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富法》作者聶雲台先生,是清代名臣曾國藩的外孫,舊上海首任商會會長。他從自家的經曆和在上海所見所聞的富人家庭的變遷,來談富裕人家的持久發達之道。很值得一讀,特別是在當代。
本文曾在上海《申報》連載,轟動上海,印光大師、柳亞子等佛學高士撰文傾力推薦。
民間自發紛相印贈此書,至今在港、台地區和東南亞商人圈仍廣為流傳!
上 篇
俗話說:發財不難,保財最難。我住在上海五十餘年,看見發財的人很多,發財以後,有不到五年、十年就敗的,有二、三十年即敗的,有四、五十年敗完了的。 我記得與先父往來的多數有錢人,有的做官,有的從商,都是煊赫一時的,現在已經多數凋零,家事沒落了。有的是因為子孫嫖賭不務正業而揮霍一空;有的是連子 孫都無影無蹤了。大約算來,四、五十年前的有錢人,現在家產沒有全敗的,子孫能讀書、務正業、上進的,百家之中,實在是難得一、兩家了。
不單上海是這樣,在我的家鄉湖南,也是一樣。清朝同治、光緒年間,中興時代的富貴人,封爵的有六、七家,做總督巡撫的有二、三十家,做提鎮大人的有五、 六十家,到現在也已經多數蕭條了;僅剩下財產不多的幾戶文官家庭,後人還較好。就我所熟悉的來說,像曾、左、彭、李這幾家,是錢最少的大官,後人比較多能讀書,以學術服務社會:曾文正公(曾國藩)的曾孫輩,在國內外大學畢業的有六、七位,擔任大學教授的有三位;左文襄公(左宗棠)的幾位曾孫, 也以科學專業而聞名; 李勇毅公(李鴻章)的孫子輩, 有擔任大學教授的, 曾孫也多是大學畢業;彭剛直公(彭玉麟)的 後人,十年前也有在上海做官的。凡是當時的錢來得正路,沒有積蓄留錢給子孫的心, 子孫就比較賢能有才幹。其餘文官比較錢多的十來家, 現在後人多數都已經蕭 條了; 武官數十家,當時都比文官富有,有十萬、廿萬銀兩的,各家的後人,也是多數衰落了;能讀書上進的,就很少聽見了。
我家與晚清中興時代的各大世家,或湘或淮,多數都是世代相交的關係,所以各家的興衰情形,都略有所知。至於安徽的文武各大家,以前富有豐厚的,遠遠勝過 了湘軍諸人,但是今日都已經凋零敗落,不堪回首了;前後不過幾十年,傳下來才到了第三代,已經都如浮雲散盡了。然而當時不肯發財、不為子孫積錢的幾家,他 們的子孫反而卻多優秀顯達。最明顯的,是曾文正公,他的地位最高,權力最重,在位二十年,死的時候隻有兩萬兩銀子;除鄉間的老屋外,在省中未曾建造一間房 子,也未曾買過一畝田地。他親手創立的兩淮鹽票,定價很便宜,而利息非常高;每張鹽票的票價二百兩,後來賣到兩萬兩,每年的利息就有三、四千兩;當時,家 裏隻要有一張鹽票的,就可稱為富家了。而曾文正公特別諭令曾氏一家人不準承領;在他逝世後多年,後人也沒有一張鹽票。若是當時化些字號、花名,領一、兩百 張鹽票,是極其容易的事情;而且是照章領票,表麵上並不違法。然而借著政權、地位,取巧營私,小人認為是無礙良心,而君子卻是不為的啊!這件事,當時家母 知道得很詳細,而外麵人卻是很少有知道的。《中庸》上麵說到:“君子之所不可及者,其惟人之所不見乎。”文正公曾經對僚屬(同事下級)宣誓:“不取軍中的一錢寄回家裏”,而且是數十年如一日無違誓言;這與三國時代的諸葛公(諸葛亮)是同一風格的。因此,當時的將領僚屬多數都很廉潔;而民間在無形當中也受益不小。所以,為官者躬行廉潔,就是暗中為民造福;如果自己貪錢,那麽部下將領官吏,人人都想發財,老百姓就會受害不小了。
