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夫:禪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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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野夫是一位新時代的“遊俠”。他曾經因為良知和義氣而遭受牢獄之災。出獄後,妻離子散,
家破人亡。但他的文字裏卻沒有戾氣。更難得他在“非左即右”,要麽“神聖化”、要麽“妖魔化“
某主義的網絡時代,持有一份內心的淡定和公正。如此胸襟和視野殊為難得。
亂世江湖也一樣有詩意和溫情,隻因為有此類俠義之士的存在。
 
     一

  他黃昏撞進一個破敗的寺院,推門投宿,禪房內隻見一老僧打坐。

  他問道:請問師父,此處可有歇腳處?

  老僧喝道:此處不合駐,行腳更何處?關河任千重,下山隻一路。施主是要上還是要下呀?

  他恍然驚覺,若有所悟,遲疑說:敢問師父,上又如何,下又如何?

  老僧笑道:上至層雲難見日,下到黃泉已無家。五十年來學劍客,鐵杖逢春不著花。

  他如聞棒喝,怔住,忽然丟下行囊,納頭便拜:謝謝師父點化。我就此歇下了。

  次日,禪唱聲中,老僧為他落發。念叨曰:自此而後,汝盡形壽,皈依佛法僧三寶,賜汝法號,上鐵下筆。

  ——以上,是我虛構的一個和尚出家的故事。這個人是民國年間的一個軍官,久厭兵戈,忽然就出家了,這在那個還有道氣的中國,是常事。

  二

  等到江山鼎革之年,這個寺廟周邊,頓時又變成了兩黨的孤臣孽子拚殺的戰場。剿匪的共軍和也要剿匪的國軍,都不免要隨時來叨擾這方淨土。

  來的人都想要請教師父:這一帶有土匪活動嗎?

  和尚這時老了,隻能冷冷答道:佛門清修之地,向來忌禁刀兵。老衲也從不過問窗外之事,不知何為官何為匪。還請施主包涵。

  軍人要借寶地休息。

  和尚也隻能自言自語:寒鳥歇翅,白雲駐腳,清風往來,皆是善緣。施主請便吧。

  共軍那時還有一點禮貌,其中一軍官問:法師剛才可曾看見一個軍人進門?

  老和尚凜然說:敢問施主何謂剛才?千秋一夢,萬劫不複,眨眼之間,已成隔世。施主剛才何處來,因何剛才在?剛才在哪裏,何時是剛才啊?

  軍官解釋他們追蹤一個土匪來到寶刹,誠望法師指點。

  老和尚說:佛門清淨,魔道不侵。香火寂寥,無物可謀。老衲但見庭前花開葉落,不知人間匪去兵來。阿彌佗佛。老衲還有一言相贈二位施主,古語謂――窮寇勿追,各留一步。

  那個被追的人,是他的舊部,突然遭遇,他就把他藏下了。那人感激地說:謝謝老師長救命之恩,真沒想到,老師長竟然隱居在這裏,可把弟兄們想苦了。

  老和尚毫無表情地說:沒有老師長了,老僧現在法號鐵筆。

  那人隨著鐵筆和尚來到禪房坐定,感激涕零說:老師長,您怎麽突然就一走了之了,您就這樣把弟兄們丟下不管了?

  和尚一邊沏茶一邊說:老夫累了,厭了,該歇下了。你,也該歇下了。

  那人疑問:前輩一生功勳卓著,德高望重,為何突然厭兵呢?

  和尚歎息說:兵者,凶也。老夫從武備學堂開始從軍,半生戎馬,看見的都是國家久經戰火,百姓迭遭兵燹,死者千萬,流血飄櫓。原以為自己可以匹夫報國,解民倒懸,最終卻發現是犬奔豕突,虎去狼來。

  那人還是不解地說:可是國家不能無兵啊。無兵則外侮淩辱,內亂橫肆,前輩一生剛正不苟,原本軍人楷模,怎能就此卸責呢?

