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左春和
中國知識界的精英主義未熟先老已經是一種悲摧的事實,信仰和認知能力的先天不足,導 致他們無法像自己說的那樣生活。知識精英本來應該像克爾凱郭爾說的那樣,“你怎樣信仰,你就怎樣生活”。但是任何缺少了生命原初澎湃力量的人,已不具有承 擔當下的勇氣和能力,對於哲學王的模仿終究也是一種蹩腳的想象。無論是呼喚告別革命,還是對於秩序的保守,都不是直麵現實的開拓,僅是知識老化之後的技術 空轉和虛榮。
人是被拋的。被逐出伊甸園之後的人類麵臨了巨大的恐懼與虛無,自然的瞬息萬變才被生存壓力轉 化成知識。科學的話語體係和主體的客觀性的陳述成為知識的必要條件,這都需要共同體內部達成可以驗證的共識。它的目的以人類最根本的價值取向為依歸,從而 必須符合生命的要求。因此,生命成為任何知識真偽的唯一試紙,而不是知識本身。隻有生命才是知識的裁判,而不是相反。也就是無論任何知識體係構築的如何龐 大,編織的如何精巧,它的目的還是圍繞著生命本身。正如魯迅在《華蓋集》中所說:“我們目下的當務之急,是一要生存,二要溫飽,三要發展。苟有阻礙這前途 者,無論是古是今,是人是鬼,是《三墳》《五典》、百宋千元,天球河圖,金人玉佛,祖傳丸散、秘製膏丹,全部推倒他。”這就說,人首先要生存,然後是溫飽 與發展,扼殺這些生存價值的知識必須滾開。我想這是知識的初衷,也是知識當初確認的模樣,任何知識應該是人之成為人的有效工具而已。
但 是,從知識的誕生開始就出現了知識王,解釋世界、主宰世界、預言世界也成為知識精英的欲望。本來,任何知識的形成都緣於人類共同的試錯和經驗,並必須在不 斷變換的語境中進行檢驗。純粹理性判斷是在應然意義上的參照,它並不能代替實踐理性中的現實判斷。可以說每一天所發生的事實,都在提醒知識假定體係防止固 化,現實衝突也在預防知識體係的老化,以免知識成為生命的奴役。隻有活生生的現實才是知識之母,知識精英應該改善現實而不是領導現實,知識精英的美德就是 節製。休謨說,理性是並且應當是激情的奴隸。權力意誌是生命的不竭動力,理性往往是知識的結果。無論是哲學王還是販夫走卒,都無法擺脫生命的基本特征和要 求,沒有人能夠逃出這種生命本身的既定性。所以,檢驗一種知識的是否有效,或者檢驗其是否老化還是已經僵死並不是多麽困難,隻要看它是擴大了生命的自由空 間,還是壓製了生命的合理要求即可。
知識在發展過程中很容易轉化為技術崇拜,一旦形成技術崇拜勢必將現實 中的生命要求消融,從而走進一種精致的形而上學或者技術壟斷。以此拉開與芸芸眾生的距離。知識在脫離普通生命之後建立了自己的話語體係和科學體係,以此指 導和預測人類的生活。人類曆史以來,的確不能離開知識精英的偉大作用,但是知識的技術崇拜很容易形成精英主義,從而不再克製自身的領袖衝動,陷入一種理性 的自負:偏執地為人類設計未來,或者進行各種烏托邦構想。
近些年有一個常用的詞就是“專業訓練”,意味著 一種專業的能力和資格,同時也意味著對專業利益的保護和封閉。這樣一來,隻有“專業訓練”的人才有資格在某一“專業”內發言,實際上拒絕了生命本身的表達 衝動,進入了一種專業遊戲。專業細分化之後,知識精英的自負開始高度自戀和迅速膨脹,不斷靠技術理性推導出的假定係統無限擴大為文化霸權,從而獲得一種階 級快感。在此情況下,一些知識精英以“專業訓練”的名義蔑視來自生命與現實的檢驗和質疑。這些知識精英認為隻有他們才掌握了通往真理的鑰匙,沒有經過“專 業訓練”的人不具備探討真理、自由與設計未來的權利。
中國當代知識精英主義根本不具備自負的條件,一方麵 沒有粗壯的知識氣質,當代的知識體係隻是一種技術移植,而沒有本土原創和文化構建,所以缺少了發自知識本身的驕傲,隻是一種表麵化、翻譯腔的炫耀;一方麵 文化體係的曆史呈現了斷裂狀態,任何嫁接即便再精巧,也不具有西方知識誕生的文化底色和精神背景,隻是一種表情化的低級模仿。雖然儒家也是精英主義的,但 是當代儒生已經辱沒了儒家的本義,不但無法加入現代政治文明構建,而且在內聖方麵也已滑落為世俗主義的利益合作。可以說,當代知識精英主義尚處於皮毛狀 態,本可以在自己的土地上依靠曆史的教訓進行自淚開拓,但是,稍一起步就淪為了精巧的利己主義者,並急於同大眾和暴民劃清界線,從而進入一種專業的、神秘 的、純粹的、安適的知識遊戲。這種先天不足一是因為真正傳統氣血的斷絕,一是因為投機主義揮舞的利益橄欖。這樣一來,中國的知識精英主義就無法落地行走, 既沒有福柯的洞見,也沒有薩特的勇氣,更沒有中國古代文士的恥感。他們不想體證自己的烏托邦,隻是想讓大眾成為他們的使徒。
