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女兒書
關於咱家我這一方的來曆
有一天夜裏,看見這樣一個畫麵:夕陽下,一座大型火車站的道口,很多列車在編組,在進站,層層疊疊壓在一起,像有人在拉巨大的手風琴。
你從暗綠色的一節車廂露出身子,跳下路基,圓圓的笑臉,戴著嵌有藍琺琅圓帽徽的無簷帽,穿著沉重長大的俄式黃呢子軍大衣,帽簷和雙肩披著一層光芒,是一個遠方歸來休假的女兵,滿心歡喜,迫不及待。這是你出生的那一刻,你在宇宙洪流中,受到我們的邀請,欣然下車,來到人間,我們這個家,投在我們懷中。每個瞬間都是一幅畫,美好的,死亡那一刻也是如此。
你是從畫上下來的,我們都是,我們為人之前都是在畫中。永恒是一幅無涯的壁畫,我們是其中的一抹顏色。
這之後也要回到畫中,所以不要怕死,那就像把降落的鏡頭倒放。
向天上飛去是不疼的,因為你不會撞在一個結實的平麵上,是一個沒有落點和終點的過程,不結束。是融在裏麵,像黃油抹在一片烤熱的麵包上。到你想找自己,已經滲透開來,在燦爛之中。你就是燦爛,如果燦爛有眼睛的話。你會看到自己的出生,看到一切,因為這一切原封不動一五一十擺在你眼前。
你會忘了人間的愛恨情仇,因為你已經不是人,無法再動哪怕一下人的感情。
失去感情怎麽再記住這一切?在永恒中,人生沒有長度,因為永恒沒有時間,都在一起,不分你我,不像人可以留意,有屬於自己的回憶。
那就是善,泰然的,不針對任何東西,又包羅萬象,因而壯美,可叫世界。也可叫我,我們,反正一樣。
我們都是上帝,人這一生,是我們精神分裂時的一個浮想。
人生的意義止於人生,你不要悲切,有不做夢的,沒有夢不醒的,你要這麽看。
我是你叫爺爺奶奶的那一男一女帶進夢裏的,和你一樣,也是別無選擇。
我來的時候是步行,沿著一條大江走了很久,也是在夕陽中。
波濤洶湧的大江高出地麵,懸浮列車一樣閃著光從我頭頂無聲輕快地掠過。遠處的平原是黑暗的,有大塊雨雲在上麵飛播。雨點是閃亮的,移動的,集中射向一塊塊地方,竟然像探照燈把一片片湖泊、房子和曠野照亮。中間一度我在水裏,那樣厚而有彈性的江,伸出很多張臉和撅起來的嘴撞到我皮膚上,在水下也不需要氧氣。那時我想,我是淹不死的。
我們生在中國,就是中國人,不必多說。
中國是最早有人的地方,北京這一帶就有猿人坐地演化。
最早都是人不人鬼不鬼,披頭散發坐在樹梢上,喝西北風,一年四季吃水果。忽然雷劈下來,大樹一棵接一棵燒起來,像盛大的火炬接力賽。大火過後頭上全是天空了,那敞亮,那浩蕩,真叫猿猴崩潰,像咱們現在被扒光了衣服扔到大街上。隻得蹲在草稞子裏,鬼鬼祟祟地行走,一步一望,脖子短的,羅圈腿太嚴重的,撞進大野獸設下的局,對這個世界的最後印象就是一張血盆大口。腰長的逃進山洞,重新考慮自己的未來。那實在是一個毫無希望的局麵,相當於一聲令下咱們都要回到樹上或海裏生活。根本不是有決心有毅力就能做到的,要從進化做起,重新把自己變一個樣子,要調整骨骼,改變比例,換牙,換人生觀,從一個吊環冠軍有水果吃的飛賊變成一個寬肩膀全世界走路最慢的拐子。相信整整一代猿人思想都轉不過彎來,都是在生活貧困和絕望中悲憤去世。也不止一代了,幾十萬年都是這個情況,身體條件不好,一生下來就是食物鏈中比較靠前那種。幾十萬年啊,人類作為大野獸菜譜上的一種食物,像今天的豬羊和果子狸,存在著。誰要在那時候被生下來,真是倒血黴了,多少代的猿人精英還沒來得及發展就被吃掉了,或者自殺了——那時如果有人想對這個世界進行思考隻能是狂奔出去縱身跳崖或者跳河。