  和尚感慨:原來我留學東洋時,也曾迷信武力救國。從辛亥首義,南北戰爭,再造共和,幾度北伐,再到國共合作,共襄抗日,幾乎每一場大戰我都是身先士卒。可是結果呢?外敵才去,內戰又起。我身上的血腥太重了,打來殺去,死在我槍下的卻多是自己的同胞兄弟,我們的罪孽太深了。

  那人說:前輩,卑職不解,如果沒有我們這些軍人浴血奮鬥,難道這個國家就會和平安康嗎?您和我,都是有理想的軍人,我們確實是在為中華民國而戰啊。沒有一個獨立統一的民國,民眾則仍然將在水深火熱之中,難道我們都錯了嗎?

  和尚苦笑道:可怕的就是所謂的理想軍人。軍閥有軍閥的理想,政黨有政黨的理想,理想不一,而各方又懷抱利器,那勢必刀兵相見,血流成河。在所謂理想的大旗下,多少熱血青年橫臥沙場,萬裏江山,如今已是枯骨累累,難道你還不該醒悟?

  那人陷入沉默,古寺的燭光也隻剩殘焰在閃爍了。

  那人傷愈,輕輕地來到他身邊坐下說,前輩,再次感謝您的救命之恩。和尚知他要走了,微睜雙眼搖頭歎息說,不,老衲沒有救到你的命。因為你沒有真正放下,一念放下即是佛啊;你卻執迷不悟,看來老衲救不了你的命。

  他驚慌地說,請前輩指點迷津。和尚歎道,性命性命,有性才有命;人若迷失本性,如何能救其命?

  他問:何謂本性?和尚答曰:趨利避害,去惡向善,斯乃本性也。

  那人質詢——眼看河山傾覆,士民荼毒,身為軍人,袖手旁觀,這,難道是善嗎?和尚說末法時代,在劫難逃。個人永遠不足以對抗曆史,隻有菩薩才能普渡眾生。想扮演救世主的人越多,這個世界的災難就越重。閣下以為你是誰啊?

  那人追問——沒有金剛手段,如何顯菩薩心腸?前輩真能麵對生靈塗炭而坐視不顧嗎?和尚繼續開示說,蘭因絮果,前世今生,人世的一切皆有因緣定數,不是你我可以逆轉的。即如眼前,老衲想要超度閣下都束手無策,況乎整個世界。

  三

  一個好端端的女人,因為身處變局,卻成了一個暴動者的“匪屬”。她去留兩難,偶然來到了這個寺廟,準備離開時,和尚微睜眼看著她,心念一動說道,施主,人事匆匆,何不留步小憩呢?

  她回身合十禮敬道,阿彌佗佛,師父您好,師父有何指引嗎?和尚指著對麵的蒲團說,施主何不稍歇倦足呢?她過去拍拍蒲團的灰塵欲坐。和尚一笑道,嗬嗬,座上原無土,是你心中久蒙塵啊。

  她慚愧地苦笑坐下說,願聽師父為我開示。和尚撚動佛珠說,施主愁眉深鎖,想必是未破情關啊。她被擊中心病,頓時關切地問,那敢問師父,如何是好呢?和尚淡然一笑說,前賢說過啊――好便是了,了便是好。施主了猶未了,終歸好不是好啊。

  她似懂非懂地說,原知不好,卻是不知如何能了啊。師父有何妙法嗎?和尚苦笑搖頭說,除卻世法無佛法,鋤盡心田即福田。眼前道路迷經緯,拈花一笑見南山。妙法隻能在施主的心中去求啊。

  她若有所悟地說,可是我心亂如麻,飛花迷眼,什麽也看不清了,我該怎麽辦呢?和尚舉起手中的念珠問施主,你看這是什麽?她迷茫答道是念珠啊。和尚一把扯斷,滿地散珠,手上隻剩一根絲繩,問道施主還見到什麽?她答一根斷絲。和尚緊逼問道念珠呢?她答道沒了。和尚喝道——斬斷一絲,方無一念。串珠成淚,斷絲留線。一念既無,山水重現。山高水長,一絲不絆啊。施主還沒明白嗎?

