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朔致女兒書(6-10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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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朔致女兒書(1-5)

6.

她16歲,回家跟姥姥說,被姥姥攔下了。姥姥說你跟那些大老爺們兒鑽山溝能鑽出什麽好。

    可見她也天真過。她那個時代的人最繞不過去的詞兒是“進步”。現在好點了聽說,讓落後了——你聽說了麽?

    爺爺死後,你和你媽去了國外。我和奶奶聊過幾次天。我說我的一生很明確,是為自己。問她:你呢,你的一生是為什麽。

    她怔了一下,說:為別人,為那些病人。片刻,賠著小心對我說:我們就是那個時代的產物。

    我無言以對。

    ——2007年8月9日補白:我隻能說我們這兒曾經發生過一次改變物種的革命。

    奶奶軍醫大學念了3年,去了朝鮮。

    朝鮮正在混戰,中國站在北韓一邊,美國率領的聯合國軍支持南韓,雙方百萬戰士蟻聚於掛鉤形朝鮮半島腰部互相攻防,從二戰式的閃電進攻、跨海登陸打到一戰式的塹壕戰,整個朝鮮化為焦土仍僵持不下。你知道美國的軍事名聲的,尤其是他們的空中優勢,老姨奶奶說,姥姥得知奶奶去了朝鮮,天天在家哭,怕奶奶叫美國飛機炸著,每日燒香拜佛,求菩薩保佑她女兒。

    奶奶回憶這段戰爭經曆倒很平靜,說她入朝沒多久,雙方已經打頂牛了,在板門店簽了停戰協定,形勢一下好了,美國飛機不再到處轟炸。

    她在後方醫院,最大的不安全就是散步可能碰上滲透過來的南韓特工隊,她們醫院有過女兵失蹤,說是給綁架去了南方。

    她說吃得挺好,祖國的慰問品吃不完,前方部隊還殷勤地給她們送繳獲的美國罐頭。

    部隊傷員也不多,閑來淨給當地朝鮮老百姓看病和上山采金達萊。她的日語在朝鮮用上了,那兒的老百姓都會講不止幾句。她說朝鮮的大米比長春的好吃。

    從朝鮮回國,奶奶一個疤也沒落上,全須全尾兒去了南京一個步兵學校當軍醫。爺爺在這間步校學習,畢業後留校當了教員。

    爺爺這個兵當得也比較順,1945年參軍沒下連隊——連隊是真正放槍的——直接進了太行根據地的“抗大”六分校學習。爺爺把這歸於他的學曆,在當時的八路軍裏,初中一年級就算知識分子了。第二次國共內戰爆發後,他在劉鄧所屬王樹聲部做偵聽破譯敵電的工作。這個工作是司令部工作需要認字不是一般的聰明但是安全——跟在首長身邊,部隊隻要不被聚殲就沒有直接被瞄準的危險。劉鄧在內戰中是打得比較苦的一支野戰軍,擔負戰略進攻任務,向大別山展開,在蔣管區無後方作戰。司令部也要天天跑路。

    爺爺在大別山裏轉來轉去時得了瘧疾,胃也餓壞了,其他倒無甚大礙,戰爭局麵好轉後,以其聰明伶俐改給首長當秘書。

    渡江之後,他的首長駐節武漢,他也一直在武漢軍區機關。二野後來進兵西南,入朝輪戰他都沒去。

    [NextPage關於咱家我這一方的來曆5]

    中間一度下到直屬部隊一個團裏任職,是混個作戰出身的意思我猜啊。軍隊也有同行相輕這種事情,作戰的和搞情報的互不服氣真到論資排輩的時候——這也是亂猜——這也是中國的文化精神:魚幫水,水幫魚。給首長做幾年秘書,客氣的首長總要給安排一下,非常正常。他這個團很快編掉了,他去了南京“總高”,見到奶奶。

    爺爺後來不太順,“總高”解散後他來北京重作馮婦,又給首長當秘書。這個首長的山頭整個沒起來,他也沒戲了,幾十年泡在參謀、教員的位置上,經常自嘲:參謀不帶長,放屁也不響。離休後意氣消沉,跟我抱怨:職務也壓了,級別也壓了。爺爺奶奶在南京這個相遇也許不是偶然的,這裏又能見到爺爺那個姑父的影子。

    東北解放後,那個曾帶爺爺去太行的表姐又在姥姥家出現了。論輩分她該管姥姥叫大姑。

    不清楚這位奶奶也可以叫表姐的表姐在奶奶上軍醫大學起過什麽作用。可以肯定的是麵臨失學的三姨奶奶,借幹舅舅的名兒進了東北一所供給製幹部子弟學校就讀。這就算有恩了。這位兩家的表姐和爺爺感情最好。對奶奶家的情況也熟悉,見過奶奶。從中促成一段好事,有這個麵子,也是順理成章。甚或可說是親上加親 。