幾十萬年啊,人類作為大野獸菜譜上的一種食物,像今天的豬羊和果子狸,存在著。
再困難也要活下去,像今天依然能看到那樣,最愚昧的人活得最好,是一批傻子支撐著人類,或者用阿諛人民的人愛說的話——是人類的脊梁。
那時候哪有正經吃的,說是打獵,其實是撿剩飯,冒死跟在真正的獵人劍齒虎後麵,人家吃完,揀些骨頭回家,敲骨吸髓,永遠是半饑半飽,哪裏談得上營養和健康發育。
冬天天冷,大雪封山,一出門就是一溜腳印,跟蹤別人經常被人家反跟蹤,搞不好就被人家抄了窩子堵著山洞像守著冰箱一樣樣吃。
那時的荒野就像油田,到處火炬,那是下雨雷劈著了野火的樹,很好看。
有手勤的,掰下一枝舉著回山洞,攏在洞裏,既暖了身子又照了亮,砸不爛啃不開的蹄頭獸腦也烤焦了,有烤雜拌的香氣。
也不用一晚上一晚上不敢合眼守著動靜,劍齒虎聞著味兒摸來了,瞅一眼又走了。洞裏這幫就罵:操!你也知道怕呀。
這之後人類才有完整睡眠,睡眠好,大腦緊張才緩解下來,才有夢,有夜生活,悠閑、翻來覆去最終導致麵對麵的性生活,產生纏綿和美好的感受,有質量的性交導致出生率的上升和有嬰兒質量的上升,從生理上保證了領袖人才和理論家的出現。
再出來人多勢眾,舉著火把,大家臉上露出了微笑,重新有了冠軍的感覺。理論家審時度勢,指出:不要再跟著人家後麵跑了,沒看到它們看到我們都跑嗎,我們來給飛禽走獸組織一場賽跑,金牌是活下去,跑不快的懲罰是都變成烤肉。理論家說完,點燃了腳下荒草,同誌們一字排開,放火燒山。
那是一個什麽樣的場麵呢,整個山岡、平原都變成烤爐和煎鍋,野獸跑著跑著就熟了,油汪汪地躺下,外焦裏嫩;鳥飛飛著就慢了,就熟了,外焦裏嫩;天空中成千上萬隻鳥筆直地掉下來,像射肉箭,下肉雹子,山頭上猿人們歡聲雷動。
2.
這回豐盛了,遍地宴席,最高興的還是小孩子,原來隻能流著哈喇子含著手指頭看看的走肉,這回都吃著了,吃不了的做火腿和臘肉。
就有皮子了,做衣裳,做彈弓,做小鼓,做小船,睡軟和點;骨頭也省下了,做箭頭,做針,做鼓槌,做號,代替自個兒喊。
再開春,貼河邊走,打鼓吹號,一路放火,沿途吃著燒烤和魚生刺身。
有一天,北京猿人和藍田猿人會師了,兩大主力合為一股,十分自信,就在河邊住下了,搭棚子,洗洗涮涮。
兩隊身後已燒成一望無盡的平原,正有些彷徨,春風吹又生,野小麥從施了草木灰的地裏長出來了,一片金黃。
試吃員叫神農氏,把所有植物都吃了一遍,屢次中毒,上吐下瀉,接著胡吃,止了瀉,於是有黃連素。選舉國家領導人的那天,是小麥成熟的季節,放眼望去一片金黃,大家指小麥喜悅地結巴起來:黃、黃……轉臉看見剛選出來的這位,又一齊指著他結巴:黃、黃帝。
炎帝是一個縱火犯,到處放火,為黃帝所擒,發揮特長,管理火堆。
當時都不結婚,隻知其母不知其父,遇見其他野人,問起是哪兒的,都說是炎黃子孫。
也不排除這二老一個管吃的,一個管生火,哪個女的能睡在火邊第一排也是待遇,飽暖思淫欲,權力是最好的春藥,女的也願意找他們,確實是他們生的孩子多,成活率高。
也可能炎、黃就不是一個人名,是官稱,職務,糧食局長、飯店總經理、計劃生育領導小組組長什麽的。求壯大嘛,剛從動物那兒發展過來,優秀傳統就是誰身體好誰上,一個成藥渣兒了一個接上去,位子不能空了,反正都是一臉泥,都是結巴,在女的眼裏都一個德行。那時女的也都是一臉泥,也都不好看,男女找對象都不看臉,談戀愛也就這幾千年陸陸續續聽說有這麽回事這幾十年蔚然成風,由此上溯炎黃五帝到山頂洞人幾十萬年都是強奸過來的。
