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是晚上9點,我正在喝咖啡。平時下午3點以後我就不喝咖啡了,不然睡不著覺,但今天這個會一定又會開到淩晨2-3點。這是一個國際協議的談判,所謂國際協議的談判,就是秘書處起草協議,然後大家討論,有不同意見的地方就用括號括起來。一次一次的談判,就是為了減少括號的數量。這是聯合國牽頭的事,所以效率低,而這幾次,效率尤其低。6月份就有一次,開到淩晨2點,因為有幾個非洲代表,連標點符號都要計較,哪裏不能打句號,應該打逗號啦,哪裏該加個引號了等等。那次我沒喝咖啡,困得死去活來。
百無聊賴之際,我把今年3月寫的一篇文章找出來,當時沒有寫完就擱下了,現在自己邊讀邊笑,打算把它寫完。同事遠遠看到我奮筆疾書,以為我在寫會議報告呢,衝我親切地笑笑。我也衝他們親切地笑笑,他們怎知道我在寫無厘頭的東西自娛自樂呢。哈。
我昨晚下載了一些好看的文章,但太困了就去睡覺了,今天打算邊等邊安安心心地看。我剛把ipad打開,忽然看到一張笑意盈盈的臉朝我走來,還沒反應出那是誰的臉,一股深深的沮喪就襲上心頭。那是女兒幼兒園的音樂老師。她是個好人,大家都喜歡她,就是話太多。你不用provoke,她就能把她家祖宗好幾代的事詳詳細細地講給你聽。碰到塞車、天氣不好,你不在乎時間的時候,跟她聊聊也沒什麽,你要是急著趕時間,擺都擺不脫。在這冰天雪地的日子她穿得跟夏威夷似的,我就問她是要去度假還是度假回來,她趕快說:“我要去度假,今天是來更新護照的。我要去巴厘島。”
我沒來得及插嘴、感歎、讚賞、驚豔。。。反正文明社會要求的一切過場她都沒讓我走,而是一直在說:“你知道吧,去17小時,回23小時。。。”我心想來去就耽誤兩天,轎子抬我我也不去,不過轎子抬我耽誤的時間更多了。“我們去兩個星期,複活節的時候去,是去慶祝我們結婚三十周年。你知道吧,我兩年前得了乳腺癌,動了手術,現在我要盡情享受生活。。。你還記得吧?當時你家老二剛進幼兒園,我老缺課,就是因為做了手術。。。”
我一點也不記得,我老公管孩子管得多些,但我不住地點頭。我也隻有點頭之力,無回話之功了。她又接著告訴我她的手術如何成功,她受到的照顧如何好,那醫生醫術如何高明,人如何英俊迷人。她的那種語氣會讓任何人,不管是男的還是女的,老的還是少的,都會覺得沒得那乳腺癌真是虧大了。
到她的號了,她終於走了。還沒看幾行字,我的號也到了。
出了區政廳,我朝家走去。要回家,先得過馬路。忽然,我看到她在馬路那邊的商店裏蹓躂,為避免又碰到她,我就決定在這邊的商店裏轉轉。轉了好一陣,我覺得她已走了,便走出商店。
忽然,我看到她也從對麵商店裏走了出來。我倆就分站在馬路兩邊等綠燈。
人家說最尷尬的告別是送人到電梯口,電梯老不關門,你在這兒皮笑肉不笑也不好,皮不笑肉笑也不好。現在我才知道,其實最尷尬的告別是我現在,兩人在馬路兩邊,車來車往,不時能看到對方,我倆裝作喜歡對方的樣子朝對方微笑。噢,綠燈了,大家開始過馬路,我倆在馬路中間相遇,卻又不能停下來寒喧,象我倆假裝希望的那樣,而隻是匆匆說了句“日安”就各奔前程了。
吃了午飯,我開始整理孩子們的衣櫃。才三個月沒整理,現在又有一大堆衣服過小了。我高高興興把這些衣服拿出來,衣櫃頓時空了很多,我那個高興喲。
當然,工作還是要做,花了兩個小時做完工作,該去接孩子了。既然今天請了假,我決定把該做的事都做了,我也約了理發師,給兩孩子理發。
發店老板娘是土耳其穆斯林人,我看到她桌上放著一棵小聖誕樹,有點吃驚地問:“你也擺聖誕裝飾?”
