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前的老師,寫不寫,總歸是在心裏的。特猛頭裏寫出來,是因為今年學校逢十校慶了,要籌備比較大型的慶祝,籌委會的老師和同學要我代表我們這一屆寫些故事。 其實比我能寫的同學多的是,但是老裏八早就比我能寫的,可想而知現在做的事情也比我的重要。做律師的同學要給人家辦移民。搞不懂這偷渡的、投資的人怎麽就這麽多?律師剛剛辦完福州來的,溫州的又在那裏敲門了。做醫生的同學要給人家的屁股裝假關節。這屁股壞掉的人怎麽也會這麽多的呢?醫生大小醫院飛個不歇,裝完老屁股裝小屁股。就我吃飽飯沒事做,所以籌委會隻好退而求其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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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語文老師們
初中的時候,沒有什麽語文老師喜歡我的作文。描寫景色,我用不來華麗的詞句,若是議論起來,我的文字亦不吭鏘有力,輪到寫人,又批我是“自然主義”,然而“自然主義”比起馬克思主義來究竟不自然在哪裏呢?我這些都還沒搞明白,就糊裏糊塗到了高一,做了張老師的學生了。
張老師做過右派的,來教我們語文的時候,似乎才回歸正常的生活不久。他戴副金絲邊眼鏡,頭發打理得一絲不苟,典型舊式江南才子的模樣。雖然在牛棚裏住過很多年,張老師倒一點也沒住成牛脾氣,他講課生動又細膩。講到日本人投降,“啊喲我開心啊,開心得跳起來,窮跳窮跳,一條褲子鞋跳破脫了”。那該是多麽發自內心的開心啊,全班都笑了,仿佛看到那個興奮無比的孩童時代的老師。講到《荷塘月色》,張老師說,“那些景色、香味、聲音的描寫其實都是用來刻畫作者心情的”。原來作文是可以這樣的嗎?不需要著眼於一個宏大的主題,光是把玩文字,僅僅為了表達一份情緒?張老師讓我們模仿朱自清也寫一篇景,我於是寫了我們弄堂裏的廣玉蘭。初秋裏已經芬芳了一個夏季的廣玉蘭落了一地,白的花瓣生了鏽,沾滿泥濘,我有一些傷感,隻是這樣而已。張老師把這文章當範文讀了,讀的時候一直在點頭說好,“因為是帶了感情寫的”。我得了鼓勵,從此懂得:不必刻意表現高尚的情操,不需賣弄高級的字眼,能表達真情的,就是好文字。
高二的時候,張老師不教我們了,語文課上我情緒低落。教我們語文的換成了一個講普通話的李老師。好在幾個禮拜一過,我對語文課的喜歡又回複了,因為李老師實在有趣得緊。他好像是山東人,聲音啞啞的,講起話來別有一派不同於上海人的幽默。他批評一個男生寫作文不會用標點,隻一個句號了事:“啊呀你一個標點也不用呀,你不標點我隻好一口氣讀下去呀,讀得我快喘不過氣來啦。好不容易碰到一個句號,可以緩口氣了,接著又得再喘。”李老師端著作文本,做出上氣不接下氣的樣子,大家笑得岔了氣。有了李老師的這番點評,我至今小心我的標點符號,知道這東西除了表達情緒之外,還能用來幫讀者喘氣的。
李老師煙癮蠻大的,兩堂語文課之間必到走廊上去吸一支。有一次他摸摸口袋沒煙了,於是點名叫人,“寶蘭呀,你幫我到辦公室去拿包煙好嗎?”當然好的咯,我得了指令,即刻飛跑到對麵老洋樓的語文教研室去拿煙。可我不認得李老師的辦公桌,代我找煙的老師咕噥道,“迭格老李,一堂課格辰光也熬勿牢啊。”我手裏接過煙時暗笑了,其實這不關熬勿牢熬得牢的事,李老師隻是要差他喜歡的學生子做點事而已。
李老師喜歡我們,他不需說我們也是知道的。他常常站在操場邊上看我們這些孩子打排球。那時李老師已經離休了,是被反聘回來教我們的。他平時給我們上完語文課便可以收拾收拾回家了,不需要坐班的。兩堂語文課後,有一度是我們的體育課。那時我們一群女生因為癡迷小鹿純子而愛上了打排球。我們自以為本事大到可以“流星趕月”,其實隻是盡在操場上瞎跑,毫無章法地胡亂揮手。可李老師一點也不嫌棄。他提著黑色的公文包本是要回家去,看到我們打球便站定在實驗樓的那一邊不走了。他歪著頭笑咪咪地看我們打球,神情恍恍然仿佛在讀一本童話。有時有人摔倒了他馬上伸出手來象是要扶的樣子,其實他是扶不到的,我們站得那麽遠,隻是他心疼我們呢。我知道那一刻的李老師是快樂的:那麽多可愛的、充滿了青春活力的孩子,每一個都擁有著象迷一樣的未來,老師的心也一定跟著我們的雀躍變年輕了吧。