“天塌下來有高個兒的頂”,說的就是當時那種原始選舉的草率和單一的標準。
王昭君去匈奴,跟完父親跟兒子,都叫單於。說黃帝活八百歲,那種衛生條件和惡劣環境,我就不信。
第一本房中術為什麽叫《黃帝內經》,那個認識,要經過大象量,根本不是一個人能完成的。那是一個職業,一個行當的工作總結,類似《電工手冊》。古代的人總比我們離事實更近。
那時候喝麵湯,也叫糊糊,疙瘩湯。喝不了的,忘一邊了,天熱,隔了夜,發酵了,成酒了。有小氣的,舍不得倒,一喝,美了。
再喝,成醋了。也成。有時糊糊稠了,發酵了,大起來,胡亂再烤,成麵包了,巨香無比。從此知道吃幹的了。
那時也不論頓兒,餓了張嘴就要吃,來不及發麵,直接貼鍋上熟的,叫饃,陝西人今天也吃,掰碎了,泡肉湯裏。
饅頭是再後來,為了省火,下麵燒湯,上麵蒸麵。我小時候,食堂做米飯,都是擱籠屜裏一碗碗蒸出來的。
這是咱們北方人,四季分明,一會兒有一會兒沒有,要種地,養一些肉禽,挖地窖,燒土為磚,發展各種手藝和工具,到冬天才能忍過去。
南方人,永遠有的吃。果子也可以吃,蟲子也可以吃,餓了就上樹,一年四季見太陽,所以他們曬得黑黑的,麵孔也不急於進化,到今天很多熱帶人民還處於自然狀態。
[NextPage關於咱家我這一方的來曆2]
這是世界範圍。
中國南方人大都不是南方古猿的後代,基本是北方跑過去的難民。
潮州人是陝西人,秦始皇原來就講汕頭話。
杭州人都是河南人,西晉“五胡亂華”接著金兵南下一撥撥遊過去的。剛去還牛掰,都是門閥世家高級知識分子,終日吸毒終日侃山,喝大酒吃豆腐幹,把河南那點糜爛和愛好都化為江南的紙醉金迷和繁管急弦。
廣東人、福建人、客家人也是河南人,可能還有山西人。他們那話都帶著宋朝味兒,今天是聽不懂了,一念唐詩就押韻。
你看廣東人,他們吃得那麽雜專跟野生動物過不去帶有強烈的難民特征。翻山越嶺剛到一個地方,當年沒收成,隻能逮著什麽吃什麽,貓和老鼠都吃 (有記載蒙古統治時期的奴隸動物蛋白補充主要靠鼠肉)。日後回憶起來津津有味,記錄在基因裏,遺傳給下一代。
他們開發南方有功,保存漢族風俗包括封建迷信有功,就一條,嘴賤。
咱們的餐桌上總是不如南方人豐盛。咱們急了眼吃土、吃樹皮、吃小孩和姑娘。文明的火炬就這麽一棒接一棒被他們傳到海邊上去了。
中華民族是來自五湖四海的,漢族本身就是一個混血民族。北京猿人一個媽生的,流徙四方,五十萬年後都不認得了,再結婚也出現雜交優勢。
殘酷的過程啊,旱的旱死,澇的澇死,活下來的都是冠軍代表隊。
到了漢朝,白人的隊伍,匈奴來了,全國都在馬背上。漢武帝有小布什那樣的抱負,在他這一任把所有仗打完,打了三十年,全國戶口減半,一個“法國”打成了“加拿大”。
經過三國演義,到晉,“天下不耕者二十餘年”,成“捷克”了。扒拉來扒拉去一千六百萬人,北方就剩八百來萬,一個“瑞典”。
移民吧,匈奴鮮卑羯氐羌中亞西域老外移進來小九百萬,匈奴和羯住山西,氐、羌住甘肅陝西,鮮卑東起遼東西迄青海,已然一半對一半,互相瞧著都新鮮。
新來的總是渾身有使不完的勁,到唐,“北京軍區司令”安祿山就是突厥人,土耳其係列的,河北已經沒人會說廣東話了,盡操胡語,婦女騎馬帶弓,揚臂可聞狐臭。
後來蒙古,那也是多國部隊,斯拉夫人、匈牙利人、薩拉森人、波斯人、維吾爾人、猶太人,進中國都叫回民,漢族人覺得他們的眼睛像寶石,給他們起名“色目”。
3.
