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筆 |“知識分子” ■楊爭光
一
雷吉斯·德布雷:“知識分子有它的曆史,但卻是一個新詞,它出現在法國,在1898年的德雷福斯案件期間《震旦報》的一篇宣言裏——所謂德雷福斯案件,簡單來說就是公開抗議一個無辜的人被宣判。”
在西方,先有知識分子的存在和漫長的成長曆史,後有其名。
中國的政治史、思想史和文化史中,有這樣的存在麽?比如,蘇格拉底式的人物及其作為?大概沒有。
中國式的知識分子應該是有的。比如:春秋戰國時的諸子百家。那個時候,有中國式知識分子生存的土壤和空氣。後來似乎沒有了。有源頭,卻斷流了,沒有傳承的曆史——我說的是自由思想的精神傳承。
有的是“達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的“仁人”、“君子”。
當然,這也是一種傳承。
“達則奴才,窮則精神自慰”是其另一種表述——這並不刻薄。
二
雷吉斯·德布雷:“具體來說,‘知識分子’這個新詞是在政治對抗,對立的背景中出現的。”
孔子終其畢生的努力,周遊列國,不過是要尋找“主人”,做“家狗”。
“知識分子”是不惜甘做“野狗”的。
沒有完美無缺的秩序。麵對現存秩序,“對抗”是“知識分子”的基本立場,但不是唯一的立場,比如:預警。
“知識分子”,不管在體製內還是體製外,他不是現存秩序的“附庸”,更不是秩序中既得利益者的“共謀”,他是現有秩序的變量,“不穩定因素”。他的立足點是社會的公平和正義。是人類精神和道德的提升和進步。
孔子沒找到主人,終於做先生,教學生了。
三
雷吉斯·德布雷:“知識分子和傳統意義上的文人,哲人是不一樣的,就像弗朗索瓦.於 連說的,中國的道家,其實沒有很多想法,不會表明態度。他們主要關注的是自然。而儒家意義上的文人,是服從於君主的權利,滿足於君主的選擇。和這種天人合 一的官僚主義文人統治的傳統比起來,歐洲的知識分子更多的是用筆和自己的思想進行幹預,往往沒有得到政府公開的許可,就像薩特說的,知識分子是管閑事的 人。”
中國的“仁人”、“君子”是官僚政治體 製中人,或努力要成為官僚政治體製中人。被體製剔出去的,甘做“野狗”的少有。“處江湖之遠則憂其君,居廟堂之高則憂其民”,是其自我貼金式的表述。其實 是有牢騷的,不讓做奴才之後的牢騷。從一部綿長的文學史中就可以看出,閃光的精神和才情大都是奴才的才情。
薩特的“管閑事”和魯迅所說的文人的“幫閑”和“幫忙”是不同質的。
中國沒有或少有“管閑事的人”。
中國的讀書人信的是“一心隻讀聖賢書”,因為“書中自有黃金屋,顏如玉”。有了黃金屋和顏如玉的時候,也就是體製中人,自家人了。
在相對健康的體製中,成為“自家人”不是問題。問題在於,成為自家人以後的丟失自己,或放棄自己,做奴才,當太監。
對於薩特所說的“閑事”,我們大多是“各人自掃門前雪,不管他人瓦上霜”。
讀書,成為知識人,然後成為官僚,就是所謂的“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這是中國讀書人的基本路徑,至今沒有改道。
而且,有豐厚牢固的民間基礎。“公務員”成為求職熱門,不僅是因為求職者,更在於求職者的父母。
沒有開放、自主的人民,就不可能有真正自主開放的社會和國度。
國家掌握了全部資源,知識分子就失去了生存的土壤。讀書人的“獨善其身”也實在是無奈的一種選擇——但不能貼金。被迫選擇並不丟人,丟人的是在自慰的同時,掩護“被迫”。
四
雷吉斯·德布雷:“我們能夠從曆史中得到什麽樣的教訓呢?就是知識分子與政治權力是一種反比例關係……在中國的國家政權最強的時候,知識分子就變成了臭老九。”
在變成“臭老九”之前,幾十萬讀書人已進了勞改農場,其中絕大多數不是“知識分子”,而是知識人,被誤判了。
但讀書人、“知識分子”變臭,是從這裏開始的。先是“被臭”,然後是“自臭”,且不知其“臭”,或雖知其“臭”卻按耐不住,一味的繼續“臭”,於是就越來越“臭”。是人都知道的。
五
雷吉斯·德布雷:“法國曆史學家托克維爾在《舊製度與大革命》一書中……認為,當一個舊的政治製度和一個新的價值係統之間不兼容的時候,權力與權威相分離,社會就會進入有震蕩強度的變革時期。
