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香正濃
文/白樺
今年我才有機會訪問蘇北文化名城揚州,五月的最後一個上午,當我登上揚州廣儲門外的梅花嶺,站在高大的銀杏樹下,立即想起我曾熟讀過的兩篇散文。一篇是清桐城學派的創始人方苞寫的《左忠毅公逸事》,一篇是清乾隆年間因文字獄治罪幸而免死的學者全祖望寫的《梅花嶺記》。前者並未直接記述史可法,寫的是史可法的宗師、明末東林黨人左光鬥。文章以左光鬥“視學京畿”起筆,描寫他在風雪古寺之中偶見一書生伏臥案頭,他讀了書生剛剛寫就的文稿,立即脫下自己的貂裘蓋在書生身上,並為他關上門戶。和尚告知他:那書生名叫史可法。不久,左光鬥主試,當他聽到門吏唱出史可法的名字的時候,“瞿然注視”,當即“麵署第一”。並召見,在史可法拜見左夫人的時候,左光鬥說:“吾諸兒碌碌,他日繼吾誌事,惟此生耳。”文章緊接著就寫到左光鬥被閹黨陷入牢獄,史可法朝夕在獄外無門可入。當他聽說左光鬥受了炮烙之刑,命在旦夕,立即籌了五十兩黃金,“涕泣謀於禁卒”,禁卒受到感動,讓史可法化裝為掏糞者進入牢房,史可法跪著抱住已經血肉模糊、不成人形的左光鬥嗚咽不止。左光鬥聽出了他的聲音,奮臂用手撥開自己潰爛的眼皮,怒目注視史可法,喝斥他速去:“老夫已矣,汝複輕身而昧大義,天下事誰可支持者!” 史可法才“不敢發聲”,悄然退出。後來,史可法常常流著淚向人敘及此事:“吾師肺肝皆鐵石所鑄造也!”應該說,從那時起,鐵石肺肝的左光鬥也鑄造了史可法。
“順治二年乙酉四月,江都(即揚州)圍急,督師史忠烈公知勢不可為……”這是全祖望《梅花嶺記》一開始的兩句話。史可法召集眾將表明自己將“與城為殉”的決心,他希望有一個人在最後幫助他完成大節。副將史德威“慨然任之”,史可法當即認為義子。“二十五日,城陷,忠烈拔刀自裁,諸將果爭前抱持之,忠烈大呼德威,德威流涕不能執刃。”終於為清兵俘獲,史可法“大罵而死”。前一篇文章寫史可法未敢昧大義而輕生,後一篇文章寫史可法未敢昧大義而懼死。
南明最後一位兵部尚書大學士史可法受命於危亡之秋,內憂外患,情勢正如“史公墓”前抱楹聯的上聯所述:“時局類殘棋楊柳城邊懸落日”。當時福王朱由崧昏聵荒淫,權奸馬士英、阮大铖等把持朝政,大將左良玉病死於軍中,其子左夢庚兵敗降清。清兵大軍壓境,各鎮兵馬又不聽史可法的調度,困守孤城,清兵破揚州後屠城十日,屍山血海。風雪寺中苦讀的史可法所以能成就為永垂不朽的史可法,難道和不成人形、血肉模糊的左光鬥的厲聲喝斥沒有關係麽!?史書裏寫道:史可法每上書福王論及國事,必再三朗讀草稿,涕淚滿麵,部將與士兵均為之動容。這就是為什麽揚州城破之後,全軍將士無一降敵的重要原因。史可法的精神光焰燭照孤城揚州,並點燃了每一個軍民胸中的正氣。
史可法生前遺言:“我死,當葬梅花嶺上。”但史德威“求公之骨不可得,乃以衣冠葬之”。因而生出許多“史可法未死”的傳說和眾多冒史可法之名起兵抗清的事來。全祖望接著寫了一段明末第一號大漢奸洪承疇與被俘的吳中義軍首領孫兆奎的對話。洪問孫:“你在軍中,知不知道史可法是果真死了?還是活著?” 孫反問他:“你從北地來,知不知道在鬆山殉難的洪承疇是果真死了?還是活著?”洪承疇狼狽不堪,急令斬殺孫兆奎。全祖望感歎說:“其氣浩然,長留天地之間。” 左光鬥之前,中華先烈燦若繁星;左光鬥之後有史可法,史可法之後,有孫兆奎,有夏允彝父子,有秋瑾,李大釗,方誌敏……依然是群星璀璨。
史可法墓前的饗堂上有一幅當代人撰寫的七言楹聯,使我吟哦良久:
瞻仰了史可法的衣冠塚以後,西向步入史公祠,祠內掛有史可法坐像。這位出生於中原的鄉裏先賢似在審視我,使得我頓時由傷感而肅然。一位中年女解說員走過來主動向我介紹史可法的生平事跡,雖然這些解說詞她講述過何止千百遍,依然聲情並茂,激情溢於言表。館長走進來對她說:“你不要給白先生講解了,他不需要你講解。” 其實不然,我很想聽她講下去,雖然她講的一切我都知道。於是,她遞給我一本簡陋的中學生練習簿,要我留幾個字,我有些躊躇。翻開練習簿,看見已有許多景仰者的留言,其中甚至有幾位大名鼎鼎的將軍和文化人。思索再三,隻好恭恭敬敬在練習簿上寫下這樣幾句發自肺腑的感慨:
“每當我們民族處於危亡之秋,總會出現兩類人。一類人有邦國而無自身,敬畏史筆,體恤民苦,壯懷激烈,視死如歸。另一類人則重私利而輕大義,色厲內荏、寡廉鮮恥,戕害同胞、踐踏故土,隻求一時富貴權柄,置世世代代之唾罵於不顧。每念至此,感慨係之,不能自已……”
佇立梅花嶺下,依依不忍即去,雖非梅花開放季節,大地卻久久沉浸於濃鬱的梅香之中……
1990年6月初於揚州
為我民族自由尊嚴而遭荼棘的英烈們,千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