遊牧民族打仗像開嘉年華會,婦女兒童都出來觀看,趕著牛羊,馬隊前麵走著五花八門的各國人士。
這之後,誰要說是漢族得脫襪子,小腳趾頭指甲蓋坡平的就不是,漢族都是兩瓣。還有一個辦法,看胎記,純漢族生下來屁股上都有兩塊青。據說還有锛兒頭眉際之分,大小雙眼皮,總之一筆糊塗賬。
皎皎者易汙。你看老薑的女兒老崔的女兒,蒙古人種和高加索種生的孩子,牛奶裏加雞蛋,做出的蛋糕就是起司的,老牙色,就均勻。加黑人,怎麽做躲不開巧克力。
再往後,下死勁揉中國這團麵的是滿族大師傅,等於不放奶多磕雞蛋,到咱們上好幾代,一盤子雞蛋糕——點倆黑葡萄。
咱倆的眼睛一單一雙分頭來自蒙古和高加索;大臉蛋子來自唐朝;煎鍋底一樣的後腦勺來自東北滿族;紅頭發來自五胡亂中華。奶奶年輕時一頭紅發,像宮牆的顏色,她們家五個兄弟姐妹加上父母都是黑頭發,就她一人滿頭燃燒,應該是隔代遺傳。到大大,像一染紅鋼筆水;到我,像蠟燭苗;到你,忽成一頂小草帽。你媽媽深目尖鼻桃子下巴,膚色像可樂加冰,掉進德黑蘭卡薩布蘭卡閑人堆裏就找不出來,她們湖州古代也是水陸要道,元軍重點占領的地方,可惜你一點沒繼承她。
奶奶家這一支姓薛的是從山西跑到遼寧的。從薛仁貴王寶釧開始老薛家就跟老王家聯親,到薛寶釵她爸媽是這樣,到奶奶她爸媽還是這樣。
奶奶她爸姓薛她媽姓王。老王家姑娘長得好看自古就很出名,曾經是中國出口的最著名的產品。
山東這塊兒有一家,跟江蘇姓劉的好上了,姓劉的在漢朝當皇帝,老王家就成了皇後專業戶。也是姑媽介紹侄女,一代一代肉爛在鍋裏。
老王家惟一一回坐天下就是這次吃軟飯吃出來的。老王莽,小舅子加老丈人加老外公三位一體,一高興把小劉的天下端了。開了一很不好的先例。後兩朝曹操、司馬兄弟都學會了這手,當了大將軍就把皇上變成姑爺,先搞成一家人再說。
第一個王朔是漢武帝時的國家氣象局長,官拜“望天郎”。知識分子型幹部,勤勤懇懇的。後來姑娘們惹出禍來,劉秀這樣挨不上邊的遠房親戚出來主持正義,朋友也沒得做了。
王這個姓,還是火到了南北朝,黨校一樣出幹部出會聊的,很牛逼地誰也不尿,之後一隻隻飛入尋常百姓家。
“信口雌黃”說的就是西晉老王家一個最會聊的國防部長,“清談誤國”說的也是他。
這是往南跑的。比較慘比較沒覺悟的還有一些,“聞匈奴中樂”,和匈奴人對著跑。到晉,遼東地區“流人之多舊土十倍有餘”。
這裏有一孩子,在蓬萊下了海,本來是去看海市蜃樓,看見了,靠了岸,上去是大連。
這孩子就是爺爺家先人。
爺爺家先人上了岸,走走停停。奶奶家先人這時從張家口過來,也在找幸福。
