拍攝了一部作業短片,得了96分的高分。自那時起,我就想畢業後投身電影事業。我最大的夢想是做電影導演,拍攝一部以維吾爾人為主題的電影。

我喜歡美國文化,美劇裏那種人道主義、英雄主義的東西我很喜歡。維吾爾人不是不接受外來事物。相反,我認為維吾爾社會很容易對外來文化產生認同感,隻要這種外來文化有足夠的軟實力來征服我們。比如,俄羅斯文化一度被廣泛認同。但漢族文化的軟實力一直沒能征服我們,我們常常會想到文革、饑荒、現在官場的腐敗橫行等等,這些事都是漢人帶來的。這常常讓我們有一些排斥心理。

相比漢文化,現在維吾爾人顯然更接受西方文化。在新疆,維吾爾人之間聊天,要是維語裏夾雜幾個英文單詞,別人會覺得你挺棒、挺有格調的,但你要是夾幾個中文詞,肯定會招來一通嘲笑:是不是維吾爾人啊,連維吾爾話都不會說了嗎?

大學畢業後,我的工作也很不順心。在新疆出差的過程中,要跟文化口、宣傳口的各種機關部門打交道,結果讓人非常失望。非常簡單的事情,他們拖來拖去,互相推諉。不說行,也不說不行,就滿口講一些虛偽無用的話。公司請各種官員吃喝了很多次,也沒有結果。耗了幾個月也沒有批下來合拍片的許可,公司隻好決定讓我們回去。文化領域的非常明顯的“大漢族主義”太讓人失望了。

我決定重新考托福,申請去美國讀書。很幸運,我居然被美國一所大學新聞專業的碩士項目錄取了!而且更加幸運的是,由於我在大學裏表現很好,又是優秀畢業生,老師和學校給我開具了證明,讓我比較順利地拿到了護照。

於是就從公司辭職,回家準備。我把消息告訴了迪麗乎瑪爾。她吃驚過後,既替我高興——她知道我一直夢想去美國學電影,又很難過、不舍。

在我回到新疆家裏不久,真正讓我震撼的消息來了。她突然短信告訴我,她要結婚了。自從他們一家從新疆回來,確定我們無法在一起之後,她的父母給她安排了相親。她告訴我,那個男生比她大幾歲,人很好,他們很快就要結婚了。她結婚之前那天,QQ狀態變成:“真主保佑我吧,希望這次我能得到真正的幸福。”我的心都要碎了。

於是,兩年前,我終於來到美國。一切都是全新的,我的情感也結束了。 

在海外的感觸很多,但首先一條是,這個世界對維吾爾人的了解太少了。我們在新疆的時候,大家都非常為我們民族的文化和曆史驕傲,也總覺得全世界應該都了解我們。但在美國發現,完全不是這樣。跟藏族人比,我們太默默無聞了。

我跟很多美國朋友聊天,他們問我哪兒來的,我說我來自中國,很多人都以為我是開玩笑——畢竟我長得太不像他們印象裏的中國人了。我隻好說我是少數民族,我是維吾爾人。但“Uyghur(維吾爾)”這個詞說出口之後,美國人最常見的反應是:“Uyghur?What is that?(維吾爾?那是什麽?)”

這時候我簡直尷尬極了。我隻好問美國朋友,你知道西藏嗎?他們會說,Yes!然後,我就不情願地說,“好吧,我們在西藏旁邊,我們的問題都是類似的。”

為了讓美國人能多了解一點我們,我甚至和維吾爾朋友們做過一些傻事,比如,我們跑到第五大道的蘋果旗艦店去,把所有的幾十台電腦桌麵上的Wikipedia(維基百科)都打開,在裏麵輸入Uyghur(維吾爾),然後悄悄走開。說不準就有一兩個顧客用電腦的時候,會停下來看一眼呢。這樣,不就多一兩個人對維吾爾人和我的家鄉多一點點了解嗎?

這段時間裏,我對美國文化,對我們的宗教,對自己的“民族主義”情緒,都有了全新的認識。比如,我學會了分析問題,而不是簡單地選邊站。我不會帶著那麽狹隘的民族情緒去看這個世界和社會上的很多問題。我也慢慢體會到了天賦人權的含義。我相信我現在的民族觀更加健康、更加完善。我也越來越相信,每一個人、每一件事出現在你的生命裏都是有原因的。當然,我做電影的夢想沒有改變,希望有一天,我能為我的民族,做好這件事。


張哲是前《南方周末》記者,現為自由撰稿人,居住在紐約。

請您先登陸,再發跟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