《大學》上說:“仁者以財發身,不仁者以身發財。”《孟子》說:“為富不仁,為仁不富。”因 為貪財與不貪財,關係著別人的利益和幸福;所以發財便能造罪,不貪財方能造福。世人都以為積錢多買些田地房產,便能夠使子孫有飯吃,過得幸福,所以拚命想 發財。今天看看上述幾十家的事實,積錢多的,反而使得子孫沒飯吃,甚至連子孫都滅絕了;不肯取巧發財的,子孫反而能夠有飯吃,而且有興旺的氣象。平常人又 以為不積些錢,恐怕子孫會立刻窮困;但是從曆史的事實、社會的經驗看來,若是真心利人,全不顧己,不留一錢的人,子孫一定會發達。現在我再舉幾個例子來 說。
宋朝的範文正公(範仲淹),他做窮秀才的時候,心中就念念在救濟眾人。後來做了宰相,便把俸祿全部拿出來購置義田,贍養一族的貧寒。先買了蘇州的南園作為自己的住宅,後來聽見地理風水家說:“此屋風水極好,後代會出公卿。”他 想,這屋子既然會興發顯貴,不如當作學堂,讓全蘇州人的子弟在此處受教育,可使更多的人都興發顯貴,那樣就更好了。所以就立刻將房子捐出來,作為學堂。他 念念在利益群眾,不願自己一家獨得好處。結果,自己的四個兒子都發達顯貴,作了宰相公卿侍郎,而且個個都是道德崇高的楷模。他的兒子們曾經請求他在京裏購 買一所花園宅第,以便退休養老時娛樂,他卻說:“京中各大官家中的園林甚多,而園主人自己又不能時常遊園,那麽誰還會不準我遊呢!何必非要自己有花園才能享樂呢?”範 文正公的幾位公子,平日在家都是穿著布素衣服。範公出將入相幾十年,所得的俸錢,也都作了布施救濟之用,所以家用極為節儉,死的時候,連喪葬費都不夠。照 普通人的心理,以為這樣太不替子孫打算了,誰知道這才是替子孫打算最好的法子。不單是四個兒子都作了公卿,而且能繼承他父親的思想,舍財救濟眾人。所以, 範家的曾孫輩也極為發達,傳到了數十代的子孫,直到現在,已經是八百年了,蘇州的範墳一帶,仍然有很多範氏的後人,並且還時常出優秀的子孫後代。世人若是 想替子孫打算,想留飯積福給子孫,就請按照範文正公的存心行事,才是最好的方法。 再說元朝的耶律文正公(耶律楚材),他是元太祖(成吉思汗)及 元世祖的軍師,軍事多數是由他來決策,他卻是借此而救全了無數的百姓。因為元太祖好殺,他善於說話,能夠勸諫太祖不要屠殺。他身為宰相,卻是布衣蔬食,生 活儉樸。他是個大佛學家,利欲心極為淡泊。在攻破燕京的時候,諸位將領都到府庫裏收取財寶,而他卻隻吩咐將庫存的大黃數十擔,送到他的營中。不久,就發生 了瘟疫,他用大黃治療疫病,獲得了很大的效果。他也是毫無積蓄,但是他的子孫,數代做宰相的卻有十三人之多。這也是一個不肯積蓄私錢,而子孫反而享大發達 的證據。
再說清朝的林文忠公(林則徐),他是反對英國侵略以致於引發鴉片戰爭的偉人。他 如果想發財,當時弄個幾百萬是很容易的事情。他認為鴉片貽害人民非常嚴重,所以,不怕用激烈的手段燒毀了鴉片兩萬箱。後來,英國人攻廣東,一年攻不進,以 後攻陷了寧波、鎮江。清朝不得已,就將林文忠公革職充軍,向英國人謝罪談和。林公死了以後,也是毫無積蓄,但是他的子孫數代都是書香不斷,曾孫輩中尚有進 士、舉人,至今日仍然存在顯達者。數年前故世的最高法院院長林翔,也是其中的一人,而且道德亦非常的崇高。這又是一個不肯發財,而子孫反而大發達的證據。
