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子墓坐落於查灣村北一處亂墳崗 ZT
他父母的家現在成了“海子故居”
因為一場春雨,天冷下來,海子的母親、75歲的操采菊生起了火桶。她從床沿摸出一本《海子的詩》。“您讀海子的詩?”“是的。以前不知道海子在寫什麽,他出事後,我就開始念他的詩。”
她翻動詩集,開始朗讀開篇一首《阿爾的太陽》。她鄉音濃重,讀得緩慢認真,時常停下來辨認字詞,詩集被翻得卷邊烏黑,生僻字旁還工整地標注了簡單的同音字。她又連著朗讀了《麵朝大海,春暖花開》和《亞洲銅》,每讀完一首,都像完成一項艱難的任務,長鬆口氣。
海子的父母住在一棟“曆史的房間”裏。既是一棟普通的鄉村住宅,又承載了海子紀念館的功能。“海子故居”裏單辟了個小房間,存放著海子的藏書、照片、遺物、詩歌、朝拜者的題字……
“我一生修了8回屋!”說起這話來,查正全驕傲又無奈。“海子故居”正是這第8回,花了5萬多塊,用的《海子詩全編》的稿費。查正全雇了個包工隊,蓋了整整大半年。
操采菊背有點駝,收拾海子遺物時,那隻亮黃色的毛絨小狗能叫她笑起來,那是海子工作後買的,老大不小了,還玩貓啊狗的,那長不大的老小子喲;轉頭鋪整蓋在沙發上的藍格床單——海子生前用過的,她又神傷地囁嚅:“東西在,人卻看不見嘍。”
海子墓坐落於查灣村北的一處亂墳崗。按查灣的習俗,“提前歸來者”不可立即入葬,1992年,海子的骨灰才入土,墳塚矮小,前端卻鑲嵌了兩尊佛像——一尊釋迦牟尼,一尊綠度母,都是海子1988年9月去西藏時從瑪尼堆拾回來的。
“不理解。”對於海子自殺,父親查正全的回答隻有又快又短的三個字。母親操采菊不經意地輕歎——如果幫他在家鄉找份工作,如果讓他去南方下海經商,如果……“就不會有這樣的事了”。
他小時候愛幹淨,圓臉,很漂亮
和荒蕪粗糙的鄉村生活格格不入
1964年3月26日,海子出生在父母的婚床上。那是張年代久遠的香樟木海棠雕花床。誕下海子時,操采菊已經31歲。村裏的赤腳醫生來了,捧起這個男孩。查灣村有個說法,頭胎的男孩命硬,既和家族中其他人犯克,又將親屬的精氣獨聚一身。
1984年,海子第一次向家人展示他寫的長詩《但是水,水》,讀者是大弟弟查曙明。“你這個沒人要,還不如寫點小說,賺點錢。”“那我就寫爸爸媽媽的愛情故事,寫成小說,賺了錢,給他們在高河鎮買棟大房子。”
海 子父母的愛情故事,恰好與米蘭·昆德拉的《生活在別處》巧合。19歲那年,操采菊梳倆麻花辮,是廠裏文工團的台柱子。巡演到縫紉廠這一站,她遇見年輕的裁 縫查正全。“我就圖他有個手藝。”50年過去,操采菊講起當時的愛情,隻這淡淡一句。他們不顧家人的反對,私奔了,徒步從懷寧走到祁門,走了5天5夜。
海 子還是個孩子時,是個漂亮的圓臉小男孩。不知是不是隨母親,海子帶了些與荒蕪粗糙的鄉村生活格格不入的特質。他愛幹淨,穿著父親縫製的的確良小套裝,背一 小布包,在街上跑了一整天,鞋上一點泥巴都沒有;就算已經在北京上了班,假期回來,他也要在家裏開的豆腐店那口大鍋裏,燒上一鍋開水,爬進去,洗個熱水 澡。
1979年海子來到北大
四年後,
他被分配到中國政法大學校刊做編輯
