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欣 (海外校園總幹事)
和我的故鄉北京比,愛荷華城可真是太小了,但是在那小小城市裡,我認識到愛的存在與價值!事情發生時我不敢相信那是真的,電話鈴不停地響,我家頓時成了學生會的資訊中心和會議室,一連串的壞消息構織出了驚心動魄的一幕:三點三十分,物理係凡艾倫大樓(Van Allen Hall)309教室,山林華和他的導師克利斯多弗·高爾茲(Christoph Goertz)教授,另一位教授羅伯特·施密斯(Robert Smith)及新生小李等許多人正在開研討會;突然,山林華的師兄—中國留學生盧剛站起身,從風衣口袋裡掏出槍來,向高爾茲、山林華和施密斯三個人射擊,一時間血濺課堂。接著他去二樓射殺了係主任,又回三樓補足槍彈,旋即奔向校行政大樓,在那裡,他把子彈射向副校長安妮(T. Anne Cleary)和她的助手茜爾森(Miya Sioson),最後飲彈自戕。
我們驚呆了,妻子握著聽筒的手在顫抖,淚水無聲地從臉頰流下。小山,那年輕充滿活力的小山,已經離我們而去了嗎?黑暗中,死神的麵孔猙獰恐怖。
翻開我新近編錄的學生會名冊,找不到盧剛這個名字,別人告訴我,他是北大來的,學習特好,但兩年前與係裡的中國學生鬧翻了,離群索居,獨往獨來,再後就沒什麼人知道他了。聽說他與導師頗有嫌隙,與山林華麵和心不和,找工作不順利,為了優秀論文評獎的事與校方和係裡多有爭執。是報仇,是洩憤?是伸張正義,是濫殺無辜?眾口紛紜,莫衷一是。
槍擊血案震驚全美。小城的中國學生被驚恐、哀傷、慌亂的氣氛籠罩。血案折射出的首先感覺是仇恨;物理界精英,全國有名的實驗室,幾分鐘內形消魂散,被撇下的一 群孤兒寡母,人家能不恨中國人嗎?留學生還待得下去嗎?中國學生開始怕上街,不敢獨自去超市,有的人甚至把值錢一點的東西都放在後車箱,準備一旦有排華暴動,就駕車遠逃。
一夜難眠,該怎麼辦?大家聚在我家,商量來商量去,決定由物理係小雪、小季、小安和金根麵對媒體,開記者招待會。實況轉播的記者招待會上,他們追思老師和朋友,講著、回憶著,眼淚止不住地流下來,看的、聽的,心裡都被觸動了;一位老美清潔工打電話給校留學生辦公室主任說:「我本來挺恨這些中國人,憑什麼拿了我們的獎學金,有書讀,還殺我們的教授?看了招待會轉播,我心裡變了。他們是和我們一樣的人。請告訴我,我能幫他們做點什麼?」
從危機中透出一線轉機,學生會又召開中國學生、學者大會。教育係 的同學不約而同地談起了副校長安妮,安妮是教育學院的教授,也是許多中國學生的導師,她是傳教士的女兒,生在中國。無兒無女的安妮,待中國學生如同自己的孩子,學業上諄諄教導,生活上體貼照顧,感恩節、聖誕節請同學們到家裡作客,美食招待,還精心準備禮物....。千不該,萬不該!不該把槍口對向她!
同學們為安妮心痛流淚。安妮還在醫院裡急救,她的三個兄弟弗蘭克、麥克和保羅,火速從各地趕來,守護在病床前,人們還存著一絲希望。兩天後,噩耗傳來,我麵對著安妮生前的密友瑪格瑞特教授,說不出話來;她臉色嚴峻,強壓心中的哀痛,手裡遞過來一封信,同時告訴我,安妮的腦已經死亡,無法搶救,三兄弟忍痛同意撤掉一切維生設備。看著自己的親人呼吸一點點弱下去,心跳漸漸停止而無法 相救,這是多麼殘酷的折磨?在宣佈安妮死亡後,三兄弟圍擁在一起,並寫下了這封信。這是一封寫給盧剛父母親友的信。信裡的字句跳到我的眼裡:「我們剛剛經歷了這突如其來的巨大悲痛,在我們傷痛緬懷安妮的時刻,我們的思緒和祈禱一起飛向你們——盧剛的家人,因為你們也在經歷同樣的震驚與哀哭,安妮信仰愛與寬恕,我們想要對你們說,在這艱難的時刻,我們的愛與你們同在!」
字在晃動,我讀不下去了。這是一封被害人家屬寫給兇手家人的信嗎?這是天使般的話語,沒有一絲一毫的仇恨。我向瑪格瑞特教授講述我心裡的震撼,接著問她怎麼可以是這樣?難道不該恨兇手嗎?公平在哪裡?道義在哪裡?他們三兄弟此刻最有理由說咒詛的言語呀!教授伸出手來止住我:「這是因為我們的信仰,這信仰中 愛是高於一切的,寬恕遠勝過復仇!」
她接著告訴我,安妮的三兄弟希望這封信被譯成中文,附在盧剛的骨灰盒上;他們擔心因為盧剛是兇手而使家人受歧視,也擔心盧剛的父母在接過兒子的骨灰時會過度悲傷;唯願這信能安慰他們的心,願愛撫平他們心中的傷痛。
我啞然無語,心中的震撼超過了起初。剎那間,三十多年建立起來的價值觀、人生觀,似乎從根本上被搖動了。難道不應「對敵人嚴冬般冷酷無情」嗎?難道不是「人與人的關係是階級關係」嗎?難道「站穩立場,明辨是非,旗幟鮮明,勇於鬥爭」不應是我們行事為人的原則嗎?我所麵對的這種「無緣無故的愛」,是這樣的鮮明真實,我卻無法解釋。我依稀看到一扇微開的門,門那邊另有一番天地,門縫中射出一束明光!「我們的信仰」—這是一 種什麼樣的信仰啊,竟讓冤仇成恩友!
