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篇文章描述了額在中關村的宅子,特此發貼紀念一下,嘿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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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肖陸江
看到劉源張先生回憶中關村的文章 ,想起我多年前的一篇回憶,特此貼上以便維持網上記憶。
紅樓區----初到中關村
(成稿於2006年)
這都是幾十年前的老故事了。那時北京比現在小,中關村是郊外的一個幾戶小村,周圍到處是莊稼地,果園和墳地。紅樓區是中關村最早的建築群,中國科學院的宿舍區,於1958年建成。共和國的領導者大筆一揮,在北京西郊的農田上繪出了未來科學城的藍圖。這邊成熟的高梁玉米還未收割,那邊在被征用的黃土地上就刷地蓋起一大片紅磚樓。與此差不多同時又在稍微偏北的地方蓋起一大片灰樓。這樣就有了所謂“紅樓區”和“灰樓區”,總共有七十餘座。從地理上講,30餘座灰樓處於北部,稱為北區;另一些灰樓和其它紅樓位於南方,稱為南區,中間隔著一大片空地,被一些小工廠和倉庫占用。我一直懷疑這片空地為何不蓋房子。40年之後這迷底才得揭曉,空地變成了寬廣的四環路,足見當時設計者的眼光之遠大。
那時父母都在科學院物理所工作。在遷往中關村之前,物理所在北京城裏的東皇城根,我們家住在東四七條。在我四五歲的童年印象中,有胡同中“大樹小門”的家園,門外賣糖果的小鋪,胡同口外車水馬龍的大街和叮咚來往的有軌電車。59年春節剛過,小胡同中處處傳著兩個時髦的名詞,一個叫“西郊”,一個叫“中關村”,在我小小的心靈中,這就是未來世界的代名詞。就這樣,我在做了幾年“小胡同串子”之後,帶著一口清脆響亮的京片子來到了中關村。徒遷之日是59年四月一個春雨瀟瀟的日子,父親帶上全家踏上征程。先坐“四路環行”(公共汽車),到平安裏站再換乘31路公共汽車。父親是書呆,先研究過地圖,發現到清華園下車比到中關村站近些,我們就在清華園站下了車。當時天空烏雲布滿,不時瓢下細細的雨絲。父親帶著我在前疾行,媽媽領著哥哥,奶奶抱著弟弟遠遠跟在後麵。那時宿舍區外麵的路還未修好,煤渣的路麵上是一個又一個的水坑。父親不時地把我拎起,越過一個又一個小孩無法逾越的水坑。一邊口中還念著“清明時節雨紛紛,路上行人欲斷魂,借問酒家何處有,牧童遙指杏花村。”我就透過粘在睫毛上的紛紛細雨,仿佛看到了怒放的杏花和豔紅的酒旗。走了一會,眼前豁然開朗,出現一大片嶄新的樓房,被春雨潤透的紅磚格外醒目。見慣了土牆四合院的我也一下子興奮起來,迫不及待地想看看自己的新家。
我們的新家是64樓302號,在三樓。那時不少人喜歡一樓二樓,以便在樓下開個小菜園。住三樓的要想提洗菜水澆地就費力多了。但父親是個書仙,談起學問津津樂道,對種菜之類的俗事卻無興趣,因此住三樓也無妨。那紅樓每座有四個門洞,每個門洞有十二個單元,都住了科學院的知識分子,每家差不多都有年歲相仿的孩子。我們一下有了許多小夥伴,真是高興極了。每天下午是我最快樂的時候。一群孩子在一個小鬆樹林玩“換樹”。即每人占一棵樹,十個人就占九棵樹,留下一個人來搶。孩子們互相冒險換樹,有時三四個人連環換,真是刺激極了。最不能容忍的是幾個人聯合坑一個人。那時年紀小,挨一次坑恐怕一生一世對人的信任程度都會受到影響。還有很多遊戲比如“逮人”,“老狼老狼幾點了”之類。每天在金色的夕陽中歡天喜地喊成一片,直鬧到夜幕降臨,看不清人影兒了才罷。回家吃完晚飯,還常常串門,倍感胡同中沒有的 diversity (多樣性)。首先別人家的家具都很新奇,一樣的桌椅板凳,書架床鋪,擺在別人家就新鮮,自家的就顯得土氣。在生活習慣上也各有不同。我們北京的孩子睡覺前 隻刷刷牙,毛巾胡亂抹一把臉就行了。可江南的小孩們還要操著吳儂軟語,羅嗦地互相監督“洗屁股”。還有各家的遊戲也不一樣。我這類北京胡同裏的串子隻愛拍洋畫,玩彈球,賭羊拐之類的玩藝兒。可南方的孩子居然愛玩跳棋、五子棋之類的陽春白雪。家長留過洋的還常常有八音盒,立體鏡之類的泊來貨。各家的語言也不一樣,小孩子在外麵全講一樣的普通話,回家就象變了個人一樣,一口“外語”,外人完全不知所雲。那時年紀小懂得兼收並蓄,還未培養出北京人排外的壞毛病,故也沒有“南蠻,北韃”之類的歧視。串門時推門就進,別人也把自己視為家人,從無留下吃飯之類的客套。父親曾多次嚴肅地教訓我到人家一定要先敲門。我花了好長時間才學會,鬧得我幾十年後,直到現在敲別人家的門時還緊張,要先清清喉嚨,正正風紀扣。
