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些年有本挺熱鬧的書,叫《曆史的終結》,這個書的大致意思是說,冷戰之後,蘇聯陣營敗下陣來,西方的文明大獲全勝,以後咱們跟曆史就沒什麽可討價還價的了,順著西方文明這條道一直走到黑就行了。雖然這個說法看上去讓人覺得很宿命,因而很省心,廣大中外知識分子還是對這個提法表示了極大的憤慨。怎麽能說西方文明就是曆史的盡頭呢?我們的主觀能動性呢?從此以後,我們要站在什麽旗幟下振臂高呼呢?知識分子們愛冒險的心啊,很不甘心。
“曆史的終結”這個詞到底是什麽意思,我從來就沒有真正理解過,所以也無意於去讚成或者批評。我能夠理解某條公路的終結,或者某個聚會的終結,或者某個婚姻的終結,但是,“曆史的終結”?它實在缺乏一個時間或者空間上的刻度。依我看,隻要時間在流逝,曆史就在行進,說“曆史的終結”,就像說“圓的方”一樣,讓人不可理喻。
不過,前幾天,站在美國康州的一個郊區,某一個瞬間,我突然意識到,自己眼前呈現的,就是曆史的終結。
我看到的景象其實很簡單。延綿不絕的草坪,隨著大地的弧度起伏,路邊有一些槐樹,樹幹挺拔,樹冠盛開,站在春天的陽光下,綠意盎然,標致得簡直就是樹中的西施。在草坪和綠樹的掩映下,露出一棟棟獨立的小樓,如果仔細看,樓門口一般都有一塊草坪,草坪周圍,是一道道低矮的柵欄,白色的,或者原木色的,精致,平和,一點不象防範外人的樣子,似乎建造它,隻是為了讓院子裏的櫻花桃花梨花有一種“探”出來的效果。
這樣的祥和美好,簡直令人心碎。但是,站在那裏,莫名地,我想到了福山那本《曆史的終結》。我想到“曆史的終結”這個“圓的方”,在視覺上,就是這個樣子。想到曆史這個“老人”風塵仆仆地趕了成千上萬年的路,就是為了趕到這裏,打開鋪蓋卷,定居下來,從此麵朝大海春暖花開劈柴喂馬。
這曆史的終點處的風景,似乎就是一個海外中國人願意留在美國的充分理由,奇妙的是,與此同時,它也是一個海外中國人願意離開美國的充分理由。
在美國呆得時間長了,你會發現,幾乎你所遇見的每一個中國人,都是一個祥林嫂。他們喋喋不休地反反複複地披星戴月地不斷追問你追問自己:以後想不想回國去?以後想不想回國?以後想不想回國?……一直問到自己已經老到問不動了為止,問到自己住進了門外有草坪、草坪外有柵欄、柵欄裏有花叢的房子之後突然發現生活這個秤砣已經把自己壓在了美國夢的海底為止。
回還是不回,這真是一道算也算不清、解也解不開的多元方程題。
曾經,出國留學讀學位,畢業留美找工作,娶妻生子買house,是一個水到渠成勿庸置疑的選擇。但是,突然有一天,“市場經濟的春風吹遍了祖國的大地”,一直在美國的實驗室、圖書館、公司小隔間裏默默耕耘著的中國人猛地抬頭,發現太平洋彼岸,祖國的大地上已經千樹萬樹梨花開了。緊接著,“壞消息”接踵而來。留學生開始聽說以前住他隔壁的張三已經是國內某某大公司的經理了;還有那個不怎麽地的李四,聽說他小蜜已經換了半打了。然後,在一次回國的旅途中,他發現自己在美國吃的、穿的、玩的、樂的,隻能望國內朋友們的項背了;還發現自己在為一個小數據的打印錯誤而向自己的部門經理頻頻道歉點頭哈腰的同時,他的老同學,那個以前遠遠不如他的王二,此刻正坐在KTV包間裏打著手機,說“那個房地產的項目貸款,我們還可以再協商協商……”;他也免不了察覺,自己的全部精神生活――如果他年少時候的“憤青”氣息還沒有被美國的陽光徹底曬化的話――就是窩在某個中文論壇,發兩句明天就要被版主當作垃圾清理掉的牢騷而已,而與此同時,他的某某朋友已經成了國內媒體上的“專家學者”,在那些激動人心的關於“轉型”的辯論中頻頻發言……固然,也不是沒有聽說某些老同學,甚至大部分老同學,其實混得也不怎麽地,但是,夜深人靜的時候,坐在床前明月光裏,他還是感到了那些個“如果……”的誘惑。
不錯,他的確,或最終會,住上美麗的房子。在經過那麽年辛辛苦苦地讀書、膽戰心驚地找工作之後,“美國夢”實現了。買了大房子,門外有草坪、草坪外有柵欄、柵欄裏有花叢。可是,說到底,有一天,他在院子裏澆花的時候,突然沮喪地意識到,這樣的生活,不過是那曾經被他恥笑的農民理想“麵朝黃土背朝天,老婆孩子熱炕頭”的美國版本而已。
