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點兒年紀的中國人都知道農村的階級鬥爭有多激烈,多殘酷。這個問題和整個近代中國的土地革命,土地改革運動,以及建國以後的以階級為綱的共產主義運動一脈相承。但也有為數不多的幾個地區列外,內蒙古的牧區就是其中之一。
內蒙古的廣大地區是在1949初年才以和平解放的方式移交給共產黨政權的。一來共產黨沒有像在東北地區那樣,迫切地需要用土改來贏得農民支持,鞏固它的政權。另外,一些地區特別是蒙古族占多數的牧區進行殘酷土改鬥爭也是行不通的。
因此,內蒙廣大牧區直到1952年才完成了所謂的“民主改革”。特點是“不分不鬥,不劃階級”和那個著名的“牧工牧主兩利”合作生產製度。老實說,這個做法真的讓當時中國廣大的被劃為地主富農成份的農民眼睛發綠和不值啊!
那年我父親送我到內蒙古巴盟牧區插隊。臨走時問隊長,政治上有啥要注意的嗎?隊長用她那帶有蒙古口音的漢話說,這裏不鬧階級鬥爭,不怕的。沒有經過土地革命和土改運動的地方就是不一樣。很快我就體會到了,特別是那時不多一見的,淡淡的人文人情的關懷。
我想具體用我認識和接觸過的三個人來說明這樣一個環境和圍氛,也許會更有說服力.
老保管員長漢次勞,漢語的意思是白色的石頭。
這家夥就是一塊石頭,又臭又硬。老保管的語言能力的順序是蒙語,日語,漢語。早年畢業於東北日本人的國高,隊裏的最高知識分子。長漢次勞在滿洲當過兵,從前還給日本人當過礦山工頭,如果不是他是蒙古族人回到家鄉,不被槍斃的話,也一定會被劃為壞分子勞動改造。
牧區大隊的物產豐富,集體所有的倉庫非常殷實。老保管大權在握,鐵麵無私,幹部們拿他沒辦法,人們就是信任他一人。大隊裏對他管的那一大串鑰匙垂灩三尺的人何止一二。你可以背後八卦,但你若用農業隊常用的階級成分啥的說事,嗬嗬對不起,這裏不興玩這個。老保管還有一個在旗裏讀完高中返回隊裏的漂亮女兒。人家一反農村裏地富反壞子女灰溜溜的樣子,抬頭挺胸,方言幾十裏還沒有她能看上的小夥。
菜園子的領頭王複興。
老王頭是個有學問的人,他不但種瓜種菜有本事,醫術水平還不低呢。他根本就不應該是那個菜園子裏的把式。有關他的傳說有幾種,最靠譜的一個版本是這樣的:老王頭早年在北京一家知名中藥店當學徒,後來到南方采買藥材時,不知怎麽就當了共產黨的新四軍。後來被日偽俘獲,又在南京混事多年。再後來,淪為一個貨郎在西北謀生。
老王頭以前多次被公安部門收容,被斷斷續續關押過。60年代流浪到我們大隊,由於他有種菜和看病的本事,為人又實在,漸漸贏得了人們的信任。外麵有些風吹草動時,隊裏的幹部極力維護他,由於牧區的特殊情況,老王頭在這裏過著不錯的安穩日子。
老王頭不厭其煩地告訴知青娃娃,不能放棄學習啊,將來有知識,會門手藝就能活命啊。他還有個本事,會講多種方言,蒙語講得也不賴。我常常想,他要沒有這兩下子,也活不到今天。
女隊長的喇嘛老公奔波。
奔波原來是個喇嘛,在拉薩留過學。布達拉宮喇嘛的最高學曆是12年級,奔波居然學到10年級。在內蒙舊體製裏,喇嘛和王公貴族同掌權力。如果在農區,奔波就是一個十惡不赦的地主,殺掉或搞臭是必然的。但在僅進行過民主改革的牧區,奔波雖然沒有了權力,但影響力或明或暗仍然存在。
女隊長在前台,她的喇嘛老公在後台發揮影響。隊裏的蒙古人心甘情願地請他參與決策。家裏的婚喪嫁娶,子女前途等多要找他。我曾想問個究竟,蒙古人說,他就是有學問,懂得多,有道德。他們就是願意聽他的意見。好像也不是完全用信奉藏傳佛教可以解釋的。
最後我想引申一個問題,如果中國的大部分地區沒有進行過殘酷土改和土地革命。而是僅僅進行了類似內蒙牧區這樣的民主改革,中國後來的發展是不是會是另一個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