    不管奶奶是不是因為戀愛關係調到南京,反正她在南京很快和爺爺確定了戀愛關係。聽爺爺口氣,奶奶那時就挺管他的,不許他吃肥肉,不許他喝酒。奶奶說,1955年授銜後改工資製,爺爺和一群單身狐朋狗友,天天在教員食堂大吃大喝,補解放前虧的。國防大學有一個爺爺當時的死黨,四十年後見了奶奶還作大驚狀。不久,奶奶和爺爺結了婚。在自傳裏她寫,她告訴了爺爺她以前的事。爺爺說,沒關係。

    結婚照片上的爺爺奶奶扛著肩章一個是少校一個是中尉,爺爺端坐,奶奶歪著頭傾身從右上方入畫。那時興這姿勢。

    五幾年的軍裝是蘇式的,軍常服還配武裝帶,束腰拔胸,奶奶燙著短發,眼睛明亮。

    爺爺不戴軍帽是個分頭,細皮嫩肉,都不像缺過油水的。

    咱們家,大大五官隨奶奶;我、你,咱倆是爺爺這一係列的。我到十八歲的照片看出隨爺爺。

    之前挺不靠譜的,髒孩子不知道像誰。所以你也不用著急,到時間自然出落出來,一定是美女——玩氣質那種。

    大大一直胖,眉眼是奶奶的,臉蛋是兩個奶奶。

    大大1957年出生,是爺爺奶奶的頭生子。連年豐收,供給充分,物價低,軍人工資又高,生活方式全麵向蘇聯看齊。

    奶奶按蘇聯育兒標準對大大進行喂養,半歲就一天半斤肉,奶奶自己說,把大大的吸收細胞都撐大了。他們帶著他在中山陵拍的照片,大大就像隻小豬。

    第二年,他們生了我。

    老薩達姆我見過。小學中學時上街揮舞小旗歡迎過他,是咱們國家的好哥們兒,大鼻子,鬈毛,媳婦兒特瘦。他一個,北韓金正日他爸金日成一個,阿爾巴尼亞霍查一個,加上流浪的柬埔寨西哈努克親王一個,是當年咱們國家四大近親,老來。小時候我一聽新聞廣播,羅國使館開“祖國解放日”招待會,就知道我生日到了。我是南京八一醫院出生的,所以護照上出生地要寫江蘇。那醫院我去過,又忘了。實在和別的部隊醫院譬如你外婆家沒什麽分別。

7.

 南京“總高”原來那個院子在孝陵衛,現在是一所地方理工大學,和你出生的老政治學院83號院別提多像了。

    能閱幾千兵的大操場;廟似的大禮堂;老大爺似的垂柳;一座座崗樓似的宿舍樓教學樓和一扇扇敞開無人的樓門。

    惟一不同是操場四周環繞一圈明溝,南方雨水大,走水的,溝裏的草又綠又肥。我去的那天,剛下過雨,溝裏存著綠茶般澄澈的水。

    中國人其實挺願意省事的,一個時代一張圖紙。我站在那個操場邊,看著那些似曾相識的舊樓直晃範兒,好像自己隨時會從一個樓門裏走出來。

    世界上很多院子長得一模一樣。有一年去慕尼黑邊上的達豪集中營,一進去驚了,完全是我在山東即墨北海艦隊新兵團呆了三個月的據說原來是日本軍馬廄的那個院子的翻版。也是一排排鑽天楊一排排平房一排排上下鋪一排排水龍頭一排排抽水馬桶——我們是一排茅坑。

    [NextPage關於爺爺奶奶1]

關於爺爺奶奶

    我不記得愛過自己的父母。小的時候是怕他們,大一點開始煩他們,再後來是針尖對麥芒,見麵就吵;再後來是瞧不上他們,躲著他們,一方麵覺得對他們有責任應該對他們好一點但就是做不出來裝都裝不出來;再後來,一想起他們就心裏難過。和那個時候所有軍人的孩子一樣,我是在群宿環境中長大的。一歲半送進保育院,和小朋友們在一起,兩個禮拜回一次家,有時四個禮拜。

    很長時間,我不知道人是爸爸媽媽生的,以為是國家生的,有個工廠,專門生小孩,生下來放在保育院一起養著。

    每次需要別人指給我,那個正在和別人聊天的人是你爸爸,這個剛走過去的女人是你媽媽。這個事我已經多次在其他場合公開談論過了,為了轉換我的不良情緒——怨恨他人,我會堅持把這事聊到惡心——更反感自己——為止。知道你小時候我為什麽愛抱你愛親你老是親得你一臉口水?我怕你得皮膚饑渴症,得這病長大了的表現是冷漠和害羞,怕和別人親密接觸,一挨著皮膚就不自然,尷尬,寒毛倒豎,心裏喜歡的人親一口,拉一下手,也臉紅,下意識抗拒,轉不好可能變成潔癖。

