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胡適《容忍與自由》,對今日意識形態領域之亂象有茅塞頓開之感。今日意識形態領域之亂象,實在是因為“我是不會錯的”文化基因作祟。
“我是不會錯的”,你是錯的,所以要批判你,禁言你,不能容忍你。殊不知沒有容忍,就沒有自由。容忍是自由的前提,自由是創新的前提,沒有容忍,一切創新都無從談起。容忍,用今天時尚的語言就是“包容”的意思。今天的世界,已呈思想多元化,經濟多元化,政治多元化,文化多元化,沒有包容,能成活嗎?今天的世界,已進入弱控製政治文明時代,崇尚武力和專製政治已是昨日黃花,已為世人所不恥。
“我是不會錯的”,這一文化基因,孔子所處的時代就已經有了。《王製》裏的“析言破律,執左道以亂政,殺。作淫聲異服奇技奇器以疑眾,殺。行偽而堅,言偽而辯,學非而博,順非而澤以疑眾,殺。假於鬼神時日卜筮以疑眾,殺。此四誅者,不以聽。”四誅,正是中國專製政體之下禁止新思想、新學術、新信仰、新藝術的根據和理由,即使草菅人命,統治者總是認為該殺,“我是不會錯的。”
胡適17歲 時寫“無鬼叢話”,讚成“假於鬼神時日卜筮以疑眾,殺。”,胡適當時是共產黨的“精神黨員”,無神論者,說話也是以衛道士自居,相信“我是不會錯的”。待到五十年後,胡適才明白《王製》的真實意思,就是要禁止新思想、新學術、新信仰、新藝術。凡背離統治者意願的都是錯的,統治者的一切都是對的。年青時,我 要殺人,年紀大了,方知人要殺我,因我的新思想新文化觀點不容於統治者,而人要殺我。
孔子是世界級的文化人,他的仁愛思想和有教無類的教育思想,都是被世人所稱頌的。但他的整個思想體係,最終還是為了維護封建政治秩序,凡對封建政治秩序產生威脅的,不論是人是鬼,是思想還是行為,都在誅殺之列。孔子在朝七日,就將具有新思想的少正卯綁去砍了。罪名是五條,比四誅還多了一條。
漢語言裏邊的 “罪”字,四非,據說與“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非禮勿動”有淵源,凡違反封建禮教的思想或行為就有罪。這就是中國舊文化的基因。中國舊文化崇尚明君,認為皇帝老子是不會錯的。等到自己做了皇帝,自己也不會錯的。人的認識的局限性,也是認為自己不會錯的。我們都認為“我是不會錯的”,因此,我們一代人又一代人培育了傳承了這一文化基因。
“我是不會錯的”,當然不是中國傳統文化基因獨有的,外國也有,歐洲也有。歐洲的宗教自由史也是貫穿著“我是不會錯”的文化基因。胡適在《容忍與自由》一文中寫道:
“在宗教自由史上、在思想自由史上,在政治自由史上,我們都可以看見容忍的態度是最難得的、最稀有的態度。人類的習慣總是喜同而惡異的,總不喜歡和自己不同的信仰、思想、行為。這就是不容忍的根源。不容忍隻是不能容忍和我自己不同的新思想和新信仰。一個宗教團體總相信自己的宗教信仰是對的,是不會錯的,所以它總相信那些和自己不同的宗教信仰必定是錯的,必定是異端、邪教。一個政治團體總相信自己的政治主張是對的、是不會錯的,所以它總相信那些和自己不同的政治見解必定是錯的、必定是敵人。
“一切對異端的迫害,一切對“異己”的摧殘,一切宗教自由的禁止,一切思想言論的被壓迫,都由於這一點深信自己是不會錯的心理。因為深信自己是不會錯的,所以不能容忍任何和自己不同的思想信仰了。
“試看歐洲的宗教革新運動的曆史。馬丁。路德和約翰。加爾文等人起來革新宗教,本來是因為他們不滿意於羅馬舊教的種種不容忍、種種不自由。但是新教在中歐北歐勝利之後,新教的領袖們又都漸漸走上了不容忍的路上去,也不容許別人起來批評他們的新教條了。加爾文在日內瓦掌握了宗教大權,居然會把一個敢獨立思想,敢批評加爾文的教條的學者塞維圖斯定了“異端邪說”的罪名,把他用鐵鏈鎖在木樁上,堆起柴來,慢慢地活燒死。這是1553年10月23日的事。