也不知倆孩子誰先誰後幾百年當中,反正都走到鴨綠江邊,看見鳳凰城不錯,落下腳,都別吹了,種地為生。
鳳凰城出玉,小時候總聽爺爺奶奶說他們是鳳城人,到我上小學要填籍貫,爺爺叫我填岫岩,搞不清這地名變遷的由來,大概是解放後重新劃縣了吧。
爺爺他爸是鄉村小學教師,除了教書還種著幾畝地,今天說就是“民辦教師”。我懂事前這個老爺爺就過世了,家裏有照片,抱著大大,後排站著年輕的爺爺奶奶,二叔二嬸(從我論),是個留一圈山羊胡子耷拉著皮瘦出骨相的老頭,眼神和爺爺晚年的眼神一模一樣。
照片上還有爺爺他媽,抱著我,老兩口並肩坐在兒、媳們身前。老太太個子不高,有些駝背,佝僂著,頭發很多很茂密,整整齊齊梳在腦後;一張長臉,布滿皺紋仍顯得五官疏朗,一雙踮起來的大腳。
這個老奶奶是滿族,依我看,從爺爺到我,到你,咱們平頭正臉一副正楷的樣子更多的是來自這個老奶奶。
東北很多滿族,岫岩就是一個滿族自治縣。看老曆史照片,民初時期一個滿族村莊的婦女兒童很鬱悶地坐在村頭曬太陽,那些滿族姑娘梳著大辮子或空心高髻,穿著沒腰身的大褂,唱戲的不像唱戲的,掃地的不像掃地的。
其中一個一身白挺俊的姑娘回頭看鏡頭,遠遠皺著眉頭,大概就是老奶奶年輕時的模樣吧。
這時滿族人眼睛中已經全無金戈鐵馬氣吞萬裏的神采飛揚了。
滿族是一個很強悍很電視劇的民族。區區幾萬壯丁,大張旗鼓兩次入侵中原,第一次滅北宋,第二次滅明朝,建立起中國最後一個疆域遼闊的多民族大帝國。今天中國的版圖,基本上就是那時清的勢力範圍沿襲下來的。
[NextPage關於咱家我這一方的來曆3]
一個避暑山莊,把長城廢了,把兩千年解決不了的華夷之分、農牧之爭,一刀抹了。“長城內外是一家”,這個話也隻有當年雄視天下的滿族人敢講,漢族人講了就是漢奸。可以說,有滿清一代,中華民族才真正五味調和。
滿族這個靠胳膊根兒起家的民族,曾經很殘酷地和漢族作戰,嶽飛故事你知道,清初征服中國南部也搞過幾次大屠殺。他們剛在東北建國時把當地漢族人不分良賤統統掠為奴隸,這裏包括了爺爺的父係祖先和奶奶全家。
兩百多年風吹雨打,沒人勸,這民族自個兒變成一個愛好文藝和美食的民族,成了敗家子、貧嘴呱舌和窮講究一幫人的代名詞。八旗兵跟洋人打仗,都跟北京飯鋪裏叫盒子菜,瞧著就不像話。
大清國善終之後,滿族人就剩典當家產和靠玩意兒混飯了,改出寫字的、畫畫的、唱戲的、說相聲的、拉洋車的和倒臥。今天還有幾個後代在搞喜劇的。
說北京人能聊,拿自己不當外人,說大話使小錢,窮橫窮橫的,都是滿族人帶出來的。辮子沒了,語言文字也沒了,姓也改了,再脫下長袍馬褂,比漢人還漢人。
4.