再看與林公同一個時候發大財的人,我可以舉幾個例子:就是廣東的伍氏及潘氏、孔氏,都是鴉片場裏發大財至數百千萬銀兩的。書畫家大都知道,凡是海內有名 的古字畫碑帖,多數都蓋有伍氏、潘氏、孔氏的圖章,也就是表明了此物曾經在這三家收藏過,可見得他們的豪富。但是幾十年後,這些珍貴的物品,又已經流到別 家了。他們的楠木房屋,早已被拆了,到別家作妝飾、木器了。他們的後人,一個聞達的也沒有。這三家的主人,總算是精明能幹,才會發這樣的大財。當時的林文 忠公(林則徐),有財卻不肯發,反而弄到自己被革職辦罪,總算太笨了吧!然而至數十年以後,看看他們的子孫,就知道林文忠公是世間最有智慧的人,伍氏、潘氏、孔氏,卻是最愚笨的人了。
上海的大闊老很多,我所認識的,也可以舉幾個例子:一個是江西的周翁,五十年前,我在揚州鄙嶽蕭家,就認識這位大富翁(當時的這兩家同是鹽商領袖)。 有一天,周翁到蕭家,怒氣勃勃的,原來是因為接到湘潭分號經理的來信,說是湖南發生了災荒,官府向他們勸募捐款,他就代老板周翁認捐了銀子五百兩,而周翁 嫌他擅做主張,捐得太多,所以才發怒。那時他已有數百萬銀兩的財富,出個五百兩救濟,還不舍得。後來住在上海,有一天,譚祖安先生(譚延闓,曾任國民政府主席、行政院院長)與 他同席,問他,如何發到如此的大富?他說,沒有別的法子,隻是積而不用。他活到八十多歲才死,遺產有三千萬元,子孫十房分了家,不過十幾年,就已經空了。 其中有一房子孫,略能做些好事,這一房就比較好,但也是遭遇種種的意外衰耗,所餘的錢也不多了。若是以常理來說,無論如何,每房子孫都有三百萬,不會一齊 敗得如此之快;然而,事實上卻是如此衰敗。若是問他如何敗法?讀者可嚐試著閉目想一想,上海闊少爺用錢的道路便能夠明白,不用多說了。這位老翁,也是正當 營業,並未取非分之財;不過心裏慳貪吝嗇,眼見饑荒,而不肯出錢救濟,以為積錢不用是聰明。卻不知道此種心念完全與仁慈平等的善法相違背,我若是存了一家 獨富之心,而不顧及他家的死活,就是不仁慈、不平等到了極處。除了本人自己受到業報外,還要受到餘報的支配,也就是《易經》所謂的“餘慶”、“餘殃”的支配,使獨富的家敗得格外的快,使大眾親眼見到果報的昭彰,能夠醒悟。
再說一家,是上海十幾年前的地皮大王陳某,家中的財產有四千萬銀元,兄弟兩房,各分兩千萬。一九二五年,我到他家吃過一次飯,他住的房屋十分的華貴,門前有一對石獅子,是上海所少見的。他的客房,四麵的牆壁全部都裝了玻璃架,所陳列的銅鼎,都是三千年的古董文物。有一位客人,指著這些古董告訴我說:“這一間房子裏的銅器,要值銀元一百五十萬,中國的有名古銅器,有一半在此。”這 幾句話,正是主人最高興聽的。原來,一般富人的心理,就是要誇耀我有的東西都勝過其他所有的人。而道德、名譽、學問是錢辦不到的,這些富人無可奈何,隻好 在衣服、珍寶、房屋、器具上爭豪鬥勝,博得那些希望得到好處的客人來恭惟奉承。在我見了他之後,不過才七年的時間,上海地價忽然慘跌,加以投機的損失,以 致於破產。陳家的古銅珍寶、房屋地產,一切的一切,都被銀行沒收變賣,主人也搬到內地家鄉去了。
再說一個實例,就是上海哈同花園的主人,近日報紙上常有譏諷的評論:說他們生平對於慈善事業不肯多多幫助,並說他有遺產八萬萬銀元。試設想一下,財產八萬萬的收入,就照二厘的利息來計算,每年也應該有一千六百萬,如果他們肯將這尾數的六百萬元,用作救濟貧民之用,那麽全上海的難民,就可 以得救了。在三年前,上海的難民所中,有十萬人,每人的糧食,以每個月兩元計算,全年不過才兩百餘萬元。到去年米貴的時候,難民所中的難民才不過一萬幾千 人,每人的月花費三十元,一年共五、六百萬元,也還不過是他們收入年息的三分之一罷了。