胡適與陳獨秀都是新思想新文化運動的旗手,他們在《新青年》雜誌上開始提倡白話文學的運動,他曾經從美國寫信給陳獨秀,他說:“此事之是非,非一朝一夕所能定,亦非一二人所能定。甚願國中人士能平心靜氣與吾輩同力研究此問題。討論即熟,是非自明。吾輩已張革命之旗,雖不容退縮,然亦決不敢以吾輩所主張為必是而不容他人之匡正也。”
陳獨秀的回複卻是武斷地,他說:“鄙意容納異議,自由討論,固為學術發達之原則,獨於改良中國文學當以白話為正宗之說,其是非甚明,必不容反對者有討論之餘地;必以吾輩所主張者為絕對之是,而不容他人之匡正也”,陳獨秀的“我是不會錯的”思維定式,也延續到他日後擔任多屆黨的總書記,原來的民主思想漸漸走向 專製,走向容不得異己,最終成為孤家寡人,不為自己的同誌和組織所容。
後來者的思想發展脈絡,差不多與陳獨秀無二致。“我是不會錯的”文化基因深入後來者的骨髓。
本來,陳獨秀當時的觀點現在看來,不能說不正確。但是你的態度不端正,你的工作作風不民主,聽不進別人的意見,得不到身邊人的支持,最終失敗是難免的。
千百年來,“我是不會錯的”這一文化基因,傳承到今,還有相當的市場。反獨裁專製爭民主自由的政黨,最終奪取政權後,也很容易走到當初革命理想的反麵。N堅持是不會錯的,N不搞是不會錯的,N不堅持,N要搞,違背老祖宗的規矩,就是錯的。歌功頌德是不會錯的,提不同意見就是錯的,就在禁言封殺之列。
今天意識形態領域的困擾,就是“我是不會錯的”文化基因作祟。左認為“我是不會錯的”,右認為“我是不會錯的”,居廟堂之高的人也認為“我是不會錯的”。誰是會錯的呢?我不會錯,那錯的當然就是你啦!因此,一些思想平台,搞得火藥味十足,意識形態的爭論,大有你死我活的味道。都認為“自己是不會錯的”,都認為“真理掌握在自己手裏”。可是你知道“凡真理都是主觀的”嗎?真理都是人的意識對客觀事物及其規律的建構,無論有多麽正確,它仍然是人腦主觀的產物,仍然需要實踐的檢驗,仍然需要用科學實證的方法去證明。真理都是相對的,時空條件變化了,真理也會過時。“我是不會錯的”,在哲學上卻是一種幼稚的思維定式。
“我是不會錯的”,這樣的思維定式,在單個的草民,作為一種思想堅持,最多可以冠以“思想自負”“剛愎自用”的帽子,也沒有多大的危害。但如果這種思維定式是在一些群體,在群體內部形成一種思潮,就有些可怕了。或者是在那些掌握國家生殺大權的人的腦瓜裏,就十分危險了。輕則阻滯思想進步和創新,重則造成國之浩劫。
我們看過德國電影《浪潮》,那位老師為了讓學生明白什麽是“法西斯主義”,故意引導學生搞一些活動,宣傳一些似是而非的主張,幾乎讓每一個學生都認為“自己是不會錯的”,讓學生深陷其中不能自拔,然後,突然告訴學生這些活動和這些主張就是法西斯主義的表現,結果就有個別學生接受不了這樣的結果,而開槍自殺。那位老師頗費心機,終於讓學生明白法西斯主義是可能對社會造成巨大危害的。
“我是不會錯的”這一文化基因,好比一個人的一條腿長得過長,另一條腿長得過短。應該將“我可能是錯的”另一條腿長得一樣長才好。我是不會錯的,我可能是錯的,這兩種可能都有,因此,我們需要包容。我們需要包容各種不同的思想文化,我們需要包容政治經濟各方麵的改革,我們需要包容“試錯”,我們需要包容“挑錯”。“試錯”和“挑錯”比“我是不會錯的”更具有創新的意義。“試錯”和“挑錯”如同科學實證的證偽方法,對科學的發展更有意義,對人類社會的進步更有意義。因此,我們除了提醒自己防止“我是不會錯的”舊文化基因作祟,更應該鼓勵試錯和挑錯,建立起新的思想規則,左右合流,上下同欲,大膽地去改革,去創 新,去發現,去發明,才能開拓一片新的天地,才能開拓一片更適宜我們人類居住生活的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