完顏的漢姓就是王,不太較真的話,我也可以叫完顏朔。
從成功走向消失,消失得這麽徹底,漢語拚音烏安——完,這就是為什麽說滿族很電視劇,可以想像如果他們偏安東北一隅不來君臨中原,至今還會有個民族的樣子,盡管可能落後得很難看。
一方是幾百年熬上來的奴隸,一方是萬劫不複的主子,這是咱們爺爺這一血脈的兩條來路。
奶奶她爸是個小生意人,算盤打得好,一九四九年以後在沈陽一家商店當會計。她媽是家庭婦女。
爺爺說小時見過奶奶的爺爺,外號薛大煙袋。
奶奶她媽好像也知道一點他們老王家的事,當初爺爺奶奶要結婚時就不太同意,說他們老王家身體不好,擔心遺傳病的意思。這是爺爺去世後我聽老姨奶奶和奶奶念叨的。
爺爺奶奶兩家都是多子女家庭。爺爺有兩個弟弟,一個妹妹和五個姐姐。姐妹們都很早去世,現在隻剩兩個弟弟我叫二叔和老叔的還在。一個在沈陽,一個在長春,都得了腦血栓,生活不能自理。
腦血栓是他們老王家的遺傳病,包括爺爺一家人大都死在這個病上。大大若活到老年,那樣的體型,恐怕也免不了。
奶奶說,爺爺的基因缺陷都遺傳給大大了。
我隻遺傳了一個痛風。這個病傳男不傳女,所以你是安全的。
話雖這麽說,你也要注意,咱們都有發胖的基因。
奶奶有兩個兄弟兩個妹妹,早年有一個妹妹夭折了。這四個兄弟姐妹都還在。兩個姨奶奶你都見過。
奶奶她爸這邊大概是小地主,殷實人家。
她媽這邊一直混得不好,到她姥爺這一輩還在給人家扛長活。
這家人是當地有名的大地主,姓劉,跟王家有點瓜葛,爺爺的一個姑姑嫁給這家人的兒子當過媳婦,後來死了。爺爺管這家人的兒子叫姑父。
奶奶的姥爺雖然在人家當長工,但和東家關係搞得很好,女兒認了人家老太太當幹娘,和這家人兒子姐弟相稱。所以,爺爺的這個姑父同時也是奶奶的幹舅舅。
這位姑父兼幹舅舅,曾在爺爺奶奶兩家生活中起過重要作用。對咱倆來說,最重要的是爺爺和奶奶的認識結婚似乎是這位姑父的女兒介紹的。
和爺爺從不提自己的父母不同,奶奶很崇拜自己的母親,十分愛說她媽。
我小時候,家裏也是和母親這邊親戚走動得多,兩個姨奶奶一來,姐兒幾個的一個長青話題就是聊我姥姥。
她們都已經為人母了,聊起媽來仍像小女兒一邊嘰嘰喳喳一邊嘖嘖讚歎。
奶奶形容她媽,用得最多的詞是“剛強”。她講,她媽19歲嫁進薛家第一個大舉動就是在幹兄弟的幫助下逃出婆家,去日本找16歲的丈夫,用奶奶的話說“反抗封建婆婆”。
那個年代,一個農村小媳婦,裹著小腳,不識字,漂洋過海找老公,既是冒險又是醜聞。
奶奶她爸當時在大阪一間絲綢鋪子當學徒,掙不了幾個錢。奶奶她媽去了,一個接一個生孩子,供一家子,吃不起肉,怕人笑話,奶奶她媽就跟日本鄰居說,我們信佛,吃素。
一家孩子都隻有一件好衣服,奶奶她媽連夜洗,連夜熨幹。第二天穿出去,日本街坊都誇,呦,你們家孩子怎麽天天穿新衣服呀。(是不是諷刺啊?)
這幫日本人也是小市民。
咱家有一張照片,奶奶拉著她哥的手和她爸她媽在大阪一個公園裏和鹿一起的合影。
都穿得很體麵,和洋混雜,是那時日本小資產階級一家的典型裝束。
身上的衣服也許都是她媽剛熨幹的吧。
奶奶說這些總是喜不自勝,滿臉放笑。她說,姥姥可開明了,那時就說了,女孩子必須念書,將來獨立。
奶奶生在大阪,她對人殷勤起來那個勁兒總讓我想起傳說中的日本女的。
奶奶說,姥爺在日本辛苦了幾年,存了一些錢,回東北經商,開了一家鐵工廠和一間綢緞莊,發了。
在大連買了海邊的房子,“家裏天天吃席”。
那時東北叫“滿洲國”,是日本人替溥儀做的複國大夢。奶奶說那時她不愛吃肉,隻吃水果,對皮膚好。
說自己“最會來事兒”。晚上弟弟妹妹都睡了,她一人等她爸下班回家,她爸總給她帶栗羊羹、糖炒栗子什麽的。
我問奶奶,全國人民艱苦抗戰,你們家日子過得那麽滋潤,我姥爺不會是漢奸吧。
三姨奶奶說,你姥爺膽可小了,不招誰不惹誰,就是個本分的買賣人。
我問,我姥爺算大資產階級嗎?