    十歲出保育院,也是和大大兩個人過日子,脖子上掛著鑰匙吃食堂,那時已經“文化革命”,爺爺經常晚下班,回來也是神不守舍,搬老段府之前就去了河南駐馬店五七幹校,一年回來一次,他的存在就是每個月寄回來的一百二十塊錢的匯款單。奶奶去了一年門頭溝醫療隊,去了一年甘肅“六·二六”醫療隊,平時在家也是晚上八點以後才到家,早上七點就走了,一星期值兩次夜班。

    上到初中,爺爺才回來,大家住在一個家裏,天天見麵,老實說,我已經很不習慣家裏有這麽個人了,一下不自由了。他看我也別扭,在他看來我已經學壞了,我確實學壞了,跟著院裏一幫孩子曠課、打架、抽煙、拍婆子——就是和女孩子說話並意圖見識她身體。他要重新行使他的權威,通常伴隨著暴力,非常有意思的是後來我們談起這一段的事情,他矢口否認打過我,他記得的都是如何苦口婆心地感化我和嬌慣我——有人向自己的孩子一天到晚檢討麽?中國道德最核心的灌輸就是要學會感恩——感恩戴德——不信你瞧一瞧看一看各媒體上表演的道學家們振臂疾呼的數量——數他們猛!——但是,是有了,非呢?有恩也是事實,爺爺——他說,小時候帶我睡覺,每天夜裏我都要“大水衝倒龍王廟”,說帶我去食堂吃飯,我老要吃小豆飯,食堂賣完了我還要,賴著不走,最後他不得不給我一巴掌,把我拖走。有一階段他很愛說我小時候的事就像我愛說你小時候的事——這是驚奇、驚喜——驚喜孩子長大煥然一新。是人性——正常的。說明爺爺有人性——相對、所剩多的意思。相對地說,爺爺還是喜歡小孩的,對你就很明顯,對我——我失憶了——隻是在那個年代他也沒機會表達,隻能偶爾流露。據他說,他那時下班吃完晚飯經常到保育院窗外看我和大大,有一次看到阿姨不給我飯吃還衝進去大鬧了一場。昨天晚上在一個酒吧聊天,一個朋友說老人對第三代好是想通過第三代控製第二代,我們都認為這個說法有點刻薄,大多數人還是覺得是那個時代使那代人喪失了物種本能——我不想管這叫人性。人性是後天的,因為人是後變的,性情逐漸養成——潛入下意識,形成反射,譬如說恐懼。——趨利避害你認為是先天的還是後天的?小孩可是都不懂危險剛生下來——這個我有經驗,必須被環境教訓過才知道躲誰。

    失掉過本能或者就叫人性吧免得有人矯情,本能恢複——我就叫本能!——當然格外珍惜,看上去感情強烈——像演的。

    我對爺爺的第一印象是怕。現在也想不起來因為什麽,可以說不是一個具體的怕,是總感覺上的望而生畏,在我還不能完全記住他的臉時就先有了這個印象。

    說來可悲,我十歲剛從保育院回到家最緊張每天憂心的是不能一下認出自己的父親。早晨他一離開家,他的麵容就模糊了,隻記得是一個個子不高的陰鬱暴躁的黑胖子,跟家裏照片上那個頭發梳得接近一絲不苟盡管是黑白攝影也顯得白淨的小夥子毫無共同之處,每天下班他回來,在都穿著軍裝的人群中這第一麵,總像是突然冒出的一張臉,每次都嚇我一跳,陌生大過熟悉。他和院裏另一個大人任海的爸爸有幾分相像,大人下班我和大大任海經常站在一起猜遠遠走來的是誰的爸爸,有時同時轉身魂飛魄散地跑,跑回家呆了半天發現爺爺沒上來,才覺得可能是認錯了人。我們必須及時發現父親,因為多數家庭都給孩子規定玩的時間,而我們一玩起來總是不顧時間,所以一看見父親回來就要往家跑,搶在父親到家前進家門就可以假裝遵守時間。小孩們一起玩時也互相幫著望,看見誰的父親正往家走就提醒這孩子趕緊撤,最怕正玩得高興,身後傳來爺爺的吼聲:王宇王朔!那喊聲真能叫人全身血液凝固。爺爺是搞情報出身的,神出鬼沒,我們在哪兒玩都能找到,冷丁現身大吼一聲。上初中時有一次曠課和幾個姑娘去王府井東風市場 “湘蜀餐廳”吃飯,忽然聽到廳堂內有人怒喊一聲“王朔”,幾乎昏過去,緩過來發現是一端盤子的喊另一個端盤子的 “王師傅”,北京話吃字,王師傅仨字吼起來就變成 “王縮”。後來我就聽不得別人喊 “王師傅”,聽了就心頭一涼,到現在,誰也不怕了,別人喊別人王師傅,我這廂還是頭皮發緊。


8.