再說上海死在馬路上的窮人,去年將近有兩萬多人,前年不過一萬多 人,再前年不過是幾千人。就單說去年米貴,死人最多的時候,如果辦幾個庇寒所和施粥廠,養活這兩、三萬人,也不過一年花個五、六百萬元就夠了。這在富豪們 來說,不過是九牛一毛,然而這一毛,他們卻舍不得拔。如果能花幾百萬元,就能救幾萬個窮民。他自己的家用,若是沒有特別的揮霍,就算出手如何得闊綽,還是 可以將一年所餘的上千萬利息來用作儲蓄的。這樣一來,一方麵得到了美名譽,一方麵作了救人的大功德,再一方麵又仍然每年增加了若幹萬的積蓄。這樣的算盤, 實在是通極了。然而他們卻沒有這樣智慧的眼光,一心隻想這一千六百萬元,一滴不漏,全部都收到自己的銀行帳上,歸為己有,任意揮霍。竟然沒有想到這肉身是 會死的,自己既無子女,結果財產全歸了他人。幾萬萬的財產,一旦變為空花,隻是徒然帶了一身的罪業去見閻王,而且又遺下一片“為富不仁”的口碑,留在這個社會。
他們也掛著信佛的招牌,但是全不知道《藥師經》上開宗明義,就詳細地說明了慳貪不舍的罪過。經上說:“有諸眾生,不識善惡,惟懷貪吝,不知布施,及施果報;愚癡無智,缺於信根,多聚財寶,勤加守護。見乞者來,其心不喜;設不得已而行施時,如割身肉,心生痛惜。如此之人,由此命終,生餓鬼界,或畜生道。”因 為大富之人,錢財有餘,自己放著也沒有用處,明知道多數人將會餓死,卻不肯施財救濟。若是從道德上責備起來,這簡直是間接的殺人。積錢最多,力量最大,而 不肯布施的,他所負的殺人罪就更重了。譬如見到一個小孩,站在井邊,快要落井了;有一個人在旁站著,全不開口,也不拉開這個小孩,而讓他落井死了。我們一 定會說,這個孩子算是被他殺死了一樣。而富人的見災不救,正是一樣。何況是大富如此,連利息的一小部分都不肯舍,那麽馬路上死的幾千幾萬的饑民,豈不是要 算他殺死的一樣嗎?殺死幾千幾萬人的罪過,難道是用驕慢心,以信佛作為幌子,勉強花點揮霍不盡的小錢,作點專賣麵子的善事,就以為自己已經是作了功德,便 可以免除一切的罪過麽?我想恐怕天地鬼神,決不會如此含糊地寬恕他。所以我說這一段事實,就是希望大家能夠分別真偽,打破心裏的慳貪,切不可蹈積財不施的覆轍!
俄國的大文豪托爾斯泰曾說過:“現在社會的人,左手進了一百萬元,右手布施了一、二元,就稱為是大慈善家。”由此可知,這種行為是世界的通病。但普通人,還情有可恕,至於信佛的人,應當勉力改之。總要大家發起真慈悲心,救濟一切苦難同胞,以念佛修慧為正行,以力行種種善事、救人修福為助行,庶與佛法福慧雙修,正助分明才好。我略將上文結束,條例如下:
一、數十年來所見富人,後代全已衰落;
二、六十年(此文寫於1942-1943年間)來文武大官世家,都已衰落,後人不興;
三、惟有不肯發財的幾個大官,子孫尚能讀書上進;
四、官極大,發財的機會極多,而不肯發財,念念在救濟眾人的,子孫發達最昌盛,最長久,一一都有曆史事實為證;
五、上文舉幾個實例,有的三千萬,四千萬,及幾萬萬的幾家,忽然一旦全空,這幾家都是不肯做救濟善舉;
六、大富者,隻顧自己闊綽享用,積錢留與子孫後代,見有饑荒,卻不肯出大宗的錢救濟災難,無異犯殺人之罪,是要受道德上的譴責、業報的支配的;
七、佛法的天理,就在人人心中。人人感謝的人,天就歡喜;人人所怨怒的事,天就發怒。古語說:“千夫所指,無疾而終”,《尚書》雲:“天視自我民視,天聽自我民聽”,《華嚴經》雲:“若令眾生生歡喜者,則令一切如來歡喜”,所以欲求得福,須多造福於人,否則,佛天亦無可奈何;