1979 年夏天,海子到北京大學法律係報到。如果非說有什麽特別——他個頭真小,年紀也小,幾乎是個孩子,還有他的花布棉被在一堆綠色的行軍被中十分紮眼。大約為 了掙脫孩童的殼,大四那年,他隨著同宿舍的同學把頭剃了。那一年北大組織了一次校園詩歌朗誦會,能裝1700人的禮堂,擁進了2000人,詩社也遍地開 花。海子既不登台朗誦,也不加入社團。
夏天,分配到中國政法大學校刊做編輯的海子被安置在“大鍾寺大隊”。“愛國衛 生委員會”開會時,同事唐師曾見到了趴在桌子上委靡不振的圓臉校友。“每個科室都要派一個剛畢業分配的大學生參加這個委員會,負責打開水、掃地、點爐子, 如果有誰拎起暖水瓶是空的,那簡直如芒刺背。”唐師曾回憶。
第二年,他們被一輛大巴拉到了昌平,一群“文藝青年”在 食堂裏熟識起來。海子年紀最小,被當成靦腆好玩的小兄弟。他有口音,叫孫理波不叫“孫”而是“森”,還給吳霖說過一個有關家鄉懷寧的歇後語:迎風撒尿—— 懷淋(寧)。起初在校刊發表詩歌時,海子用了個筆名“紮卡”,沒過多久,便自稱“海子”,取意青海的高原湖泊。
在孫 理波看來,海子算得“時髦青年”。他們總相伴去看電影,海子喜歡《亂世佳人》,迷戀嘉寶;時不時聽點卡朋特的磁帶;看到孫理波畫油畫,海子也試著來上幾 筆;他的打扮看不出鄉村青年的痕跡,整潔樸素,偶爾露花哨,有一次穿了件紅毛衣,在一群黑灰藍中很紮眼,校領導在班車上隱晦地表達了意見。他們看《等待戈 多》,喝時興的果子酒,喝到興起走在路上大聲吹牛,傍晚溜達回宿舍,瞥見副食品店門口擺攤賣菜的老農,突然對那平常景色生出些異樣的感覺,海子嘟囔:“別 以為我們荒誕的生活才是生活,你看,糧食和蔬菜,這才是生活。”孫理波說,《麵朝大海,春暖花開》中的那句“從明天起,關心糧食和蔬菜”,正來自這裏。ZT
那些他愛過的女性
小 武第一次出現在海子宿舍,大夥揶揄他:“行啊,有女孩兒了。”那年海子20歲,小武是外語係大一新生,身材玲瓏,活潑伶俐,通得人情世故。關於他們的相 識,有個甜美的傳說:海子上課問學生喜歡哪些詩人,小武站起來答“海子”,引來哄笑和一段戀情。沒有人確認這個說法。在他們相戀的1983—1985年, 海子創作了數量驚人的愉快的愛情詩。有個同事記起政法大學發生過一起跳樓事件,小武得知後萬分緊張,誤以為是海子。臨近畢業,他們分開,她去了南方。
之後出現了小劉,一位昌平文化館的樸實女子,她到西環裏參加了幾次聚會,便經常留在這裏洗衣做飯,時間不長,又不見再來,孫理波問起,海子敷衍說:“她總想成家。”
1988 年末,政法大學青年教師悉數搬離西環裏。那群文藝青年戀愛的戀愛,成家的成家,海子每逢春節回家,父母都催:“該談親了。”他悶聲不答。孫理波也忙著結 婚,新房刷牆時,找海子幫忙,向來溫和有禮的海子沒刷兩下,怒了:“以後有這種事別叫我!”孫理波事後一想,海子大概不想接受這個小團體的疏遠與解體。
那 年8月,詩人唐曉渡在拉薩遇到已經雲遊了半個多月的海子。詩人一平與海子同行,兩人背著大包,講起一路蹭火車的經曆,十分歡快。一平講,有時海子也叫人吃 不消,夜裏在小旅店抽煙,把被子點著了,差點被人趕出來。他們在拉薩途經瑪尼堆,每人都拾了些碎片,唯獨海子一定要背兩尊巨大的石頭佛像。