 小時候,院裏有兩個小孩我和他們長得很像,一個叫北海,一個叫江紅。江紅家在老段府和我家住隔壁,江紅媽媽每次我進走廊都要凝視著我直到她跟前。我就知道她拿不準走過來的是誰。北海媽媽有一次我在食堂排隊打飯,上來就搶我的飯盆,我連忙叫阿姨阿姨我不是北海,她才發現認錯了孩子,笑著往後麵去找北海。爺爺也吼過人家孩子。

    也不是所有人家都限製小孩出來玩,我那時最羨慕的幾家,都是母親對小孩和小孩的朋友很友好,叫自己孩子回家也不惡聲惡氣的,歡迎小孩到自己家玩,有時還會請來玩的小孩們吃點東西,我們家是著名的不歡迎小孩來玩的,隻有幾個同單元的小孩是允許來的,爺爺奶奶一回來也要趕緊溜,奶奶是給人臉色看,嫌我們把家搞亂了,爺爺有時會訓別人家孩子,他們還不算最過分的,院裏有幾家大人,看見小孩淘氣還打別人家孩子。爺爺奶奶的理由是:院裏很多壞孩子,怕我和大大受他們影響。他們不了解情況,我一直想解釋一直也張不開口,我想告訴他們:不是別人家孩子壞,是我壞。我們本來就壞到一塊去了。要說影響,也是互相影響。爺爺對他認為是壞孩子的院裏孩子一點好臉色沒有。我有一個好朋友,叫楊力文,是爺爺認為的典型的壞孩子,每次見到這孩子人家叫他叔叔,他理也不理人家,還叫人家以後不要來找我們家王宇王朔。那樣的粗暴,針對一個小孩的笑臉,是我小時候覺得最沒麵子的幾件事之一。我十五歲第一次從公安局出來,朋友們為了祝賀我出獄,在我們家窗戶下放了一掛鞭炮,爺爺正在跟我談話,一溜煙跑出去,想逮一個,沒逮著,在院裏破口大罵混蛋,很多人聞聲出來站在門口看他。我覺得他真是失態,心裏就算鬱悶也用不著這樣,從那以後我就對他不怎麽尊敬了。我小時候最恨大人的就是不理解小孩的友誼,把小孩貼上標簽互相隔離,自己家孩子是純潔的羔羊,別人家孩子都是教唆犯,我最好的幾個朋友,都被爺爺堵著門罵過,害人家挨家長的打,簡直叫我沒法向朋友交代,好在小孩間互相有個諒解,都知道大人在這個問題上無法理喻,否則直接陷我於不仗義。直到我進了公安局,成了院裏公認的壞孩子,被別人家長當作壞孩子隔離,爺爺自認為顏麵丟盡,也不再好意思去找人家。你小時候有一次,奶奶開家長會回來,拿著小本子一條一條談你的問題,說到老師提醒你注意和袁航的關係,立刻激起我強烈反感,我跟奶奶說:挑撥孩子的關係真卑鄙。

    爺爺的脾氣是在 “文化大革命”中變壞的,我記得很清楚。

    爺爺去世後我曾給自己定了個要求,不要再和奶奶吵架,也是想看看自己能在多大程度上擺脫自我中心主義。很遺憾,又沒做到,前幾天又和奶奶大吵了一架,也是去掃墓,清明節。我穿了一件砂洗磨邊軍裝樣式的上衣,剛買的,伊拉克不是打仗嗎,時髦。奶奶一見我就說,你怎麽穿這麽一件衣服,我不喜歡。我沒理她,但已經不高興了。她又說,你那邊蹭上油了。我那衣擺上有一大塊黑,油漬狀,是裝飾。我還忍著。接著她又說,你怎麽連件新衣服都沒有。我跟她急了,說你管得著我穿什麽衣服嗎,你管好你自己好不好。她又來那套,你是我兒子我說你幾句怎麽了,關心你。我大怒,說你少關心我,你怎麽還這樣,就不會尊重別人,一定要用貶低別人的口氣說話,你難道不知道你使別人、一直使家裏人都不舒服嗎。在這裏,我把話頭扯開了,扯到爺爺身上,你身上,說她一直用好心欺負你們。我在美國的時候,爺爺給我寫過一封信,上麵有一句特別讓人揪心的話,說“你媽媽對咪咪比對我好多了”。他寫這話是要我放心,我寫信是不放心你,覺得我逃避責任,要他們對你寬一點,別老逼你寫作業,主要是針對奶奶,要她不要給你的童年製造不愉快留下陰影像我一樣。我大概是寫了一些對她的看法,指她是惡化家裏氣氛的罪魁,寫的時候挺動感情,還流了淚。奶奶回信大罵我忘恩負義,不忠不孝,她一番辛苦養了個白眼狼。當時我就覺得這個人已經不可理喻。