  四

  和尚總是難免要下山的。他穩健地行走到一座涼亭,坐下小憩。恰好一個暴動者也匆匆經過這個涼亭,在階石上絆了一下,差點衝到和尚的懷裏。

  和尚一把扶住他微笑道,年輕人,何必如此行色匆匆?他有些茫然地看著他說,抱歉,差點衝撞了師父。和尚笑道,吃得完的飯,走不完的路,當行直須行,當駐還得駐啊。

  他似有所悟,在石凳上坐了下來,問道,師父的道場在哪裏啊?這是要行腳何處?和尚隨口答道,雲山深處,皆是道場;煙火人間,無不行腳啊。他不解地問,那此行總該有個方向嘛?和尚說,托缽行乞,隨喜四方,何處有善緣,何處即佛堂。出家人沒有個方向倒是不打緊,老衲看施主卻是不能也迷了方向啊。

  此後那個剿匪的軍官,在街上邂逅和尚,便邀請他去新政府喝茶。軍官端茶相敬說,這是今年的鬆峰春雪,明前茶,法師品鑒品鑒。和尚用碗蓋蕩去浮漚,小酌一口,慢慢品味然後說,嗬嗬,果然佳茗,今年的雨水不多,稍嫌采得早了一點。回甘剛而不綿,大抵三泡之後就形同白水了。

  軍官換茶,和尚端起先聞,再看,再品,然後說此茶確可列為神品,即以龍井雲霧諸般名茶做比,也未見遜色。此茶性本清寒而失之香豔,錯在不該加上花熏啊。正如村姑著旗袍,有婢學夫人之嫌,也算是白璧微瑕了。罪過罪過。

  軍官道歉說,那天晚輩失敬之處,還請法師海涵。和尚合十謝答,慚愧慚愧,承蒙施主甘露布施,老衲感激不盡。老衲看施主骨相清奇,宅心仁厚,而今駐蹕一方,當為百姓造福啊。軍官說,聽法師講茶道,大開眼界啊。

  和尚淡然地說,老衲不過徒自好飲而已,哪裏能辨茶中真諦。軍官問,相傳佛門中的高僧大德,講究吃禪茶,那是怎樣的說法啊?和尚笑道,看來施主還是博學之人啊,佩服佩服。那是本門的祖師公案,說來話長。佛門之中隻有禪宗,原本講的是不立文字,教外別傳。五祖之後,一花二葉,又分為南北兩宗。南禪祖師認為,劈柴擔水,皆是參禪;饑食困眠,亦可成佛。成佛之路如恒河沙數,原不必苦修漸悟,但凡往內心去求,一茶一飯之間,一樣是可以悟得般若正諦的。其實佛法不異世法,心田即是福田。施主所致力的社會改造,無非是要建立人間樂土;佛徒所追求的內外雙修,總歸是想轉世西方極樂。原本也都是想要拯救眾生,解脫苦海。雖然道同理不同,卻也都離不開一念之善啊。

  軍官若有所悟,繼續請教說,自古以來,這世間都是魔道消長,善惡爭鬥,如何才能懲惡揚善,除魔見道呢?和尚端茶慢品,緩緩說道——以惡製惡,難成善果;不除心魔,必見外魔。禪門眼中,豺狼蛇蠍,皆有佛性,六道輪回,皆能成佛。現在施主鎮守一隅,卻也手掌生殺之權,但願施主放大仁心,護生慎殺,那一定是廣種福田,必得福報的啊。

  五

  軍官再去拜會那位和尚。走進鐵爐寺,四顧無人,他徑直向後麵禪房走去。和尚獨自正在坐禪入定,香煙繚繞,他也靜靜地在旁邊蒲團上入座。半晌,和尚閉眼深呼吸,伸展手臂,喃喃低語道,老衲就知道施主還要光臨。

