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一 西藏路上
我最近看到兩幅西藏主題油畫,這兩幅畫讓人一看就懂。我當時就心動了。
一幅題為“西藏路上”。畫的是西藏路上跑長途運輸的人休憩的場麵:清冷的長路上,幾個民工模樣的人,裹著軍大衣,圍著一小堆火,火光映出他們的亂發和年輕。他們身後是一輛裹得嚴實的貨車。畫家說,這是當地公路上人們很喜歡的一種很皮實的車。
我也曾在巴黎看過來自國內的關於西藏的畫展。那些畫裏,基本上都有天葬台,轉經輪,僧俗男女等等。而參觀完畫展後,畫家本人的頹廢放蕩以及長袖善 舞,都給我留下更深的印象。古人說,筆、墨之間,本足覘人氣象——在筆墨之間,就足夠看到作者本人的氣象了。我甚至想,畫家在作畫的時候是不是就已經定位 了市場,定位了買家。比如這在巴黎的畫展,是定位於西方大眾的,所以其表現力,也就止於這些所謂“西藏”的符號。
而眼前這幅西藏路上,斑駁的車門;在車尾,裹著著大衣撒尿的人;以及火光倒影出的大衣的清寒,才是更當下的西藏的一角。
古人還說,書畫者,中得心源,外師造化。藝術作品除了得益於個人的天賦,也要吸取時代的精華。然而占據了說話權的,未必就真是時代真正的聲音。最流 行的,也未必就是曆史潮流前進的方向。近些年,隨著經濟的高速發展。藝術的商業手段也日趨國際接軌,且變本加厲。一幅不知所雲的畫,可以通過各種方法拍出 很高的價錢,然後或是變成洗錢的道具; 或是抵押給銀行,套出巨款;或是玩最後的傻子買單的遊戲。甚至還有和國際資本勾結,幹著政,商,意識形態三位一體的把戲。種種轟轟烈烈的遊戲,需要的僅僅 是藝術這個道具,而不是藝術本身。藝術作品越是不知所雲,牛皮就越不容易揭穿。大概是魯迅說的吧,藝術及其家越像是個爛泥塘,就越讓人不知其深淺。
這樣一派貌似來勢洶洶的爛泥塘裏,居然還能看到這樣認認真真地畫來,敢於讓人看得懂的畫。當時我一看就動心了。我對畫家說,我隻是出於喜歡和敬意,但是我沒有什麽錢,你看能不能給個折扣。畫家反問,這麽多錢,買幅畫,你覺得值嗎?
其實我大概算過,畫家這畫,斷斷續續花了不少時間心血,大概和我很努力的教書賺錢的課時也差不多。時間同於生命,沒有什麽交換比這個等值的了。
之二 拉薩河
我預定了那幅還沒有畫完的西藏路上,已經有半年了。終於畫家讓我去取畫。進了畫室,我卻又被另外一幅畫吸引了。這幅畫,畫的是拉薩河上。但見河灘清泠,綠樹婆娑。有個穿著皮夾克的人,蹲在河邊掬起一捧水。這是畫家本人了。
最開始讓我感動的,是這熟悉的景致。我老家的河,水流明媚,河邊草木,綠蔭婆娑,還有河灘的卵石,都和這畫上幾乎一模一樣。不過現在我老家沿河都修 了濱河公園和濱河公路——公園裏鍛煉和跳舞的人實在太多了,而就算是我們貧困地區的小縣城裏,老百姓買車的也很普遍了。以前夏天每天吃完飯都要去散步的河 灘,現在已經被隔在河堤下麵了。再也下不去了。見了就讓人想,每個人確實都有一個再也回不去的家鄉。
此外我很欣賞畫家在畫中對自己的定位。近水,卻不顧影自憐。名曰拉薩,卻也沒有居高臨下的獵奇。隻是一個穿著皮夾克的普通人,偶然臨清流的一點兒喜悅和親昵。
當下我讚了一番,一邊喝茶一邊又讚歎了一番。臨出門又回頭一讚。畫家於是道,哎,那就送給你吧。
我立刻讓他簽上我名字。然後抱著回家,裝了個框子。
三 畫家
現在這畫家的畫室很非常淩亂。而前幾年卻十分整潔。還記得當時青磚鋪地,茶具怡然,格調不俗。殊不知,那個時候畫家剛離婚,經常酗酒打架。雖然他那個時候三十多歲了,人們都稱他是熱血青年。因為小區裏經常都是他打架之後流下的鮮血。
那個時候,這個小區是由現役部隊擔當警衛的。他喝醉了酒就去找警衛切磋打架,那些小夥子不過二十上下。有一次我又見到畫家滿臉的傷疤,他笑道,又錯誤估計了形式了,對方有六個。
而現在,畫家找了個在研究院裏做書法的女士結了婚。他們的孩子剛剛三個月。他挪開尿布找出茶具給我沏茶,水燒開後,他手裏又多出個奶瓶子,他試了溫度,遞給我讓我給寶寶喂。
我向他介紹了常玉,這是上個世紀初到一個留法畫家,生前窮困寥落,1966年,他孤單單死在巴黎出租房裏。然而現在,他的畫屢屢刷新華人繪畫拍賣價的最高。他說,沒有聽過啊。等他看了常玉的畫,他歎道,大家,可與畢加索比肩的大家。
常玉死的時候,他的畫是幾百法郎一捆被賣掉的。但是現在,當年買了他畫的人已經大發了。最近聽說有幾個畫商出錢,給常玉位於貧民公墓的臨時墓地,又續了二十年。他又可以暫時安眠二十年了。而前不久,他的一幅畫,又拍出了一億一千四百萬港幣的高價。
我們說著這些零零碎碎。那個三個月的寶寶一邊對我笑,一邊給我拉了一裙子又一襪子的大便。畫家又歎道,我老婆給我生了個娃,有家真是好。
我帶著一身屎臭出門。邊走邊想,說不定,常玉,梵高之類的出現是一種商業的必須。藝術品的投資,對於很多人來說,就像是買彩票。常玉,梵高的藝術投 資者的偶然出現,就好像彩票的頭獎的人,這足夠刺激如彩民一般的藝術投資者進場。更為現在這火熱的藝術市場推波助瀾。而其實,最有可能賺的缽滿盆肥的人, 就是那些當年明明知道常玉才華橫溢,卻視而不見,直等到他孤苦離世的。在利益麵前,人們潛伏在潛意識裏的狡猾和殘忍,千轉回腸。而且,這種潛意識往往具有 集體性。
我很高興我的畫家朋友,沒有走上病蚌得珠的道路。此外,我自問,我對繪畫技巧的好壞一竅不通,然而我還是很想對這西藏路上的難能可貴致敬。並期待,道路且遠且長,終有一天塵埃落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