    我一直克製著自己,沒對奶奶說過爺爺這話,幾次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怕太傷她,雖然我猜她可能根本無所謂。那天忘了我說了句什麽,也許帶出她對爺爺不好的意思,她說,爺爺得病怎麽能賴我呢。我主要是拿你說事兒,為什麽咪咪不願意回來,你把一家人都逼走了。她說孩子有錯不能管麽。我說孩子能有什麽錯,能錯到哪兒去,是大是大非品質問題還是犯罪。她說我不就是她看電視晚管她嗎。我說你別以為我不知道你是怎麽管的——你準是衝進去抽風。我說一家人誰對誰真抱有壞心想害人?嘴上不好就是不好,就是全部,不要再跟我提好心這兩個字!我也瘋了,一邊開車一邊嚷,嗓子都劈了。奶奶說,你現在脾氣真大。我說,你知道你會給人一生造成什麽影響嗎,看看我,最像你。我說,你對我好過嗎,我最需要人對我好的時候你在哪兒。奶奶冷靜地說,你在幼兒園。我說孩子最需要什麽,需要理解和尊重,把他當個人,父母跟老師一樣,那要父母幹什麽,還能信任她嗎。我沒有提愛,那是奶奶理解範圍之外的事,她隻認對錯按她的標準,要一個孩子永遠正確就是她的愛。我向她咆哮:家裏人都死光了,你居然還不反省,你就當孤家寡人吧。我說你以後你自己跟院裏要車去掃墓,我自己去我的。她說你怎麽這樣。我說咱們不親密你不知道嗎,咱們之間應該客氣,你不要再對我品頭論足,頭發長短,穿什麽衣服,一天吃什麽,你不要上午給我打電話,你起得早不代表別人也那麽早起,我什麽時候半夜給你打過電話,你要學會站在別人的角度替別人想想。我說咱們是不同年齡的人,身體條件、趣味都不一樣,根本沒活在同一時代,你管好你自己就行了。我沒說、不想太刺激她的心底話是:你過去不當回事,獨往獨來,不可能今天想要兒子了,就來一個兒子。過去我和她吵架時探討過這問題,血緣關係不代表一切,你從來不付出,照樣什麽也得不到,沒有誰天生對誰好的。奶奶不說話了,她現在最怕我不管她。前一陣和她聊天,說我有可能出家修幾年密宗,她第一反應是,那我怎麽辦。她這種凡事先想到自己的本事我真服了。前麵說的希望我再成個家隻盼我過得好的話立刻不對味兒了。我歹毒地說,你靠自己唄,還抱什麽幻想,還不明白人最後總是要孤獨。把她說哭了,才說我也就是那麽一說,也不見得來真的,再說出家也不是判刑,還能回來,沒準我就在家修行了,而且你不還有一孫女呢。每回氣完奶奶,我比她後悔,覺得自己很操蛋,怎麽辦,畢竟是自己的媽,她就不能招我,一招我我就特別歹毒。清明那天一早她打電話,我都出門了又回家耗了一小時,就因為覺得她催我。後來知道她是頸椎阻礙腦部供血不足忽然暈眩去醫院打點滴想通知我,我這邊一嚷她一句話沒說慌忙掛了電話。好幾次我跟她通話,旁邊有人都會問我,你跟誰打電話呢這麽凶。她是特別能激起我惡的一麵的那種人,我對別人,周圍的朋友包括半熟臉從來不這樣,再瞧不上忍無可忍,也至多是一副眼睛朝天的操性。可能是因為是媽,不怕得罪。可能是吵了半輩子,形成了一模式,好話也不會好說,好聽。和爺爺也是這樣。其實我不恨他們,我再恨他們的時候隻要多一想,離開人,就不恨了。清明第二天我有點內疚,回家陪奶奶吃頓飯,我們倆一起做的,都挺好,我嘴裏還是一句好話沒有,張嘴就是訓她,後來我索性不開口。也就是這兩年,才說奶奶小時候對我不好,還是她起的頭兒叫我往這邊想,有一次她跟你媽說,要我們多抽一點時間陪你。說我小時候她不常在,所以“你瞧他現在對我們的這個樣子”。之前覺得她不近人情,有時庸俗,衝突是價值觀的衝突,是反抗專製,覺得她一向在家裏稱王稱霸,不能讓她在家裏獨大,必須再出一個霸王才能生態平衡,讓你們這些老實的家庭成員活。之後也不真那麽想,隻是吵急了眼拿這個堵奶奶的嘴,屬於不擇手段。平心而論,至少在我小時候,並不覺得父母不跟孩子在一起就是對孩子不好,不拿這個當借口,假裝心裏有創傷,沒那個概念。少年時代,完全不希望父母在身邊,走得越遠越好,才自由,在一起隻會煩我。以上是2003年春節到四月“非典”暴發前陸續寫下的。