還來不及多想瑪格瑞特的信仰,盧剛給他家人的最後一封信也傳到了我手上;一顆被地獄之火煎熬著的心寫出的信,充滿了咒詛和仇恨。信中寫到他『無論如何也咽不下這口氣」、『死也要找到幾個墊背的』....,讀起來脊背上感到一陣陣涼意,驅之不去。可惜啊,如此聰明有才華的人,如此思考縝密的科學家頭腦,竟在仇恨中選擇了毀滅自己和毀滅別人!這兩封信是如此的愛恨對立,涇渭分明。我還不知道愛究竟有多大的力量,畢竟左輪槍和十幾發仇恨射出的子彈是血肉之軀無法抵擋的啊!
過了兩天是安妮的追思禮拜和葬禮,一種負疚感讓多數中國學生、學者都來參加,大家相對無語,神色黯然。沒想到我平生第一次參加葬禮,竟是美國人的,更想不到的是,葬禮上 沒有黑幔,沒有白紗。講台前鮮花似錦,簇擁著安妮的遺像,管風琴托起「奇異恩典」的歌聲在空中悠悠迴盪:「Amazing Grace, How Sweet the Sound」。人們向我伸手祝福:「如果我們讓仇恨籠罩這個會場,安妮的在天之靈是不會原諒我們的。」安妮的鄰居、同事和親友們一個個走上台來,講述安妮愛神、愛人的往事,無盡的思念卻又伴著無盡的欣慰與盼望;說安妮息了地上的勞苦,安穩在天父的懷抱,我們為她感恩為她高興!
招待會上,三兄弟穿梭在中國學生中間,他們明白中國人心中的重擔,便努力與每個中國學生握手交談;如沐春風的笑容,流露出心中真誠的愛。許多女生哭了,我高大的男子漢朋友也在流淚;愛的涓流從手上到心裡,淚水的臉上綻出微笑。這樣的生;這樣的死;這樣的喜樂;這樣的盼望,怎不讓我心裡嚮往?
安妮的大哥弗蘭克握著我的手說:「你知道嗎?我出生在上海,中國是我的故鄉。」淚水模糊了我的眼睛,心裡卻異 常溫暖;突然發現脊背上的涼意沒有了,心裡的重負放下了,一種光明美好的感覺進入了我的心。他在那一刻改變了我,我以往那與神隔絕的靈在愛中甦醒,我渴望像安妮和她的三兄弟一樣,在愛中、在光明中走過自己的一生,在麵對死亡時仍存盼望和喜悅。
籠罩愛城的陰雲散去,善後工作在寬容詳和的氣氛中進行。不僅小山的家人得到妥善安置,盧剛的殯儀亦安排周詳。安妮三兄弟把她的遺產捐贈給學校,設立了 一個國際學生心理學研究獎學金。案發四天後才從總領館姍姍而來的李領事感慨道:“我本是準備來與校方談判的。沒想到已經全都處理好了!”冥冥中一雙奇妙的 手,將愛城從仇恨的路上拉回。
愛荷華河奔流如舊,我卻不是昨日的我了。我從哪裏來?要到哪裏去?生命隧道的 盡頭是什麽?我徘徊思索。信仰之路的障礙還在那裏,無神論、進化論、科學與宗教衝突論,還在困擾著我。但奇妙的是,我開始喜歡讀聖經,牧師的講道也不再枯 燥無味了。黑暗中摸索的人處處碰壁,一旦明光照耀,障礙便不再是障礙了,因為道路已經顯明。我當時論文的研究方向是計算機定理證明。證明便是一切,未經證 明的東西便不能認為是真理。誰能把神證明給我看?我以往的研究多注重在推理和證明上,此時才重新思考係統中的公理(Axiom)。公理便是公理,不可證 明,隻能接受。證明並不是一切,它隻能證明在一組公理和推導規則之下產生的定理(Theorem)。重讀一下偉大德國數學家哥德爾的哥德爾不完全定理吧。 這定理說的是,在一個無矛盾的推理係統中,永遠存在不可證明的定理。也就是說,所有的“好”的推理係統都必定是“不完全”的。上帝的存在原本不需要、也無 法用“不完全”的科學方法來證明;但科學研究的成果卻處處見證造物主的偉大與奇妙。許多過去讀過、考試過、研究過的知識突然都有了新的含義,許多根深蒂固 的誤區,一下子雲開霧散。
聖經告訴我們:“自從造天地以來,神的永能和神性是明明可知的,雖是眼不能見,但借著所造之物就可以曉得,叫人無可推諉。”(羅 1:20) 離開愛荷華多年了,常常思念她,像是思念自己的故鄉;在愛荷華,我的靈魂甦醒、重生,一家人蒙恩得救,她是我靈裡的故鄉。愛荷華後來有了一條以安妮命名的小徑;因她而設立的獎學金名牌上,也已經刻上了許多中國人的名字。友人捎來一張「愛城日報」,是槍擊事件十週年那天的,標題寫著「紀念十年前的逝者」,安妮、山林華的照片都在上麵。急急找來安妮三兄弟寫給盧剛家人的信的複印件,放在一起,慢慢品讀;十年來的風風雨雨在眼前飄然而過,十年來在光明中行走、在愛中生活的甘甜溢滿心頭。照片裏安妮靜靜地微笑,似乎說,這信其實也是寫給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