然 而,中國當代的知識精英主義是不甘寂寞的,由於先天精神不足無法進入形而上的玄思,雖然一直在夢想貴族化自身,但哲學王並不為其降臨這一榮耀。終究禁不住 利益中心的誘惑,必然想訓導大眾,並欲圖領袖時代。盡管有異質文明的熏染,骨子裏還是想“為萬世開太平”。這種自授的正義邏輯意味著天已降大任於他,他因 掌握了“知識”的權力就可以用“知識”規訓人們的生活。其實,在後極權社會,學院已經不再是真理的城堡,而成為學術垃圾的工地,因他們必須每天接受教學量 化的權力訓導,其知識生產並不具有現實意義的承接。但由於生存中的恐懼,他便以擁有文化權力的盾牌而傲視大眾,本質上是現實權力的合作者。本來,精英主義 又是極權主義的早期狀態,它極易導向極權統治,是開放社會的敵人。在一個缺少超驗信仰的社會,知識的高度技術化之後,它一方麵用“專業”話語神秘化絕對化 自身,對自己進行權貴意淫;一方麵又總想啟蒙、領導大眾,隻是稍一行走,便露出了奴才的底褲。
對於純粹知 識的迷戀是精英主義的本性,這也並沒有什麽過錯,因為現實世界也需要一個純粹的知識體係。但是中國當代知識精英主義的自戀並非出於對純粹知識的迷戀,而是 一種認知能力和智識缺陷。由於過早離開了大地,已經沒有興趣諦聽螞蟻的歌唱,心目中隻有五彩斑斕的鳳凰。他們根本聽不懂福柯的聲音,知識分子應該在道義上 反對來自任何政權的一切暴力,然而對於反抗極權的暴力不能在權利意義上放棄。告別革命有一個重要的前提,就是現實權力具有民主的誠意和圖譜,並已具備告別 革命的法治框架和公民社會基礎。否則,任何知識移植隻是一種語言遊戲,它忘掉了知識產生的語境和它當初麵對的敵人的品質。每個人都不願繼承曆史的仇恨,都 願意與曆史有個切割,但這往往是知識精英主義的一廂情願。現實的順沿邏輯並未懺悔自己的曆史之惡,奧斯維辛之後,有一種偏執依然在瘋狂生長。因此,還是赫 伯特的回答擲地有聲:“永遠不寬恕,因為你無權以那些人的名義來寬恕,那些倒在黎明之前的人。”
對於知識 的精英主義自負,我不懷疑他們的知識譜係,隻看作他們自足於一種階級優勢和技術傲慢,尤其在後極權社會成為一種利益計算,因此不再顧及販夫走卒的權利呻 吟。久而久之,這種自負的精英主義就走進了一種自我設置的語言幻覺和知識欺騙,由於江湖上有人成為自己的粉絲,因此,連自己也已經信以為真。這實際上是另 一種反智主義,因為走不出自設的知識假定體係,放不下知識王的幻覺,自身的知識架構已迅速鈣化,成為了自身生命的奴役。有時候,奴役這東西的確能令人享 受,不論他是知識王,還是市井無賴,都無法超越人性的局限。知識的激活往往需要成本,它來自現實中矛盾與衝突所造成的代價,而精英主義怎麽甘願去赴湯蹈 火?米瑟斯說:“誰想麵對真正的生活,而不被生活所奴役,誰就不應當躲避到生活的謊言中尋找安慰。當企求的成就沒有到來,當命運的打擊將長期的辛勞所得瞬 間化為烏有時,他應當將努力再增加四倍,他應當毫無畏懼地麵對不幸。”
沒有人天生喜歡革命,也沒有人天生 熱衷暴力。所有革命與暴力都不是孤立地從天而降,往往是現實各種因素交織的結果。所以,精英主義沒必要充當任何秩序保守的說客,每個人都有理性,但生命的 鮮活本身也必須保有激情。一個人所需要的生活秩序是一種必要,但任何秩序不能化約人的尊嚴與自由。因此,一個人要成為人就永遠不能放棄生命的激情,雖然理 性可以作為一種常態。正是對於激情的保留才有理性的可能,也才能促成現實權力的收斂和妥協。任何精英主義無法進行道德質疑和行為邪惡的豁免,沒有外部規約 的精英都可以形成權力膨脹。實踐證明,西塞羅說的沒錯,“人與人在本質上都是一樣的”。既然如此,任何精英都不會是天降大任於斯,也不具有壟斷真理和正義 的資格,人與人之間的關係隻能是法律契約而不是師徒。作為每一個理性的人都不會不計成本地去冒生命之險,任何革命和暴力隻是一種生命在存在意義上的突圍, 無非為生命和尊嚴尋找應激通道。現實中的生命有共同的本能,遇到著火會逃跑,遇到水流會躲避,餓了要吃飯,渴了要喝水,遇到壓迫就要反抗。這種人類共同的 本能反應,用不著什麽形而上學和邏輯推演,它是生命得以存活和傳承的必要條件。
