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同學

要給我們這個居委會的小朋友憑空裏新添出一個小學來，真是為難當年的教育局了。兩幢大洋房，東隔西隔，邊上再新砌一個兩層樓的水泥盒子，拉上道鐵門，這便是我小學的高年級部了。我們班是用人家的客廳做教室的。知道是客廳因為一麵牆上有壁爐，爐膛潛伏著蜘蛛陪我們上課。老師的辦公室是用陽台改的。有石柱的陽台很寬很深很高且有頂，隻需立一排木頭窗便改完了。操場很小的，隻夠放幾個海綿墊子，跳高或跳遠都是它們了。體操課用的跳箱是藏在黑籲籲的洋房底層車庫裏的。那裏也放拖把掃帚這類雜物，我們盤野貓貓時掖進去，染了一身發黴的氣味逃出來。早操和跑步測驗是不怕沒地方的，馬路上去好了。南京路到了這一段，突然開闊起來，人行道，自行車道平行伸展，連梧桐樹都特意留了一道。我們上課的當兒，人都上班去了。零星有行人或自行車路過，看到水泥地上粉筆畫的起跑線終點線，自然繞開了。

   而低年級部，則是在兩條馬路之外的另一棟洋房裏。那裏甚至連鐵門都不必拉，三步台階上去，洋房的原大門便是校門，隻消門邊豎塊排子就行了。做操不必上馬路的，洋房的花園夠大了。也是在人家的客廳飯廳臥室裏上課，廁所倒還是用作廁所的，隻是改成了長條的坑。蹲在那裏的時候，看到隔壁男廁所的坑裏有白色的蛔蟲一扭一扭遊過來。那一定是康安雲的蟲。因為有天看見他咳嗽，很劇烈地咳得象是要作嘔的樣子，嗷嗷兩聲便從喉嚨裏抽出一條蛔蟲來。他大概自己也嚇著了，如果他沒被嚇到的話，那麽邊上的女生必定遭央了。

   康安雲和另外兩個江北人都是三年級時插班進來的。南陽路的洋房群前麵本是有幾大片空地的，政府在那裏造好了幾幢象火柴盒一樣的新工房後，康安雲他們就從很遠的地方搬來了。他們來上課的第一天，老師讓他們起來回答問題。陳宏什麽都答不出，而且話也含含糊糊講不清楚。搞了一歇之後一向很嚴格的葉靜英老師光火了：“儂上學期語文算術考了幾分啊？”嗚嚕嗚嚕許久，終於答了，“是2分和0分”。孟翠萍跟他原是同班的，知道底細，“伊是隻戇大呀”，她回答老師說。聽聞此言大家再次打量陳宏，果然歪戴頂雷鋒帽半張著嘴，厚唇抖法抖法眼睛轉得很慢的樣子。本來對新同學很好奇的全班突然就發覺他的身體有臭味，誰也不要跟他坐了。

   陳宏其實是個很溫和戇大，他從來不缺課，也不鬧事，總是笑嘻嘻的。尤其哪個女生不當心跟他眼神相對的時候，他笑的幅度就更大些，還是善意的笑，眼睛更不會轉了。於是有女生講陳宏實際是隻下作胚，因為“講講伊是隻戇大噢，專門等了門洞裏看女廁所”。當作教室用的臥室本來跟衛生間是連著的，現在兩室之間的門給固定死了，上廁所另辟其門。而門雖當牆用了，脫落的門把手上留下來的洞卻沒有被封上。陳宏剛好坐在那個位置，有事沒事往洞裏張張。

   雖講他是戇大，其實也不是完全戇的。我們去郊區學農，羅卜地裏剛拔完草就聽見哇啦哇啦，原來是陳宏掉到汙坑滂裏去了。汙坑挖在地裏，發酵的汙黑簇簇跟泥地也沒什麽分別，戇大腳一拐便踩進去。即刻就陷進去了，帶隊的年青老師嚇得花容失色，手忙腳亂把他拉上來的時候自己也蹭了一些汙。

   從來沒有見識過這樣子的臭法。等歇回程的敞篷卡車肯定是上不去的，老師帶他到附近的農家去更衣。陳宏哀哀哭著脫衣洗澡，讓他穿衣的時候，他突然不哭了。矮凳上放的那疊幹淨衣服紅的紅綠的綠，是農家女兒的，陳宏不肯穿。老師氣得不行，“格歇辰光伊倒突然之間勿戇了”。

   康安雲倒是真勿戇，就是皮得拆天拆地。葉老師和邵老師都拿他沒辦法，隻有一樁事體可以籠絡他讓他消停點，那就是學校附近的那些劇團來招人。康安雲是個美貌的男孩子，樣板戲裏要畫出來的濃眉大眼，在他是天生的。牙齒排得刷刷齊鼻頭又長得筆筆挺。麵孔上雖東一塊西一塊地有蛔蟲斑，但那個是無大礙的，胭脂紛拓一拓麽就好了。劇團要招人的風聲放出來的時候，我們上課就太平很多。康安雲不吵了，他坐在教室最末一排，一連好幾天神情嚴肅。劇團雖可以點名要人，放人還需班主任推薦的。大王雖皮，這一點厲害還是曉得的，他要“表現好”才能被薦的。老師得了太平，隻祈禱這太平可以維持得久一點，就更加拚命表揚他，“康安雲哎進步了喏，講勿定劇團格人來之前就可以突擊加入少先隊了”。
 
   康安雲被招走了。每次他都總歸會被招走的，老師好象還有依依不舍的表示。可是我們還來不及習慣沒有他的安靜的時候，他就被退回來了。有一次去的是部隊上的什麽團，回來時嚓呱啦一身新的軍裝。可是雖然軍裝在身，上課時也還是吵。我們隻好搭高頭等下一個劇團來。折騰了幾回，大家都變成紅旗的一角了，他還是沒有戴上紅領巾。

   小學畢業後我沒有跟他們讀一所中學，不知康安雲最終星途如何。孟翠萍在她家樓下的公用電話亭裏碰到過的，那天她新婚，而我當時還在讀大學，對婚姻渾然沒有任何想頭，隻會的跟男朋友寫情書。而陳宏現在是個中年的戇大了，按父母的年紀算，現時已經老到無法再照顧他了。隻是他這一輩子，如何謀生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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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遠哈，誇要到西郊公園勒。。。 -金筆- ♂ (0 bytes) () 03/23/2014 postreply 13:08:47

• 回複：老遠哈，誇要到西郊公園勒。。。 -阿寶與木蘭- ♀ (44 bytes) () 03/24/2014 postreply 12:48:13

• 這工筆白描真是氣派，好。 -xyz@wxc- ♂ (0 bytes) () 03/23/2014 postreply 17:56:5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