然而李老師的喜歡有時候也是會讓人尷尬的。我們去佘山春遊,山上是有天主堂的。正是青春年少對生命的意義和自我的價值充滿困惑的年齡,於是在記敘春遊的作文裏我寫,想去信教了,因為我的困惑大概在上帝那裏才會找到答案。然而那時我雖傻,卻也知道這樣真實的寫法是會被人找去談話的。於是在文章結尾的時候,就給自己找了一個落場勢力。我說,回到山下,己近黃昏,恰遇一老婦在農舍外煮夜飯,在夕陽裏回望老婦人,我看到逆光給她的身影勾勒了一輪金邊,突然間我就頓悟了,那“頭上閃爍著神聖光芒的勞動人民,才是真正的上帝。”
遊記交上去了我也不再多想。過了兩日我走過新教學樓底下的廣場要回樓上的教室去。遠遠地李老師看見我,他三步並兩步趕過來,一把抓住我的雙手,“啊呀,寶蘭呀,你怎麽差點就到山上去了呢?”他握住我的手摁了又摁,象是慶幸我最終沒有勿入歧途,“多虧老太婆救命呀!”若平常聽見“救命”的講法,我是一定要笑出來了。可是那天,班上的幾個壞男生正站在走廊上拿了一把粉筆頭丟過路的女生呢。有李老師的光頭罩著我,他們自然不敢再丟,但是這樣給老師抓住手,等下進了教室,逃不脫要聽那幫人的起哄了。
到了高三,李老師教文科班去了,我非常不舍,卻也不能隨著老師換文科。來接手我們班語文的是陳老師,也是講個普通話的胖胖的北方人。陳老師雖然已是花白頭發的中年人了,用現在的話來講,卻有一種萌態。他一年四季剃個板刷頭,露著頸餑子上嘟嚕出來一圈肉。講課的時候,他一掌大手常常抓耳撓腮,忽而興致上來的時候又滿腦門囫圇擄上一把。上作文課,他給我們布置了題目,自己則找個空位置坐下來,然後整個身體趴在課桌上,兩手抱著腦袋,望著教室外麵的藍天發呆。趴在課桌上數白雲的陳老師,看上去分明是個童心依舊的小男孩嘛。於是我跟他搗蛋了,在一篇“記一個什麽人”的作文裏,我描寫他,“有一個胖老師啊,人還沒走到教室呢,肚子先進來了”;又寫“有一隻白胖的肚子浮在水麵上,也不見泳者勤快地劃動四肢,白肚子總也不會沉下去。”我是見過陳老師遊泳的,那時我在學校的遊泳隊,天天要去室內的溫水池訓練,陳老師時常也來“氽水”。多數時候他是仰泳,真的有本事不怎麽動就能浮起來。
來年就要高考了,高三的我們寫了許多沒有留下任何印象的八股文練筆。寒假日記總算不是命題作文,我又可以隨意寫了。假期裏奶奶養了兩隻雞,大點的母雞是留著春節給客人吃的,小點的公雞則是年夜飯的時候自家吃。上海的冬天陰冷潮濕,太陽落下後,益發覺著寒意直刺到骨頭裏去。黑暗裏一大一小兩隻雞緊緊地依偎著相互取暖,白的幾乎透明的雞眼皮半開半閉地眨動,象是冷得睜不開了。天雖酷寒,兩隻小動物這種相互依傍的模樣讓人心頭升起一絲暖意。可是大年夜的早晨小雞不見了,晚上就要變成餐桌上的白斬雞。黃昏裏我再去外麵看養在陰溝洞邊上的母雞,它落單在大年夜的寒風裏,周身的羽毛被風吹得一飄一飄的,看得人又冷又心疼。年夜飯的時候我沒去吃那雞肉,算是對人類殘忍的抗議。
開學後我們又去溫水池訓練了,當我嘩啦嘩啦遊到陳老師邊上的時候,他叫住了我,“寶蘭啊,你那雞肉真的一點沒吃?”陳老師含了一口水吐出來,很好笑地問我。我很不好意思趕緊一個翻身遊走了,因為其實我生完氣、寫完作文、嬌情完了就偷偷把留給我的那份雞吃掉了。
上了大學以後我跟陳老師還有通信的,他給我寫過一首短詩,這首詩現在應該還躺在我母親家的閣樓上。具體句子不記得了,依稀有“驕鍵的遊泳選手”這類的意思。而李老師我在大學畢業後還去拜訪過的,他說“別班的好學生是好得標準,但是你們班好的學生是好得有特點”,果然,李老師是喜歡我們多一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