住下一兩個月,周圍環境熟悉了,就開始到更遠的地方去探險。那時紅樓區外都是莊稼地。在大片的田野中有東一片西一片的小鬆林,是明清時代有錢人家的墳地。講究一點的還有王八馱石碑。蓋樓的時候還挖出不少白骨。這一帶大概風水不錯,“上風上水”的,是太監們擇墓的首選。據說中關村原來叫“中官”村,中官是老輩兒們對太監的雅稱。紅樓區中小鬆林隔不遠就是一個,我們樓旁玩換樹的小鬆林就是在蓋樓時保留下來的。有一日站在朋友家的陽台上向東望去,隻見不遠處有個村落。我看到一隻“狐狸”跑來跑去,就招呼小夥伴們一聲呼哨跑下樓,向那村落跑去。到了才發現那“狐狸”原來是隻大黃狗。它大叫著向我們撲來,大家一轟而散都逃了,可我卻因彎腰提鞋慢了一步。本以為那碩大無比狗會一下子撲上來把我吃了,可它卻站在原地吠叫不動。後來才知道農村的狗都是“狗怕低頭撿塊磚”,它誤認我低頭提鞋是在撿磚頭,我也從此不怕狗了。多年來我曾多次憶起那次與狗的遭遇,後來認為那狗蠻聰明的,因為農村那些頂天立地的大漢們遇到惡狗從來不用心虛的撿磚頭,而是把腳上踏拉著的臭鞋一把抄起,朝狗掄去,再跳著一隻腳去撿。
我們在那村裏認識了個孩子名叫強子。他常常帶著我們在玉米地中的小徑上飛奔,宛如在迷宮中穿梭,出來一看才知到了個新地方。他還把我們領到他家,坐在院裏的小板凳上,把新蒸的窩頭掰成一塊一塊請我們吃。他問我“這窩頭怎麽會這麽甜,也沒擱紅糖也沒擱白糖?”我好象在此之前聽說過,當年的玉米麵蒸出的窩頭就是甜的,於是不假思索答曰“本來就是甜的”。強子就厚道地說“對了”。強子他爹在生產隊幹活,經常趕著馬車到我們樓區的糞井裏去掏糞,為菜地上肥。待我們上了小學,和強子的聯係也就斷了。幾年後他長得人高馬大,在文革中聽說他犯了事,當了“流氓”,被送進了“毛澤東思想學習班”,別人管他叫“臭嘴大白薯”。我心目中明眉皓齒的小強子也就永遠地消失了。
59年夏天,在瘋玩了幾個月後媽媽就張羅著把我和哥哥送進幼兒園。那時南區隻有一個幼兒園,分大中小三個年級。記得第一天媽媽帶我去麵試,趁老師與媽媽談話時我就在院中跑來跑去,衝上高高的沙堆。口中不斷自言自語還時常冒出一些髒字兒。我那時還講老北京話,把普通話中常用的“你丫的”說成“你煙的”。依現在的標準看我那時就算是多動症了。但老師對多動症倒不十分擔憂,卻很怕我把那些罵人的話傳給其他小朋友,作出不想要我的姿態。後來不知怎麽我還是如願進了“中二班”。那班上的小朋友在四十多年後仍然是我的好朋友,大都升官,發財,當教授,禿頂,退休,脂肪肝了。但願我罵人的語言天賦幫過他們在漫漫人生中舒解過 壓力。
過了大半年,聽說又要搬家了。這次隻搬到100米外的另一樓。原來這紅樓區中有四座特殊一點的樓,隻有三層,三個門洞,每個門洞九個單元,三間臥房一客廳, 木頭地板。而其他的樓都是四層四洞十二家,沒客廳洋灰地。這高級一點的四座原是為蘇聯專家蓋的,但後來覺得他們在友誼賓館住更方便些,還有西餐廳,“普蘭 德”洗衣店。更重要的是房內有熱水,這是中關村無法克服的困難。住友誼賓館雖遠些,但各所總有“華沙”牌轎車接送,反而更有禮遇。於是這四座樓就空下來給 國人住了。好像當時這高級樓房租要五元多,較貴,房多也不實惠。別人就說服父親搬家,騰出了64樓302單元。
我們新家的門洞中有六家,三家“高知”三家“老紅軍”。那時孩子多,每家都有三四個,樓下一聚一大幫。每天玩的歡天喜地,樂不思家。除了前麵提過的遊戲,印象較深的還有列隊操練。這操練在學校每天都作,應是很枯燥的事,可是用俄語來喊口令就完全不一樣了,又時髦又有英雄感。現在想想那口令可能完全不對,中國人喊“一二一”,俄國人怎麽喊操誰知道?但時髦活在心中,對錯並無關係。一幫孩子在夜幕中方陣正步,應著領隊齊聲高喊“阿金,德瓦,特立,齊顛略!”兩邊黝黑的樓房翁翁的回應著,多麽威武雄壯,好像一下長高了一頭。父親不通俄語,教過我英文和德文的口令,但都無聲無息地淹沒在俄語的大潮中了。
我結識北區灰樓的兄弟們是上小學以後的事了。這北區灰樓也是臥龍藏虎之地,僅僅那13,14,15三座樓,就住了多少知名的大科學家,俱往矣。
後來,我就上小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