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揭示天安門事件與殘酷青春
書評JESS ROW2014年03月18日
1989年秋天的最後幾天,在北京一個滿是灰塵的尋常街區,一條僻靜的胡同裏,一個名叫少艾的年輕女子喝了一杯菓珍果汁——一種精美的外國飲品——然後奇怪地病了。她被送到醫院後很快陷入昏迷。在家焦急等她歸來的人包括她的父母(書中簡單地稱為舅舅、舅媽);一個十幾歲的遠房表妹如玉,她住在他們家,和少艾住一個房間;如玉的兩個密友:默然和伯陽。
李翊雲寫道:“四合院的鄰居們將來提起這段日子時,會說是少艾神秘患病的那段日子,就像他們會說5月的某個下午,一輛軍用坦克在附近的十字路口被推翻、燒毀,或者6月的某一天,龐老師的表弟用平板三輪車把三具屍體從廣場運到了醫院……,生命,回想起來,簡單得像一堆軼事,我們像軼事一樣活著,用幸福換取年輕的信仰……,以為感受得越少,痛苦就越少。”
實際上,少艾在那一年的五六月份參與了在天安門廣場的抗議,結果,就在病倒之前,她被學校開除了,失去了尋找一份有意義的工作的任何機會。不久,醫生發現她是中毒了,警察一度考慮過她自己服毒的可能性——那會讓她成為一個遲到的殉道者,會讓《比孤獨更溫暖》(Kinder Than Solitude)變成另一本非常不同的小說。但是人們很快排除了這種可能性。偷毒藥的是如玉——從伯陽的媽媽、一個著名的科學家的實驗室裏偷來的——如玉似乎是唯一的嫌疑犯。
如玉是個孤兒,由兩個姐姐養大,她是個秘密的天主教徒,以一種超然的態度看待這個世界,這種置身事外的態度似乎很聖潔,但是太過冷漠,有點病態:對她來說,每天都是“前一天的重複;一個地方,任何地方,不過是我們從起點到終點的遷徙過程中的一個棲息地”。她的監護人把她送到北京去和舅舅、舅媽住在一起,上更好的學校,盡管她很孤僻,還是和伯陽、默然產生了真正的友誼,這兩個健談、快樂的夥伴不遺餘力地讓她敞開心扉。但是從和少艾見麵的那一刻起,如玉就憎惡她的傲慢和專橫,很不願意在舅舅、舅媽的小房子裏與少艾共住一個房間。少艾嘲笑這個更年輕的女孩對這個世界的藐視,但是發現她具有難以抗拒的性吸引力,最終強暴了她,之後對她說:“還沒人教你擁有人類的感情。既然還沒人教你,那別人就該教你。”
這件往事再加上如玉有毒藥,案件似乎一目了然,但是如玉聲稱毒藥是從她房間偷走的,所以誰都可能是下毒的人。沒人起訴,案件也就結了。少艾又活了21年,但是大腦受損,無法交流。伯陽一直照看她。伯陽留在北京,成了一個富有的、無憂無慮的企業家。他離了婚,很憂鬱,隻是偶爾為一些想認他做幹爹的年輕女人分神。默然和如玉像他們那一代很多受過教育的中國人一樣,移民去了美國。在小說開篇,也就是少艾去世的時候,他們兩個住在美國的兩端,享受著美國的物質生活,精神上卻很孤獨,離了婚,沒有孩子,他們的生活像這個案件一樣不了了之。
對《比孤獨更溫暖》最簡單的表述是稱它為一件軼事,一個特殊的家庭事件,隻不過正好以中國當代曆史的時間軸為背景。李翊雲寫作手法中的鎮靜、幹淨以及貌似毫不費力的平靜很容易讓人想起裘帕·拉希裏(Jhumpa Lahiri),她們用契訶夫式的中立態度,讓筆下人物複雜、混亂、表麵上“豐富多彩的”生活具有一種沒有威脅的水彩畫的氛圍。
但是讓我們再看看李翊雲描寫人們回憶少艾患病的那段文字——“四合院的鄰居們將來提起這段日子時,會說是少艾神秘患病的那段日子,就像他們會說5月的某個下午,一輛軍用坦克在附近的十字路口被推翻”——請注意她把國家和個人的悲劇相提並論,這種冷淡的態度背後有一種刻薄的、震撼的諷刺。李翊雲似乎在問:就這些嗎?天安門事件時代的青少年真的應該用對幸福的追求交換“感受得越少,痛苦就越少的理念”嗎?
答案當然是不應該。當少艾的父親告訴她“我們一生中已經經曆了太多革命”時,少艾反擊說,“我們的革命”將“和你們的革命完全不同。你們所有的革命都源自盲目效仿”。從某種意義上講——雖然這不是她的初衷——她是正確的:天安門大屠殺幾年之後席卷中國的革命是一場關於繁榮、企業家精神和個人成功的革命。三個朋友中唯一留在中國的伯陽敏銳地觀察著他周圍20多歲的人沒有寄托、空洞、漠視曆史的世界,對他們來說,“20年前發生的事情與200年前、甚至2000年前發生的事情一樣古老”。
也許《比孤獨更溫暖》中最感人的段落是伯陽重遊什刹海那一部分。什刹海是北京少數幾個保留老城胡同的地方,伯陽和默然過去經常帶如玉來這裏,向她炫耀自己對首都的建築和曆史的知識。現在什刹海成了一個時尚地點,“時髦的白領、住在北京的外國人、遊客和各種效仿者聚集於此”:
“伯陽想抓住某個人的肩膀問他,是什麽把你吸引到了這裏?是什麽讓你離開自己的國家、城市、社區,來這裏顯示自己的重要性?從前這裏不過是人們經曆自己小小的悲劇和喜劇的一個普通社區。現在它被稱為北京最性感的地方……,站在水邊的人有多少偶爾萌發過殺人的念頭——黑暗的幽靈在他們頭腦中投下陰影,他們不得不扭過頭去?又有多少人真的殺過人?”
一個精心講述的謀殺之謎是個精彩的故事,李翊雲十分機敏地拖到最後一刻才解釋少艾的死亡之謎。但是《比孤獨更溫暖》揮之不去的餘味是1989年的青少年被粉碎和消耗的夢想中無處不在的苦澀。縈繞在這部小說中的未解罪行是平板三輪車上從廣場拉回來的屍體,他們黑暗的幽靈給人們目光所及的每個地方都投上了陰影,即便是在今日耀眼的中國。
本文作者耶斯·羅(Jess Row)的新書《我臉中的你的臉》(Your Face in Mine)將在8月份出版。
本文最初發表於2014年3月9日。
翻譯:王相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