八、富人求神拜佛燒香念經,若不起大慈悲心舍財濟眾,仍是不會與佛法相應。
總而言之,保富的方法,必須要有智慧的眼光,也就是要有遼遠的見識與宏大的心量。以上所說範文正公等幾位,就是屬於此類。而其餘不善於保富的人,普天之 下滔滔皆是啊!他們不能使子孫長保富厚,隻因為是自己的智慧不夠;能見到一點,卻遺漏了萬端;隻看見表麵,而看不到內涵;簡單點說,他們看曆本,隻看見初 一,還不知道明天有初二,更不會曉得年底有除夕。但是像這等愚癡的人,雖然很多,而社會上有慧根的人也不少,一經人點撥,即可覺悟,智慧的眼光忽然就會開 朗了。
再講到如何是智慧的作法,請細細品味老子《道德經》上的兩句話:“既以為人,己愈有;既已與人,己愈多。”本篇所敘述的範文正諸公的幾個例子,就是這兩句話的注腳。須知老子是世界最高哲學中的一個。他的政治、經濟、軍事學也都極為高明,他的人生哲學是不能為時代所搖動的。老子學說的精義,有一句是:“反者,道之動。”大意是要反轉過來,就是幡然覺悟的動機;他的整部書多半都是在說明這個道理的。再引兩句如下:“知其雄,守其雌,為天下溪;知其白,守其黑,為天下式。”雄者,譬如是有錢有勢,可以驕傲,乃人人所貪圖的;惟有智慧的人,反過來,卻是要避免這樣煊赫的氣焰,極力地向平淡卑下的方麵作去,免招他人的嫉恨。“為天下溪”這句話是眾人反而歸服他的意思。“白”者的意思,譬如做大官,享大名,體麵榮華,別人羨慕,這也是人人所求之不得的。但是有智慧的人,反過來,卻要避免體麵榮華,極力地韜光養晦退讓謙虛。《中庸》說:“衣錦尚絅,惡其文之著也。”譬 如穿著錦繡的衣服,卻要加上罩衫,不願意使錦衣露到外麵。這是表明了君子實修善義,不務虛名,以避免產生負麵的影響,此種人更為社會所敬重。這些見解,都 是與世俗之見相反的。換句話說,違背了情感欲望,以求合乎理智,這種話,多數人是不入耳的,或者以為這是講天文學,不能懂。然而社會上也有不少具有慧眼的人,當然是會讚許的。
中 篇
天道是什麽呢?《易經》上說:“一陰一陽之謂道。”這 個陰陽,不是虛玄的,一一都有事實可以作為依據。譬如,有日必有夜,有寒必有暑,有春夏就有秋冬,有潮漲就有潮落。由這些自然界的現象來觀察,一一都是一 盈一虛,一消一長。從這個道理推及到人事,也是如此。例如說人事的一盛一衰,一苦一樂,一憂一喜,一治一亂等等。但是天時的陰陽,有一定的標準,是萬古不變的;而人事的盛衰,則是隨著人心的動向,變化無常。這種無常的變化,乃是依著天道一陰一陽有一定的標準牽發而來的。我們試說如下:比如說一個人若是 喜歡驕傲,就一定會有忽然倒架子的時候到來;一個人若是喜歡懶惰安逸,就一定會有極困苦的日子到來;一個人若是喜歡慳吝貪錢,就一定會有嫖賭浪費之子孫替 他破敗;一個人若是喜歡機巧計算,就一定會有糊塗愚笨的子孫被人欺騙。這些變幻的人事,有智慧的人,自然會留心看得出來,曉得與日月起落、寒暑往來的道理 是一樣的。天道是個太極圖,半邊是黑的,半邊是白的,中間有一個界限;過了這個界限,陰陽失去了平均,就要起變化了。這叫做陽極則陰生,陰極則陽生;換句話說,就是盛極必衰,消極必長。
古今以來的偉大聖哲,都能夠洞悉明白這個道理,所以教人常須自己立在吃虧的地位,就是要謙卑退讓,舍財不貪,克己利人。凡俗之中,沒有見識的人,是一定 不肯做這種吃虧事的。在新學家而言,還要譏笑地說,這是消極的道德。要知道,一切偉大積極的事業,都是從這種消極的道德人做出來的:因為惟有消極地克己, 才能夠積極的利人;惟有舍財不貪,才能興辦公眾的利益;惟有謙卑退讓,才能格外的令人尊敬欽佩,做事也格外順利,容易成功。開始似乎是吃虧,後來仍然是會得到大便宜的。