“做生意唄。”她輕鬆地說。
我還以為穆斯林人對別的宗教都恨之入骨呢。
“給你講個事兒,”她邊做事邊跟我說。“前幾天我接到一個電話,一個女人打來的,一來就問我是不是瑪麗,我說不是,她就問我店裏有沒有一個叫瑪麗的,我說沒有,並告訴她打錯電話了,她堅持說沒打錯,就是這個店,還把我的店名重複了一遍。幾個回合之後,她似乎相信了我這裏沒有瑪麗,卻傷心地說,她老公跟一個叫瑪麗的發廊女子搞上了,她很難過,問我該怎麽辦?”
我目不轉睛地盯著她,想聽她怎麽回答的。結果她說:“我告訴她:‘這能怎麽辦?我怎麽知道你怎麽辦?反正我這裏沒有瑪麗。’”
我的心一下涼了下來。她竟然一點同情心都沒有。我的心為那個女人收緊了,感到她被丈夫踢到路邊,又被無情的路人踢了一腳。難道電話裏安慰一下都不行嗎?這個土耳其人曾告訴過我她8歲就到這兒來了,現在40歲,難道一點也沒有西歐化?
“你覺得她是騙子?”我問。
“不象,從語氣裏聽出,她是真心悲傷。”
我心想,那你怎麽不幫幫她。
晚飯後,是我老公還是我當三陪,全看我家老二欽點誰。三陪就是陪講故事,陪聊,陪唱。今天她臨幸我,我拿了本故事書,屁顛屁顛到她床上去了。就是講小豬不好端端跟兄弟姐妹呆著,偏要跑到雞圈裏跟小雞爭吃的,結果吃得太飽,被卡在柵欄間出不來的故事。這本書講了沒有七七八十一次,也有八十次了,可她百聽不厭。我這幾句話就說清楚了的故事,那書卻弄出19頁來。
我打開,開始講第一頁:“杜布萊女士是個農民……”我還沒說完,我女兒接上:“她養了許多豬,還養了許多雞……”,然後我翻到第2頁:“小豬可可長得白白胖胖的,很可愛,杜布萊女士很喜歡他,哥哥姐姐們都很喜歡他……”天哪,還有17頁呢,我偷偷翻到第9頁說:“院子裏有一大片草地,上麵有各種各樣的花……”
“媽媽,”我女兒說。“你還沒講‘馬克每天開著卡車來給杜不來女士送菜,也順便帶點好吃的給可可。’”
我隻好乖乖翻回第3頁。她從頭到尾都用明亮的眼睛看著我,好象是第一次聽到這故事。天下竟有這種人,可以把懸念全忘掉。
好不容易講完了,我邊給她拉被子,邊給她念唐詩詞。最近我決定給她念點古詩,懂不懂沒關係,先上口再說--“西塞山前白鷺飛,桃花流水鱖魚肥……”
正念著,她說:“媽媽,你的英語真好。”
我隻顧給她念了,卻沒告訴她這是漢語。
她的眼睛終於黯淡下去了,我趁機說:“寶貝,睡覺吧。”
“媽媽,親我一下。”
“今天媽媽感冒了,不親了。”
“你為什麽感冒了?”她現在正處於什麽都問“為什麽”的時候。
“因為爸爸感冒,傳染給我了。”
“你和爸爸做愛了?”
我差點從床上滾下來。我問:
“做愛是什麽意思?”
“就是親嘴唄。”
“誰告訴你的?”
“亞當,我倆經常做愛。”
亞當這名字取得真名符其實啊。
“娜塔莉聽到了嗎?”娜塔莉是她的老師。
“沒有。”
“寶貝,‘做愛’是個不好的詞,咱們以後不說了,好吧?”
“好。”
“媽媽剛才說什麽?”
“‘做愛’是個不好的詞,不能亂說。”
“很好。”
我給她蓋好被子,把燈關了,心想明天碰到亞當媽跟她說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