9.

 “非典”期間社會沸騰,我的心也散了,望文生義地用北京話翻譯了一把《金剛經》和《六祖壇經》,接著你回來了,跟你一起玩了一個月,又睡了一個月覺,現在想重新撿起來寫,覺得為格式所束縛。我從一開始寫作就總是為結構和敘事調子的問題困擾,總想獲得一種最自由的表達,寫著寫著就不自由,容納不下此刻要說的話。我的意思是說,一件事正寫著一半就想說別的,可又不能放下眼下進行到一半的這件事,堅持把這件事寫完,就可能越繞越遠,中間又生出別的事,永遠找不到接口,直到把要說的話忘掉。有的時候隻好為一句話推倒重頭寫。譬如在這篇東西裏,我感到我被自己列出的章節束縛了,這一章是講我對爺爺奶奶的看法,而我時時想離題說點別的,壓抑自己真是件很難受的事,關鍵是注意力也會因此渙散。寫作是為什麽,我要問自己,還不是要把心裏話痛痛快快地講出來,至少這篇東西隻是有關咱們倆的,我說的你總是能聽懂,我又何必在乎什麽完整性和所謂流暢。我已經推倒重寫十幾回了,最早的第一章是我對你的一萬字大抒情,一個月後再看覺得肉麻便刪了,現在又覺得好,也懶得再恢複。現在的第一章是我在定中寫的,覺得語氣輕浮。這樣刪下去,永遠寫不完。昨天還是前天一覺醒來,想起一個形式,幹脆用日記體,注明每天的的日期,想起什麽寫什麽,寫到哪兒算哪兒,第二天情緒還在就接著寫,情緒不在就寫正在情緒上的,如此甚是方便,心中大喜。慎了一天,今天決定就這樣寫了,前麵寫的也不刪了,就當做廢墟保存在那裏,沒準寫著寫著又接上了。這樣很自由,如果以後再改形式就再改,他媽的也沒人規定一個人要給自己女兒寫點東西還要一口氣說個沒完中間不許換腔兒的。一換形式就滔滔不絕,順一陣子。能隨便寫真好。今天我很舒服,就寫到這兒。我一順就懶,就想無所事事地混一會兒。晚上我要去翠微路那邊的一個叫“基輔”的餐廳吃飯,聽這名字是俄國飯,菜裏有很多奶油和番茄醬的那種。我小時候以為所有西餐都是那樣的,當時北京的幾家西餐館隻賣這種俄式飯菜。頭一百次吃,至少五十次我吃完都出來吐。

    我有很多嗜好都是活活練出來的,譬如喝酒,譬如抽煙,不喜歡,也沒需求,隻是為了跟上大家。抽煙抽醉的感覺比喝酒難受一萬倍,天旋地轉乘天旋地轉,永遠除不盡的也吐不出來的惡心。可見我身上的很多習氣本來不屬於我,就本質說,我是個純潔的人,如果有條件,我應該再安靜、再瘦、再挑食一點。我跟你說過我的真正理想吧,當一家豪華餐廳的領班,看著大家吃,自己彬彬有禮地站在一邊。2003年9月14日星期日