三姨奶奶說,小資產階級小資產階級。
奶奶說,她們小時不知道自己是中國人,學校全是日本老師,語文課念的是日文。她有一次在大街上看見一個人,同學們指指點點議論,說,瞧,中國人。
爺爺說,亡國奴自個兒不知道。
爺爺一直說奶奶是咱們家的親日派,奶奶什麽事都愛和爺爺戧戧,惟獨這件事滿不在乎。奶奶確有日本情結,不好講親日吧也一向樂以知日派自居。
爺爺不喜歡日本人,日本人在農村比在城市裏不是東西。爺爺一提起日本人就稱他們“小日本”。但他又說“最壞的是高麗棒子”。
奶奶說爺爺家是 “窮棒子”,這是東北人過去對窮人的蔑稱。奶奶一這麽說,爺爺就很激動,說奶奶是小資產階級清高,骨子裏瞧不起勞動人民。這在毛澤東時代是很嚴重的指控,差不多等於說這個人是思想犯。但就在那樣的時代,也沒見爺爺把家裏窮當光榮的事,否則他也不會這麽生氣。
5.
爺爺的腿上有一大塊亮閃閃的疤,我小時候聽憶苦報告聽擰巴了,認定那是地主家狗咬的。
爺爺說不是,是小時候生凍瘡留下的。
我要他憶苦。他說他上到初一就因為家裏窮休學了。說大年三十大雪紛飛走很遠的山路到地主家借了三十塊錢和一袋麵回家過年。
我說地主怎麽會借給你。他沒好意思說地主也不都是壞人,而且還可能是親戚,還可能出共產黨員。
爺爺後來參加抗日,進太行山當八路就是地主兒子爺爺他姑父安排的。
[NextPage關於咱家我這一方的來曆4]
那是1945年,從關外到關裏是國境有海關檢查。爺爺的表姐一副闊小姐派頭把他帶了出去。那時這個姑父已經是共產黨方麵的高官。
出關前,爺爺在一家糧店當過管吃不給錢的小夥計。跟我說每天的工作是把麵口袋吊起來拿棍子抽,抽下的麵粉是賺的,然後把成袋麵原價賣出去。
爺爺還當過滿洲國的警察。這他不說,是“文化大革命”有一次我偷翻他抽屜看到他寫的交待材料。
有一次他打我,說我不學好。我說你還當過偽警察呢。他一下頹了。
奶奶家日本投降後敗落下來,鐵工廠和鋪子被政府當逆產沒收了,那也不證明姥爺和日本人有勾結,當時國民黨接收大員到了淪陷區,很聰明的發財手法就是扣你個 “附逆”的帽子侵吞了你的財產還叫你沒處喊冤去。
中國官吏第一本領就是欺負本國百姓,這也是在中國做百姓最寒心的。
到一九四八年,國民黨在東北失敗,奶奶家已經淪落到靠變賣家產過日子,最後一套細瓷餐具也拿出去換了苞米麵,可說是一幹二淨。
共產黨進了沈陽,給老百姓重劃三六九等,新詞兒叫“成分”。姥爺定的是城市貧民,比無產階級——產業工人略遜一籌,不屬於嚴辦對象,近乎農村無地流民,我以為——屬不屬於聯盟基礎這要請教黨校專家。
這中間出過一件對女的是大事的事兒。我也是最近看奶奶自己寫的自傳才知道的。奶奶這本自傳寫得不得要領,通篇如工作簡曆加思想匯報,隻有這件 事——堪 稱 隱私——本人作為兒子相當震撼。本想告知你,但奶奶自己說將這段刪了——最近。我也隻好隱了。你猜吧——照女人最無奈又貌似為家庭犧牲那方向猜。我可不想讓奶奶覺得我故意——她已經時而流露、指責我報複她。
我隻能告訴你那件事發生的時間:一九四九年。背景:國共東北最後一戰,遼沈戰役——史稱。地點天津。