  他誠懇說道,晚輩感謝法師的提示,免去一場浩劫。和尚搖頭歎息,刀光未息,血光乍現,劫運前定,何時曾免?當年太子證心,舍身飼虎;生公說法,頑石點頭。沒有如此的犧牲和法力,何敢謂之播福人間。欲做諸佛龍象,先當眾生馬牛。但願施主深明大義,福被蒼生啊。不說這些也罷,且吃茶去。

  來到茶室,和尚親手泡茶斟來,軍官先聞後品,隻覺湯色沉鬱,喝下有濁浪排空之感,回味中似乎又覺得清爽愜意,仿佛鬆風撲麵。他問法師這是什麽茶啊,如此霸道?和尚款款答道,這是鬆峰碧螺。這杯茶的意境是用的王摩詰的“明月鬆間照,清泉石上流”。真正玩茶道的,首先飲此,意在洗心浣胃,所以又稱之為入門茶。

  他感慨說,法師讓我大開眼界啊;如此好茶,才算入門?和尚說,這算什麽。又換上一種茶泡上遞過,他再品覺得清香逼人,頓覺塵俗遠退,好像山月獨照幽人往還,這叫什麽茶呢?和尚淡然一笑說,這是玉梅銀針,水清澈似無色,香氤氳而不露,取的是林和靖“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的詩意。

  接著和尚又換上一杯,他頓覺勁道雄奇,隱然有幾分茶醉,實在妙不可言。和尚說,這才是老衲的珍品,名叫烏洞龍涎。就采自後山烏龍洞前的那幾棵百年古茶樹。用的乃是柳宗元“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的意境。嗬嗬,此茶隻應天上有啊。

  他感歎平生未曾喝過這樣的好茶,法師真是令他受益多多。和尚不以為然地說,人生百年,二十知酒,四十知煙,六十方能知茶啊。老衲這些茶,雖然可謂世間罕有,但到底也不過凡品而已。遙想當年跟鬆坡將軍喝過的一種女兒茶,那才算是世外仙茗啊。他一驚,問道鬆坡將軍,哪位鬆坡將軍啊?鐵筆和尚傷感答道,蔡鍔,蔡鬆坡將軍啊。他張口結舌,不勝佩服地看著眼前這位和尚,不知說什麽是好。

  和尚默默地將殘茶倒進茶海,收拾茶具。他囁嚅著說,前輩,這就是傳說中的禪茶嗎?和尚說,茶無僧俗之別,人有清濁之分。老衲看你根器端正,尚屬可交的茗友。軍官說,法師,我受政府的委托,希望能邀請前輩參加我們的民主協商大會,不知法師能否屈駕光臨?

  和尚緩緩說道,施主的美意,老衲心領了。四十年前,老衲和閣下一樣,痛恨時弊,心懷天下,自以為手提龍泉,懷抱利器,就能安邦定國,實現共和。一次革命,二次革命,北伐抗日,老衲皆曾躬逢身與。哎,最後看到的卻是將士血染戰袍,政客紅透簪纓。黨派相爭,多為一家之鼎爵;權術攻伐,何關百姓之福祿。於是隻好潔身遠引,避居林泉以享天年。老衲已厭倦了任何政治,唯望古寺寒齋,為民祈福;不求通衢高衙,聞達於世。施主是天性純良之人,還望鑒諒老僧孤懷。阿彌佗佛,善哉善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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該來的終究會來,誰也阻擋不住 -- 茶友們長周末快樂! -慕容-新新- 給 慕容-新新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05/23/2014 postreply 15:14:11

謝分享。咱城也曾有一位“鐵筆”來著,^_^。新新周末愉快。 -文革傳人- 給 文革傳人 發送悄悄話 文革傳人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5/23/2014 postreply 17:52:43

謝謝 -慕容-新新- 給 慕容-新新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05/24/2014 postreply 15:09:46

謝謝 -慕容-新新- 給 慕容-新新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05/24/2014 postreply 15:10:13

記得他的文章,好文筆。長周末愉快! -看客2010- 給 看客2010 發送悄悄話 看客2010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5/23/2014 postreply 23:00: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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