那麽,他到底還要些什麽呢?生活裏到底還有些什麽比“麵朝黃土背朝天,老婆孩子熱炕頭”更偉大更性感更美麗呢?更大的房子?他現在的房子已經大得可以鬧鬼了。 更正宗的夫妻肺片?說實話,出國這麽多年,他已經對辣的不那麽感冒了。更多的工資?那是當然,不過他下次漲工資的日子其實也不遠了……說到底,他內心的隱隱作疼,與這一切“物質生活”都沒有什麽關係,他所不能忍受的,是“曆史的終結”,是那種生活的“盡頭感”,是曾經奔湧向前的時間突然慢下來、停下來、無處可去,在他家那美麗的院子裏,漸漸化為一潭寂靜的死水。窗外的草坪,那麽綠,綠得那麽持之以恒,那麽兢兢業業,那麽克盡職守,那麽幾十年如一日,簡直就象是……死亡。
而國內的生活呢?雖然據說有很多腐敗,有很多貧富差距,小孩子有做不完的作業,農民有跑不完的*,工人在不停下崗,甚至據說還曾經有人在路上走著走著就給逮進去打死了,可是,對於有誌青年,中國這個大漩渦,是一個多麽大的“可能性”的礦藏:憤青有那麽多東西可戰鬥,資青有那麽多鈔票可以賺,文青有那麽多感情可以抒發――曆史還遠遠沒有抵達它的盡頭,未來還坐在紅蓋頭裏麵激發他的想象力,他還可以那麽全力以赴地向它奔跑,並且從這全力以赴中感受到“意義”凜冽的吹拂。
如果是這樣?幹嘛不回國算了?難言之痛,一回了之。
這時候,他又開始囁嚅。他開始懷疑自己對國內的種種向往,也許隻是“距離產生的美感”。他開始擔心如果湊近了觀察,會看到祖國臉上的麻子和粉刺。“畢竟,在中國創業,是要靠關係的,我又沒有什麽關係,回去也白回去。”他說。“美國再怎麽不好,基本上還是一個憑本事和能力吃飯的地方,至少還有公平可言,不用平白無故受很多氣。”他又說。接著,他想到國內走到哪裏人們都是一擁而上沒人排隊人們隨地吐痰環境汙染嚴重,他感到頭疼。又想到國內那些衣衫襤褸的民工一天工作12個小時到年底竟然可能拿不到工資,他感到齒冷。還想到那些個被假藥假酒假奶粉毒害的人們,因此又不可避免地感到胃疼。他越想越多,越想越疼,越想越害怕,最後不可避免地抵達了“文明”、“民主”、“法治”等光芒四射的高度。
於是,他陷入了僵局。一會兒想到國內張三李四王二的刺激生活,一會兒又想到了國外王二李四張三的安穩命運。國內的生活,他看不到上限,因而充滿希望,但也看不到底限,因而特別危險;國外的生活,他看得到底限,因而感到安全,但是也看得到上限,所以特別乏味。國內的生活象是買股票,可能升得快,也可能跌得快;而國外得生活象是定期存款,你掙不到哪裏去,卻也虧不到哪裏去。啊,海外的遊子,一個個高學曆、高收入、高素質的三高“白骨精”,就這樣被逼成了成天喋喋不休嘮嘮叨叨自言自語的“祥林嫂”。
有一次回國,我和幾個朋友吃飯,其中一個說“劉瑜,你回國吧,中國多複雜啊――”。複雜,嗯,就是這個詞,恰切,精確。對於一個有胃口的靈魂來說,“複雜”是多麽基本的一種需要,而康州陽光下的郊區,美得那麽純粹,那麽安靜,對於習慣惹是生非的人來說,說到底是一種饑荒。
但是,又一個好朋友說了,他說:在今天的世界,我們別無選擇,隻能是一個世界主義者。那是6年前,在我甚至沒有出國的時候,一封長長的email裏麵不起眼的一句,可是我一口氣記了這麽多年,可見這句話裏麵的確有令我心動的東西。什麽是世界主義?6年之後,我漸漸意識到,它也就是一個大的、“比較的”、“融會貫通的”、“批評的”的眼光,以及一份對“坐井觀天”的警覺而已。
對“複雜”的向往,以及對“世界主義”的留戀,讓我暗暗希望,自己能過一輩子東跑西竄、顛沛流離的生活。這個願望,使我覺得,自己是多麽貪婪的一個人。貪圖安穩,又貪戀刺激,有了Mr. China,還要Mr. USA。不,回不回國,不僅僅是一個“創業”的問題,甚至不僅僅是一個“文化”的問題,如果說這種貪婪是一種“犯賤”的話,我堅持要把它推卸到“娜拉的悲劇”這個哲學命題上去。在曆史的道路上,人們披荊斬棘、奮勇前進,可是到達了曆史的終點之後,啊,站在美利堅五月的美麗風景裏,我驚恐而又傷感地想,人們對那坎坷不平然而激蕩人心的道路,又犯起了“思鄉病”。
(ZT 戈多樹下 世界華人周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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