故事的前半部分是林彪圍長春餓死很多人。奶奶一家怕沈陽也被圍城,決定姥爺留下看家,姥姥帶著奶奶和其他幾個姨和舅舅到北平避戰。
奶奶是家裏最大的女兒,姥姥是小腳,幾個姨和舅舅都是小孩,到了北平要緊的事隻能由奶奶出麵奔走。
奶奶拿著家裏最後一筆錢去買糧食,結果被帶她去的人,大舅一個東北大學的同學給騙走了。騙術也很簡單,那個人帶奶奶去糧店,讓奶奶在外邊等,自己拿錢進去,從另一個門溜走了。
奶奶當時也就是十七八歲的姑娘,在家也是嬌生慣養,哪裏有什麽閱人經驗,蒙她太容易了。
奶奶家有一張照片,是她們剛到北平在頤和園萬壽山下拍的,奶奶穿著旗袍,一家人裏個子最高,挺好看的。
你也見過奶奶年輕時的照片吧,確實很好看,大眼睛,高鼻梁,還有一頭紅頭發。
奶奶一說誰好看都是大眼睛高鼻梁。我問她,你覺得馬好看嗎。
紅頭發容易白,我很小就看奶奶染發。一次撞見她剛洗過頭,一頭花白,以為不是自己媽。
這筆錢沒了,奶奶一家人生活陷入絕境。仗還在打,越打越大,關裏關外的交通斷了,想回沈陽也回不去。
大約在這時,天津一個有錢人家的女兒是奶奶讀奉天第一女子國民高等學校時要好的同學,知道奶奶是美人……下邊沒了。
總而言之,奶奶曾經為家人委屈了自己——能叫犧牲麽吃不準,你定——也沒傳說中那麽自私像你我一樣。
奶奶的自傳中這段也沒細節——沒敘事——是論說文。她自稱回憶錄但所有人名都是假的連她自己在內,我不禁問她:您這是回憶錄麽?她倒不是成心,是真沒概念,隱去糟心事除了臉皮兒薄——她潛意識裏還文以載道呢。她對此經曆的不痛快,是藏在我姥姥她媽的一句治家格言——你一定也有印象——裏表達出來的,她寫道,她一直記著我姥姥對她說的話:女孩子要念書,自立。
奶奶的自傳中沒有說誰壞話——怕得罪人我以為,老好人兒回憶大家夥就是這麽個性質。
還是1949年,東北全境解放。平津戰役、淮海戰役已分別結束,整個華北成了共產黨的天下,史家講:改朝換代——革故鼎新。
姥姥一家回到了沈陽,奶奶借考大學離開了天津,還真考入長春的一所軍醫大學——教會學校剛剛改的。這既是上學也是參軍是進步是革命沒人敢攔擋——現在哪件事兒是沒人敢攔的呢?
我以為這事對奶奶心理造成嚴重創傷雖然她堅不承認。過去對她那麽瘋狂工作沒事也在醫院呆著七十歲了也不肯退休經常諷刺。對她總逼你的功課,動不動把姥姥那句名言掛在嘴邊自詡一生就是這句話的寫照十分反感,認為她是個缺乏情感被當時階級倫理徹底洗腦的人——特別是爺爺血栓了之後,我對她照常上班幾乎感到氣憤。現在看來錯怪了她,她其實是個病人。
奶奶曾經跟我說過,她那個年代一般女孩子就是家裏有幾個錢也大都身不由己,不能掌握自己的命運。
她那一班女同學,日本占領末期就有家裏做主嫁給漢奸的。民主聯軍來了動員走一批。國民黨進沈陽又被那些軍官娶走一批。都是中學生,被有勢力的男人帶到不知天南地北去了。她有個國文老師疑似中共地下人員,私下給她們傳魯迅和蘇聯的小說看,差點把她動員走。
王朔致女兒書(6-10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