康德指出:“無人有這個權 利,強迫我們以他認為可以使其他人得到幸福的特殊方式得到我的快樂。相反,每一個人都有權用一種最適合他自己的方式來追求他自己的幸福。當然,前提是不能 損害他人為追求他們自己的目的而奮鬥的自由,隻要這種自由無損正義。”今天,真正的知識麵臨著曆史的雙重任務:一方麵擺脫後極權主義的恐懼籠罩,盡快還原 生命本身的真實意義。一方麵必須警惕精英主義與極權主義的合作,並刺破精英主義建築的知識謊言,才能真實地還原我們麵對的生活。因為精英主義既無法擺脫極 權主義的曆史遺產,也走不出一種既定的改良框架,並在純粹知識體係和道義論證中就剔除了生命自衛反抗暴力的權利。這同樣是對生命的壓製,其精英主義的身份 又妨礙了真理的及時出場,是另一種奴性的狂歡。精英主義散發的對於烏克蘭和台灣學遠的指責與恐懼,說明他們確有成為富貴的幻想,稍一得瑟就鑽入技術理性的 石榴裙下。其實,對於民選政權的絕對讚美和清官情結如出一轍:一種是技術崇拜的臣仆,一種是權力治下的醜角。隻是對民主花翎的擁戴暫時遮掩了愚腐的馬腳, 但在生動的生命與自由麵前,終於逃不過奴性的試紙。即便是民選的權力也隻是一種相對的不得己,並不意味著代表恒久的全體意誌。如果以此之義豁免其異化和背 叛,民選權力也可能成為獨裁。同樣的是,程序正義隻是弱者一種純粹的知識願望,而舞台上的權力則是活著的現實之王,既可以撕咬程序,也可以借程序自衛,還 可以威脅利誘知識來搖尾乞憐。
專業知識的過於精巧不僅會老化自身,還會誘惑一批又一批犬儒盡情把玩和自 慰,然後構築自娛自樂的話語霸權,擁“技”自重。這時候,它已不承認生命得以行走的人間沃土,這同樣是另一種烏托邦的知識暴力。在壓製生命的傲慢中,它自 以為是的純粹理性、客觀公正與專業訓練,確確實實讓我聞到了腐朽的裹屍的氣息。這是中國知識精英主義的遺憾,它還未能長大成人就已經急速衰老了,以至於連 它自身也已經喪失了自辯自明的鬥誌,在麵臨民間社會的質疑和批判之時,已經遁回到觀影識人的柏拉圖洞穴。
奧 威爾關於革命的異化有他的曆史語境和文化與製度底色,並不一定能夠適應未來和所有國家和地區。精英主義重申奧威爾定理實際上是另一種犬儒主義,也是勸告民 眾放棄自由與行動的興趣。但是,現實中不斷麵臨的壓迫和侵害無法證明社會自身的自行變革,也無法等靠知識精英的頂層設計,況且自由與行動是生命不可缺少的 重要組成。正如阿倫特所說,政治行動基本上不是促進社會福利的工具,而是人類顯現一己本性的活動,政治參與不是民主社會中公民的消極負擔,而是人們創造曆 史的積極權利。人類要擺脫囚徒狀態,就必須具有政治參與的興趣,因為每個人已經無法逃避政治權力的籠罩,這是現代社會不可逆轉的事實。在政治參與中才能辨 析各種承諾與謊言,並檢驗知識的訓導及個人的生命經驗,以便促進社會的文明與發展。政治參與並不是對政治權力的崇拜,而恰恰是因為對政治權力及其人性的不 信任。
知識體係是穩定和靜止的,而現實充滿了變化和衝突,甚至暴力和流血。尤其在生命的權利和自由被逼區 得無處可走之時,生命的求生與應急本能便無法再耐心聽從知識精英主義的教誨,隻有在反抗中才能打開生存的應急通道。在慘酷的現實麵前,任何正當的應急防衛 都無法提前進行邏輯推理和論證,隻能行使弱者最後的權利。精英主義之所以勸告人們放棄這種權利,並不是他們的知識譜係,而是現實的利益立場。知識專業化之 後已經形成了熟練的利益鏈條,隻有把持住有別於“烏合之眾”的技術層次才能贏者通吃。但在自媒體時代,人們已不是“烏合之眾”,民智已開,勒龐正在謝幕, 每個人都不再願意沉浸在權力與文化的雙重奴役中,每個人都想真實、自由地生活。邊沁說:“我們實施的為擺脫我們被它們奴役狀態的每一種努力,無非隻是表明 和確認他們對我們的統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