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咽的不是月餅,我們咽的是鄉愁.
這話不是我說的,是大鄭兄說的.
大鄭兄是我學長.大家都叫他大鄭. 我入校時,他剛大四.倒也不僅是學長就大,而是他在上學前當過一年農民和一年工人,有這兩年的社會經曆的他比起從中學門進大學門的我們那怎麽也夠稱的上大.當時他是係學生會主席.剛報到,還沒見著他,就受到關照,據引我進寢室的老生講,在新生到的前幾天,學生會幫著係裏安排新生寢室舖位,大鄭核對著我的名字來到我們寢室,把寫著我名字的卡片貼在一個臨窗的下舖.並在床頭床架和牆壁間加釘了塊木板,做成個簡易的書架.如此為之,隻因我是他老鄉.
偌大個學校來自幾千裏之外的同一個城市的隻有三人.他,我和黑子,黑子當時是大三.黑子很皮,愛踢球,總是笑嘻嘻的,沒正型.幾次被大鄭訓話,要多關照新來的小女生. 其實我都不知要如何受關照,但後來終於被黑子關照了一次.
那天,我剛出教學樓側門,走到一棵枝繁葉茂的大樹下,數顆果子從樹上接二連三掉到身上,果子又青又硬如核桃般大小,不識,棄之.可已走過大樹,果子仍跳躍在我前後,小女生遲鈍地不究所以徑直而去.幾天後見著黑子,"我請你吃核桃,你咋不理不睬?""是嗎,哪天啊?""那天,那天我在樹上不敢出聲,讓他們抓住很麻煩,可你無動於衷,急的我真恨不得砸幾個到你頭上." 嗬,從那天起,我知道了核桃淺褐色的硬殼外,還曾有層青衣.
我們咽的不是月餅,我們咽的是鄉愁.大鄭兄說這話那天是我離家的第一個中秋之夜.
沒有離開過家就不知道什麽是想家,什麽是鄉愁. 剛入學那些日子,小女生們想家會想的哭,一個月過去了安頓好熟悉了,中秋又至-----一個特別令人想家的節日。寢室裏女孩們大談月餅.什麽豆沙,棗泥,五仁,什麽叔叔會刻做月餅的模子,什麽媽媽做的酥皮無人能比;什麽小時候吃的月餅硬的能留下一排牙印;什麽吃過最奇觀的月餅裏頭有鹹肉;什麽打月餅的童謠是我這樣的不是你那樣的......原來,月餅如此豐富多彩,如此美麗深情,如此楚楚動人,又如此魂牽夢繞......以前在家,竟是渾然不覺!
那個中秋正好是周末,月亮還沒升起,大鄭來了.一起的還有黑子."走,去我寢室過節."多年後,寢室姐妹們相聚,舊事一一道來,提到那一幕,"那樣一個大帥哥,嗨,我們豈隻是豔慕,簡直是嫉妒啊!"我想,當時我是渾然不覺,反而因"過節"這個字眼弄的挺黯然,可等進門,坐定,開場白,拿起月餅,一口還沒咽下,他突然來了句"我們咽的不是月餅,我們咽的是鄉愁.",我們仨同時笑起來.他倆笑的大聲爽朗,我不知他倆是為何而笑?我是覺得大鄭一慣的正經,一慣的方正,突然說出這樣一句含情脈脈的話,與他的神情有種對比強烈的滑稽.笑聲把想家的憂傷一衝而去,我們吃完月餅,又剝花生削鴨梨,我們聊著遙遠的故鄉和遙遠的童年,讓我驚異的是,我和大鄭兄出生於那個小城同一家醫院;而黑子兒時玩水的曾差點被衝走的那條大渠,也衝走過我的一隻涼鞋;大鄭公布他的發現,我們仨的語言中的共性就是以疊字取代副詞,比如,很甜,會說甜甜的;非常亮,會說亮亮的;他對故鄉的詮釋當時特震撼:故鄉是什麽?這樣說吧,一個戰士,要不戰死沙場,要不回到故鄉......快樂是極富感染力的,本來憂傷也是.隻是快樂多了會擠走憂傷.這一切其實取決你自己.
一年後,大鄭兄畢業,分配去了某部委.我沒給他送行,反是他先送我上了暑假回家的火車.就象寒假送我走又接我回一樣,"路上小心點."他最後的話讓我突然哽咽語塞,點點滴滴的他的好竟使我無法給他說謝謝. 其實一年來他的如長兄般的照顧怎能以謝字了結?
次年的中秋,我們寢室七個女孩一起過的,嘻嘻哈哈吃月餅時,一句話突然從我口中冒出,“我們咽的不是月餅,我們咽的是鄉愁.”頓時一片沉寂,似乎有片陰雲在潮濕地浮動,我趕緊加一句,“這話不是我說的,是大鄭說的.”女孩們麵麵相覷,突然大笑起來,笑的不可抑止,笑的淚花亂濺,“他,他怎麽會說,怎麽能說.....這麽詩意的話?.......”
三十年了,沒再見過他.黑子倒是在某年突然冒出來一次,"輾轉地來,就是想知道個答案,你倆怎麽就散了?"什麽,什麽叫散了?不曾合,何言散?他說,母校裏他怕的就是大鄭,但就是不知何故?他說,當年所有人都認為你倆是太對的一對,他對你那樣好了....但讓他不甘心的就是最後怎麽就沒下文了?......世界上許多事就是這樣,別人先替你安排好了.自己還在雲山霧海裏.我樂的不行,甚至開始遺憾我們當年為什麽沒如眾人所想的那般,若是,今天的回憶就更色彩斑斕情意綿綿了.他最後搬出據說是黑格爾理論,說吧,你們到底算哪一條? 小心翼翼細細對照,一共三條,可沒一條挨邊啊!他的黑格兒理論是----折磨別人是虐人;折磨自己是自戀;折磨別人又折磨自己,就是愛情了.
時光一點點遠去.故鄉,故人也一點點遠去.隻是,冷不丁,一個場景,一句話語讓你和往日很溫暖的不期而遇,不禁莞爾. 比如,在三十年後的異國中秋,這句----我們咽的不是月餅,我們咽的是鄉愁.
2013.9.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