    基輔餐廳在翠微路的一個地下室裏,曉龍叫我先找水利醫院,說這餐廳就在水利醫院對麵。開車拐進那條路,才想起水利醫院就是大大去世並且停屍的那家醫院。大大胃疼去水利醫院看急診,坐在大夫對麵的椅子上滑到地上,再也沒醒過來。這是兩年前夏天的事,那天是周末,你正在奶奶家等我們回來吃晚飯。基輔餐廳很大,至少兩三百平方米,鋪著光滑的木地板,中間留出一塊很寬敞的地方給客人跳舞,但是一抬頭天花板是漆成橘紅色的混凝土框架。這餐廳吸引客人的不是飯菜,是一支由烏克蘭國家歌劇院演員組成的演唱組合,他們在這低矮扁平的地下室裏唱前蘇聯的革命歌曲和意大利詠歎調。來這兒的客人都是中年人,有俄羅斯情結的。我們旁邊緊挨的兩桌男女都會講俄語,跟著演員的每一首歌合唱,演員休息的時候他們就自己唱,很陶醉而且忘形。點點姐說,好容易翻篇兒過去的情結又被迫找回來了。那幾個烏克蘭歌手也是上了年紀的人,有兩個完全是老頭,其中一個儀表堂堂滿頭銀白發像葉利欽時代的叫什麽梅爾金的總理,另一個臉頰和下巴也都耷拉了下來。他們穿著前蘇聯的軍服,有一個上校、一個中校、一個穿裙子的女中校、還有一個元帥,排成一排唱 《國際歌》。那個穿元帥服的老頭最不正經,一邊唱一邊朝女士擠眼,還嘬著嘴唇吹口哨。點點姐說,俄國人兩杯酒下肚就這個德性。我們知道烏克蘭是一個獨立的國家,我們隻是習慣地把他們統稱為俄國人。

    軍官們在我們桌旁唱了幾乎所有我們叫得上名兒的蘇聯歌曲 《山楂樹》、《喀秋莎》、《列寧山》、《小路》、《三套車》什麽的。我點了首《華沙工人革命歌》,這是我覺得最無產階級最有暴動氣息的歌,一聽就仿佛看到彼得堡積雪的街道,扛著長刺刀步槍的武裝工人排著隊邁著沉重的腳步去推翻政府。這歌裏有反抗壓迫昂然赴死的氣魄,我這種已經成為新資產階級的人聽來仍有所觸動。我對點點姐說,看來革命先烈的血是白流了,每一滴都白流了。我克製著自己的感動,因為我覺得這波動不合時宜,也很無聊。點點姐問起一個我認識的以作品具有正義感出名的作家“是真的還是假的”。我說至少他自己認為自己“是真的”。我說了我的觀點,當一個人民的同情者——我們用的是“道德家”這個詞,是不能光說說的,自己必須過最貧困的生活,把一切獻出來包括生命。曉龍說,他認為切·格瓦拉夠格。我說我還是覺得甘地、馬丁·路德·金更像。我們聊了幾句毛,我們都很熟悉他的悲劇,他用暴力鏟除不平等和社會不公,有一刹那他做到了,接著他越過高點走向了自己的反麵。有的時候我想,這是不是個人品質問題,他有沒有機會避免這個結果?比較傾向這無關個人品質,在這種時刻和氛圍他沒機會。接著我發現自己開始暗暗不快,有一點陰鬱悄悄爬上心頭像一隻黑甲蟲。我開始找這陰鬱的源頭,也是一個回憶,兩年前在另一間叫“大笨象”的俄國餐廳,我和這同一圈朋友在那兒喝酒,也有一支俄國樂隊在那兒演出,不過是支電子樂隊。我們喝的是“安特”,安徽伏特加,玉米釀的,口味清冽,我個人認為比這次喝的“斯米爾涅夫”還可口。我們一桌人有六個喝醉了。小明姐一直在哭,她喪失了現實感,以為是在小時候,那時她媽媽遭到關押,她吃不飽飯。她哭著央求坐在她旁邊的每個人,要他們答應讓她吃飽,並且不斷地說,我餓我餓呀。那天晚上有一個人,是我的一個朋友,(此處刪去一行字)我不知如何反應,因為能反應的都反應過了,這是一個我無能為力的現實,我喝了很多酒但又無比清醒地看著這個現實,就像……就像……我也不知道像什麽——就像等著鍋裏水開煮自己。我想你大概不要聽這個故事,這是一個肮髒的故事——我是指我,我在這個故事裏表現得十分不光彩就不在這兒跟你講了。總而言之,這天的氣氛和那天的氣氛表麵極為相似,我有點高興不起來了,我想,壞了,以後我再去俄國餐廳都會有心理負擔了。2003年9月15日星期一


 10.

今天起得有點晚,醒了已經是中午了,又躺在床上看了會兒電視裏雜七雜八的節目,徹底起來已是下午3時。昨天睡下的時候也是3時,晚飯在“昆侖”的新羅餐廳吃的韓國飯,喝了幾瓶“真露”和我們自己帶的一瓶“酒鬼”,飯後又去“蘇絲黃”喝了一瓶“芝華士”。一起吃飯的有位金先生,是搞遙感治療的,就是拿你一張照片,放進電腦裏分析,診斷出你的健康狀況,有病就在電腦裏給你治了。金先生正在申請美國專利,並且已經在日、韓治了一些大企業的社長,獲得了兩筆風險投資。在座的還有一位生物化學家,很客氣地表示了難以置信。金先生的理論一言難盡,有佛教“空”的概念,有老子的“天人合一”,有氣功師們愛講的全息理論,有量子力學的一些實驗現象,有各種退休的老年政治人物表示支持的隻言片語和遍布世界的成功病例和伽利略這樣曾遭迫害和誤解的科學先驅者的著名事跡,主要運用循環論證的方法進行說明,最後自己醉倒。我最近喝酒有點奇怪,當場不醉,回家也不醉,第二天一覺醒來酒勁才猛地湧上來,甚至去吐前天存的伏特加。這個胃停止吸收了嗎?