西 藏之行還有個小插曲。海子結識了一位西藏女詩人,第一天謀麵,海子就表達愛意,西藏女詩人當他是個小孩。幾天後,海子又深夜到女詩人家喝酒,入夜要求留 下,女詩人慍怒著把他攆走。海子的友人猜測,這大約反映了他對雪域高原的迷戀。海子同時期寫下這樣的詩句:“西藏,一塊孤獨的石頭坐滿整個天空/他說:在 這一千年裏我隻熱愛我自己……”
1989年3月26日那天,那天,
在山海關……
1989 年3月25日,海子自殺的前一天,他清晨6點半坐上了從昌平開往北京市裏的班車,穿著那件被校領導批評太花哨的紅毛衣,外麵套著灰夾克,背包裏放了四本 書:《新舊約全書》《瓦爾登湖》《孤筏重洋》和《康拉德小說選》,還有幾隻橘子。他也許依然感到“肺要壞了,嘴裏充滿著爛蘋果的味道”。這是一星期前,他 到《詩刊》編輯部找唐曉渡時說的一句話。
路上他碰見了騎自行車上班的西川母親,她遠遠看著海子,不大敢確定,沒有打 招呼。她蠻喜歡這個年輕人,每次到家裏做客,都幹淨有禮,她還覺得他長得“俊”。海子的目的地是河北山海關。有一次,海子跟昌平詩人葦岸討論怎樣死去才有 尊嚴,葦岸說上吊太難看,海子說最體麵的死法是從飛機上往下跳。
大約10天前,政法大學的同事搞了一次聚餐,海子喝 醉了,第二天一醒,就懷疑自己醉後講了許多不當的話——有關他和初戀女友小武的事情。他覺得這是對小武的傷害,難以自我原諒。根據《海子評傳》推論,已嫁 到深圳的小武打算移居美國,那陣子回到北京,與海子告別。依據是,2月份海子的創作裏頻頻出現海洋的意向:《獻給太平洋》《太平洋上的賈寶玉》……還有那 首《麵朝大海,春暖花開》。
海子的最後一位戀人,直到海子去世前夕才為人所知。她是政法大學的一位教師,已經成家,她在不被知曉中陪伴海子走完人生,有張流傳廣泛的海子照片,印在《海子詩全集》的書脊上:他眼睛半彎盯住鏡頭,手舉在半空,愉快地笑著。照片正是那位戀人所拍。
海 子3月25日中午抵達山海關。他在街上閑逛,太陽熾熱,他隻吃了幾瓣橘子。3月26日,政法大學校方打開了海子宿舍的門。房間明亮幹淨,藍色窗簾依然微微 透光,書架整理過了,7卷本印度史詩《羅摩衍那》擺在書桌顯眼處,沒來得及修改的手稿,都被塑料繩捆成小捆,放在從家鄉帶來的小木箱裏。捆紮的塑料繩被仔 細編成了麻花辮的樣式。5封“遺書”放在抽屜裏。
海子躺到火車慢行道之前,把外套脫了,疊好,放在一旁,下麵墊著書包,裏麵有最後一封遺書:“我的死與任何人無關。”在後來不斷衍生的神話裏,海子腸胃裏僅有的幾瓣橘子成為太陽的象征。
26日深夜,電報迅速發到安徽:“海子病重,父母雙方速來。”海子的父親查正全說,這叫“騙”。在山海關,他們見到的是冰凍過、整理過遺容的兒子。為防昏倒,海子的父母被眾人架在一旁。
他 們在北京隻待了4天,走時帶著海子斑駁的小皮箱、亮黃色的毛絨小狗、藍格子床單、行軍水壺、綠色挎包……還有2000多冊藏書。海子大弟弟查曙明的兒子、 二弟弟查訓成的媳婦和三弟弟查舜君,花了兩個月為這些書編寫序號,再由在文化館工作的堂姐輸入電腦。就像組建一個小型圖書館,它們整整齊齊,脊背上粘著小 標簽,碼進“曆史的房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