雷吉斯·德布雷:“我們注意到,往往都是知識分子發動並掀起革命,但不管是資產階級革命或社會主義革命,這些革命者們馬上就會回過頭來攻擊知識分子。”
這 是革命獲得政權之後的需要,西方和中國是一樣的。不一樣的是,西方的革命在政權建立過程之後並未停止,“這些勝利的起義者,他們最初總是通過受到教育的人 來進行整治反抗,但最終他們又會取消所有的知識反抗的可能性。這就是為什麽革命進入第二階段時,總是會要建立起一個法治國家,把國家建立在社會力量的公開 和製衡的基礎之上。”
中國沒有這樣的革命的第二階段。知識反抗的歸宿是,要麽被“招安”,要麽被消滅。
強權需要的是擁護和維護,而不是“製衡”。也不允許“製衡”。
六
雷吉斯·德布雷:“1919年的五四運動在中國確實是讓傳統的文人士大夫的變化,使他們成為西方意義上的知識分子。”
五四運動並沒有在中國培育出知識分子階層,也不可能培育出這樣的階層:
中國沒有知識分子的傳統和曆史;
沒有知識分子成長的土壤。
但是,五四運動培育了中國的知識分子意識:
社會批判意識。
民主政治的理想。
個性自由精神。
還有,貢獻了魯迅——他從未妥協地,和刀劍與刀筆頑強對抗,把自己堅持到了生命的最後。
就“知識分子”來說,魯迅具有原型的意義——中國現代“知識分子”的原型。
魯迅的存在,也證明了他所在時代相對的社會寬容。在此之後,中國再也沒有過這樣的寬容。
魯迅不應該是中國現代知識分子的絕唱,但迄今為止,他似乎還是絕唱,難有續響。
中國需要的是魯迅,而不是孔子。孔子所有的“思想”精髓,中國幾乎每一個鄉村的聰明人都可以合盤托出,並能身體力行。但在魯迅的世界裏,已是常識的東西卻需要在中國普及
首先需要普及的是讀書人、知識人、文化人!
七
“管閑事”和中國式知識分子沒有好的緣分。
“達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是中國式知識分子所崇尚的立身行事的胸懷和境界,也是中國式知識分子的一種宿命性表達。
達,居廟堂之高,在其位,要謀其政,要兼濟天下,無暇顧及“閑事”。
窮,處江湖之遠,做假隱士,也叫社會賢達,要獨善其身,管不了“閑事”。
在窮與達之外,還有文革時張誌新式的一種命運:割斷喉管,被迫害致死。
“割斷喉管”,在中國,對知識分子來說,具有其象征性有意義。
八
不管閑事,或不願管閑事,是有理由的:
“將來的曆史會說話的”。“時間會證明的”。
聽起來似乎無可厚非,實則是逃避。是放棄。是對天賦權利的背叛。它已經損害了我們的精神品質。
放棄現在,何以有將來的曆史?
而時間是無語的。
時間也會“失語”。
不管是對政治、文化、藝術,還是對重大的社會事件,放棄對當下的判斷和評判,是自私,也是墮落。
這種現實的造成,除了外在的迫壓和自在的奴性,也與我們幾千年重死人輕活人的脾性有關。
在對原始經典的注解和揮發中不斷建構和延續,是中西方思想史共有的現象,但風貌完全兩樣。
西方思想史的每一個階段,都有偉大的思想家興風作浪,擴展視閾,開掘深度,提升高度,使他們和他們民族思想的曆史波詭雲譎,高潮迭起,群星閃耀。我們曾經有過自己的宇宙觀。
我 們的起點並不矮於洋人,也有偉大的思想家和他們的典籍站立在我們思想曆史的源頭。我們也在注解和揮發中建構延續我們的曆史。不同的是,在我們這裏,源頭的 原型和原典是神化的,非人的。孔子到清代的時候,其頭銜寫成文字,足可以成為閱讀和記憶的考題。幾千年的曆史,依然還是那幾個人,除了原典,再無經典。書 倒是寫了不少,勉強能成為思想家的卻寥若晨星,用手指頭就可以數過來。如果細究起來,還都有近似犬儒的嫌疑。這就是我眼裏的中國思想史的真相。它的高度依 然是源頭的高度。
我們的思想在不斷地萎縮。
麵對死人,麵對當下,我們的膝蓋骨都是軟的。
我們沒有自塑的自信,沒有自尊。我們也許有判斷,卻沒有評判的勇氣,更沒有擴張的野心。
扯這麽遠,不過是想說,嚴肅的判斷和評判是不能完全交給時間的。更不能以各種各樣的原因做借口,放棄判斷和評判的權利。
不負責任的應景是可恥的。
放棄應有的評判同樣可恥。
注:法國雷吉斯·德布雷2010年6月3日在北京演講的記錄整理稿,載《南方周末》文化副刊2010年6月10日,標題為《知識分子與權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