淺見無知的人,隻能看見一切事物的表麵,不能看見事物的對麵。譬如像下棋一樣,隻看得一著,看不到第二、三著。不知道世間事都是下棋,我若是動一著,對 方就要應我一著,而且馬上就有第二、三著跟著來。佛法明確說明了一因一果、感應的道理,實在是世界上最高的科學和哲學。我把下棋拿來作譬喻:我們說一句 話、做一件事,都是對人動了一著棋;我們出言做事的時候,心中打定的主意,就是對天公動了一著棋;一切人、一切物,都是我們下棋的對手。
我們對一隻狗表示好意,狗就會對我們搖搖尾巴表示親熱;若是惡聲對它,它就會拖下尾巴走開。對人則更不用說了!我若是對待別人謙和寬厚,別人就會感謝; 若是待人驕傲刻薄,別人就會懷恨在心;這還是小的對手。若是我們欺淩了沒有能力的人物,或是存心害人,或是用巧妙的手段占人家的便宜,他們受了損害還不覺 得;或是藉著特別的地位,例如做官、做公司的經理等職務,暗中謀取私人的利益;或是自己富厚,而對於災難不肯救濟,自己家裏卻是享用舒服。這些事,眾人固 然是無可奈何,法律也辦不到他,他算是棋贏了,他對方的棋都輸了。可是天道卻是不許他贏,會替眾人做他的大對手,老天隻要輕輕的動一著,就叫他滿盤棋子都 呆了,到底使得他一敗塗地,這叫做“人有千算,天隻一算。”我們天天都是在對人下棋,實際上是在對天下棋;若是對人贏得愈大,就會對天輸得更厲害。反過來講,若是對人肯讓一些,還處處幫旁的人一著,使旁人免得輸,而我自己的棋也是不會大輸的,反而要對天贏了一盤很大的棋呢!
上麵所說的範文正公,是個最顯明的例子,他本來很窮,做了將相幾十年,到死的時候,仍然沒有私人的田產園宅。若是從俗人的眼光看起來,他算是白忙了一世。然而他對天卻是贏了一盤大棋,他的子子孫孫,多是貴盛賢才啊!其餘的像耶律文正公、林文忠公、曾文正公幾位,都是肯輸棋的,到後來都贏了天公一盤大棋。而那些會贏棋的許多人,發了幾十萬、幾百萬、幾千萬、幾萬萬財的,卻是後來被天動了一著,就都輸完了。古人說:“人定勝天,天定亦勝人。”天 定就是一定的天理。陰陽的定律,是要平均的,人們做的事情過了分,就是失了平均。由於我們的心先違反了陰陽定律的中和,所以起了反應,受到陰陽定律製裁, 使回歸到平均的狀態。天公下棋,是不動心,也不動手的,而人們就自然輸了。譬如對牆壁拋皮球,球自然會回拋過來,拋的力量越大,球回的力量也更大,而牆壁 本身,亦並未動手費力和有損分毫。所以《書經》上說:“天作孽,猶可違;自作孽,不可活。”《孟子》說:“出乎爾者,反乎爾者也。”意思就是自作業,自受報;這跟佛經所說的“自造因,自結果”正是一樣的道理。
而所謂的人定勝天,也不是真正地勝了天,這是說人照天的定理,存心做事,究竟會得到後來的勝利。本來窮困的,後來亨通了;本來憂患的,後來得到安樂。這樣的勝利,便是天理的勝利。我雖然說善人對天贏了棋,實際上就是天贏了;須知天道是永不會輸的。天道一陰一陽的平均,就是中道,又稱中和;《中庸》上說;“致中和,天地位焉,萬物育焉。”世 間的人事若是失去了平和,就會引起天道的變化;就像戰爭及饑荒等等的大劫數,都是由於人事的不公平、人心的不中和而引起的。人與人之間的鬥爭,國與國之間 的鬥爭,黨與黨之間的鬥爭,無論暫時的勝負如何,結局仍然是兩敗俱傷,就是暫時勝利的,也將終歸於失敗。請翻一翻世界各國的曆史,就知道贏棋的,到底也都 是輸了, 這就可以知道天理終究是公平的。人心的不平不和,究竟是會被天理裁製的。
