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家附近五十邁有個養蝦的農莊,今天是一年一度的收獲日子。原打算全家去,買點新鮮出水的大蝦,據說小孩子還可以跳到泥潭裏去抓蝦玩。可是我不小心受了點傷,隻好自己在家呆著,由她們去了。
在家閑呆著,不如喝茶。一個人安安靜靜,正是喝功夫茶的大好時機。女兒雖然好玩,到我喝茶的時候她就成了討人嫌了。
想起幾個月以前朋友送我一盒茶。拿出來一看,金駿眉!大喜。打開鐵盒子一看,小包裝上寫著銀駿眉!大喜。朋友的心意,與金銀有什麽關係,朋友的心思,倒是讓人溫暖。據說還有銅駿眉,也許還有一天會看到鐵駿眉,錫駿眉?
既喝功夫茶,又無人對飲聊天,不如弄點東西吃。先吃點午飯墊一下,空腹喝茶可不好玩。冰箱裏剩飯剩菜倒是有,熱熱就好,可是一起了喝茶的心思,看剩飯便不大順眼了。
那就吃中國人的救星,方便麵吧。
在我們家,吃方便麵是一件很大的事。夫人是不吃的,覺得不健康味道也一般。我喜歡吃,可是知道裏麵有無數的劑類,所以也很控製,一年大概也就能吃上十來包,偶爾過個癮而已。女兒喜歡方便麵的味道,也毫無健康意識,可是她尚未獲得小數民族自治權,隻能在我吃的時候跟著混一點。每次我要吃方便麵的時候她立刻眼睛放光歡呼雀躍,吃三文魚紅燒肉的時候她可沒這麽激動,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果然不錯。
今日不宜做飯,又無人搶食,天時地利人和。拿了一包最基本的雞湯方便麵,沒有那些油膩膩的油包,隻有一個調料包。取其口味單純,不致影響品茶的味覺。
方便麵泡上了,再準備點喝茶時的茶食。
茶食這個詞,是從我奶奶那裏學來的。蘇中一帶,把零食稱為茶食。我奶奶並不喝茶,她愛喝麥乳精。但她要吃點零食時,都是說吃茶食。記憶中她愛吃的,無外乎桃酥,雲片糕,油饊子,還有南通脆餅也是很好的。雲片糕頗有意思,一片一片白白的壓在一起,中間夾著核桃仁,如偶爾的烏雲。我那時喜歡一片片剝下來吃,但是要完整地剝下一整片不容易,大多到中間便斷開了。雲這個字是很有味道的,可白可黑,可靜可動,可厚可薄,可來可去,變化萬千。想出雲片糕這個名字的人,即便是個做糕點的,也是個風雅人。英國人喝下午茶也要吃糕點相配,可是他們斷無如此的雅趣吧。
一眨眼奶奶去世已經快二十年了。而我最後一次吃雲片糕又是什麽時候?記憶有時模糊得太快。
大學畢業後有段時間和大學哥們住在一起,一天晚上看電視的時候,他忽然不聲不響抹起眼淚來。問他,他說剛才電視新聞裏的老太太好像他過世的太太。鎮江話裏把奶奶稱太太。那是我第一次看男人哭泣,也是唯一的一次。
年輕時聽過的一首歌,叫“把悲傷留給自己”,應該是為男人寫的了。
吃點什麽茶食呢?冰箱裏找到兩塊五香豆腐幹,洗洗,切薄片,略放麻油醬油拌勻。本來想直接佐茶,嚐了下覺得有點寡淡,和茶一起吃反倒把茶也帶得淡了,還是拌了一下好入口些。揚州人吃早茶的經典菜之一就是大煮幹絲。又倒了些美國店裏買的各色堅果仁,一個人兩碟菜,中西合璧,差不多了。
打開銀駿眉小包裝,倒進紫砂茶壺。聞一聞,很香,茶香混合蜜香,確實有心曠神怡之感。倒入開水,等了十來秒鍾倒入盛茶的大杯。再倒入喝茶的小茶杯,茶色澄黃很漂亮。頭道茶按理是不喝的,忍不住嚐了一下,沒什麽味道,倒了,心裏有點可惜。
二道茶上來,顏色深了些,略發紅,入口味道濃了,略苦,苦得讓人舒坦,回甜,甜得讓人留戀。人生苦甜若亦到此境界,無憾矣。幾杯滾熱的茶下肚,不知不覺出了一層微汗,舒服。
銀駿眉如此,不知那金駿眉又是什麽滋味?
兩道零食果然和茶配合得非常好,毫不喧賓奪主,又讓口感更加豐富敏感。倘若沒有它們一個人坐在這裏喝一下午茶,太寂寞了。
我第一次喝功夫茶是很熱鬧的。八十年代末上高三,同桌通知大家,有人給他家帶了一包雲南沱茶!一幫附庸風雅加好奇的青春期男生約了個周末轟轟烈烈到了他家,朝拜似地完成了人生的第一次功夫茶經曆。味道久已忘記,留在記憶裏的是有點神秘氣息的儀式和一群亮閃閃的眼睛。
夫人打電話來,養蝦場有活的小龍蝦問我要不要。真是太好了,上次還是去新奧爾良吃過小龍蝦。馬上可以吃上鮮活的小龍蝦,麻辣的,十三香的。。。
原來人的欲望這麽容易就可以調動起來,譬如喝了銀駿眉,還想著金駿眉。也許隻是好奇心,可是好奇心害死貓大家都知道,而好奇心和欲望之間的界限又有那麽清晰嗎?
酒過三巡,頭腦發熱,茶泡五遍,滋味變淡。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能做到的就是控製自己的口腹之欲吧。清晨還是遊水蝦,傍晚就穿紅馬甲,今天紅歌震天吼,明天押送菜市口。不管多大的戲,過程和結局也無非如此。做看客和做食客又有什麽區別?
忽然又想起久失聯係的那些朋友來。人生中想永遠地保留所有的朋友,似乎也是一個奢侈的欲望。有如夜晚和白天早已確定的轉換,在夜色中默默凝聚,在日出時默默消失,人生果然如朝露呀。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為君故,沉吟至今。
不如放下。相見不如懷念,金駿眉,不牽掛應該更好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