    北京冷了,一年又拿了下來。我認識的一個人去年曾對他的女朋友說過,我就想盡快把這一生過完。當時我們都大了,認為他這句話說得很牛掰。他還說過很多擲地有聲的話,譬如“崩潰就是想起了以前的曆次崩潰”。

    2003年9月17日星期三

    一閉上眼就在另一個世界裏,一個是視覺存在,一個是文字思維,就像電影畫麵上打出的一行行字幕,字幕消失了,自我也消失了。

    2003年9月19日星期五

    心裏很不靜,還是不能拒絕金錢的誘惑,收了人家錢不做事,心裏不安。我跟你說過我給兩家影視公司做顧問,都是很好的朋友,擺明了是借一個名義送錢給你做學費。漸漸地就不踏實了,老想著該做些什麽對得起這些錢,白拿人家的錢真不舒服,可要做事就是很麻煩的組織劇本的工作,就要去想平庸——隻會使人的智力降低的故事——又為我痛恨。每天都在困擾中,要不要放下小說拍片子掙幾年錢去,又信不過自己,之所以我始終沒掙到大錢就在於我隻能為錢工作半年,半年之內就煩了,必須脫離現實去寫頭腦裏飛來飛去的想法,覺得這個無比重要,上升到為什麽活著的高度。如果中國不是電影嚴於小說的國家,也許我用不著這樣矛盾。年齡越大,容忍度越小,過去還能和他們玩玩,現在連朋友低級一點也看不慣。有一個拍商業片很順手多少有些急功近利的朋友,前天低三下四地請我寫劇本,被我當著另外兩個朋友用近乎無禮的口氣拒絕了,還順帶貶低了人家一頓教訓了人家一頓。其實完全不必,不寫就不寫唄,何必這樣激烈,有點見著人壓不住火。不能尊重那些低姿態處世的人,是我的一個毛病,根子上還是欺軟怕硬,那些有權勢的我怎麽也沒跟人當麵急過。這很不好,要麽就跟所有人急,要麽就該跟所有人客氣,有什麽分歧談什麽分歧,別假裝暴脾氣。本來是一個我有心理優勢的事兒,現在弄得我不好意思,覺得做人出了問題。

    我越來越覺得我和這個社會有隔閡,有點憤世嫉俗,有這心態應該離人遠一點,不要妨礙那些活得正好的人。從別人的生活中

    退出來既平靜又焦慮,平靜在自己的本來麵目中,焦慮在於按捺不住表態的衝動。最讓我難以正視的是,我時時發現在自己內心深藏著一個打不消的念頭:退出是為了更大型更招搖地進入。我很懷疑自己不再次卷入世間的爭名奪利。我跟你說過我的計劃,那也不全是玩笑,這之前我看到另外一個世界並被那個世界吸引後,想的真是活著再也不發表作品。那個世界完全不同於這個世界,用這個世界的文字進行描寫就像用方塊字堆砌浮雕,把一座建築還原為圖紙,描來描去框立起一道透明的牆,千萬色彩從筆畫中傾瀉在地,遺失在詞句之外。十七號夜裏我們討論這個問題,猜想那個世界應該是用音樂語言描繪的。我們認為電子音樂具有指令性,是大腦可以翻譯的一種語言,當我們聽電子音樂時深感到受其召喚和支配,舉手搖頭,翩翩起舞。那是一種靈魂語言,我們的靈魂都被它嗅出,在那個世界遨遊;那個世界根據音樂變化而變化,而成形,而廣大,而絢麗,怎麽能不說這是一種精心描繪呢。我們建議一個朋友做這個工作,翻譯電子語言。他在電子音樂方麵表現得像一個天才,從來沒受過音樂教育,有一天晚上初次上來閉著眼睛把碟打得像一個大師,其嗅人靈魂的能力超過世界上所有“難撥萬”的打碟師。我們中有兩個音樂學院出來的,一個彈過十七年鋼琴,剪過六年片子,和一個澳大利亞締結好過兩年自己也打過兩年碟的姑娘;一個是資深電影錄音師,都當場擰巴了。當天晚上我們還商議成立一個公司,簽掉這個朋友做藝人,他的名字音譯成英文叫 “我們贏了”,天生就是一個大牌締結的名字。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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