世間的人類,男人與女人的數目,永遠是平均的。有姓張的一母生十男,也有姓李的一母生十女,所以合起全世界的計數,男女的數目不會相差太大的。這就證明 了天道的公平,與陰陽的中和,其中有不可思議、自然調整的能力。若是我們想要仗恃著我們的本領,來違反天理中和的能力,最後畢竟是要自己吃苦頭的。若是天 理陰陽沒有裁製調整的力量,那麽人的男女數目也不會永遠的平均,世間一切的事情,都會永久失去了公平,而強的、巧的則永遠富貴,善人也永遠不會抬頭了。世界就會大亂,災禍就會降臨。
歐美人用短淺的眼光來觀察天理,以為世間隻有強的、巧的會得到勝利,安分懦弱的,應該被人製服,所以名為“優勝劣敗”。這種不究竟的學說,引起了世人的驕滿作惡:驕就是有所恃而無恐,我有勢力,不怕你,擺架子,顯威風;滿就是有勢要用盡,有福要享足,專顧自己的私利,不替他人設想,隻管目前快意,不為日後顧慮。德國、日本等國家的野心侵略,就是被此等學說所誤啊!
天道是非常簡單的一件事:就是過分的,要受到製裁;吃虧的,要受到補益。中國的聖哲,儒家、佛家、老莊的垂訓,都是反複的叮嚀,說明這個道理。《易經》上說:“天道虧盈而益謙,地道變盈而流謙,鬼神禍盈而福謙,人道惡盈而好謙。”《尚書》說:“滿招損,謙受益,時乃天道。”又說:“惟天福善禍淫。”淫字的對麵就是善。善字的意義甚為廣泛,若是要確切的說明,眾善都含有謙德的意義,都是以謙德為基本。《易經》是說明天道的書,乾坤兩卦是總說天道的大意,乾卦說:“能利天下,而不言所利”,這就是謙德的意義;坤卦說:“坤雖有美,含之以從王事,不敢成也。”這句的解說,是才華不露,功名不居,就是不務名,不誇功,也是謙德的意義。《金剛經》說,度盡眾生,自覺未度。又說,布施濟眾,不覺有施。這是世界最高的道德,也包含了謙德在內。
再說,孝悌忠信禮義廉恥,都是義務心重,權利心輕。而義務心,是自己覺得我對他還有義務應盡,這就是謙。世間作惡的人,不過是權利心重,沒有義務心。古 語說,所說重利輕義,正是謙德的反麵。所以,一切道德都在謙德裏麵:由謙發動,對父母兄弟,就是孝悌;對社會人群,就是忠信禮義廉恥。凡人對於謙德善行, 都是恭敬歡喜;而對於驕滿惡行,都是怨怒隱恨。那麽天道的降福降禍,說是天道,實是人情;說是天降,實由自作啊!上麵的文已說過,天道就是人事的表現, 《尚書》說:“天視自我民視,天聽自我民聽。”《華嚴經》說:“若令眾生生歡喜者,則令一切如來歡喜。”所以,我們為善加福於人,我們自然還得其福;我們為惡加害於人,我們自然還得其禍。從此可知,我們對麵的一切人、一切物,就是天,隨處都是有天理存在其中的。除此以外,更沒有別的天理可以表現。
那麽我們對他們做事、說話,起念頭、表示臉色,都要格外地小心注意。雖然他們或是愚笨,或是怯懦,或是老弱、孤兒、寡婦,無人幫助;我們若是欺淩了他 們,我們在不久的將來,我自己或我的子孫,也會同樣的愚懦孤寡,被人欺淩。反過來說,若是我們對於這些無力可憐的人,心存慈湣,並且設法幫助他們,後來我 也會得別人的幫助,而我的子孫則永遠不會愚懦孤寡,被人欺淩了。這種天理循環的感應果報,有智慧眼光的人,自然能在社會上一家一家的人事上來觀察,更可以在曆史上一個一個善惡的人的結果中來證明。這也是社會科學中最重要的一件事啊!
一九四二年六月雲台臥病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