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談三年大饑荒的經曆與見聞
作者:汪增陽
謹以此文獻給黔江縣死於三年大饑荒的一萬三千三百八十三位同胞。無辜的靈魂啊,安息吧!
——題記
1959-1961連續三年大饑荒轉眼已經過了50年,經曆者對那段日子記憶猶新,年輕人認為那是天方夜譚。為了吸取那種一個縣死掉萬人以上的慘痛教訓,為了給後人留下一段真實可信的史料,筆者建議網友們都拿起筆將那段時日真實記錄下來。
天涯網站是中國大陸唯一一個言論尺度較寬的,可以雜談的角落,大家不妨在這裏談一談。親曆者可以自己寫,也可以找人代寫,年輕人可以問一問你的祖輩父輩,替他們寫。要求時間、地點、人物、事件全部真實,若有虛構,便無任何意義。
筆者先寫,目的是拋磚引玉。
【經曆】我於1959年進入黔江縣濯水中學讀初中。1960年,14歲。學校食堂已經無米為炊。最後,每缽“飯”隻有200餘顆蒸熟的胡豆。為了解除饑 餓感,上山挖野蒜、魚腥草等野菜,那是常事。比較特別的是我吃過蜂蠟,那東西嚼不爛,吞不下,但有一股輕微的蜂蜜味,就像現在的口香糖。可以做食物自慰。 隨著越來越多的唾沫吞進肚子,饑餓感越來越強烈地折磨自己。我在煤油燈上燒烤蓖麻子吃,很香,結果是劇烈嘔吐,將肚子裏僅有的幾顆胡豆也嘔出來。上山挖 “老虎薑”(黃精)吃時微甜,吃飽之後嘔吐。
全校師生上山采野果——紅籽。交給食堂,添加在玉米麵中。學校培養小球藻,有個好聽的名字,——人造肉湯。喝進嘴裏,有一股小便臭味。雖然餓得想啃石頭,對“人造肉湯”可恨那胃卻不笑納,盡數嘔了出來。
1960年國慶節,吃過一頓飽飯。稀飯,和現在的自助餐一樣盡量吃。我不知道吃了幾碗,隻覺得肚子脹痛才依依不舍地停止進餐。我像孕婦一樣,抱著脹大的 肚子,也許像蟒蛇吞了一頭野牛那樣,艱難地回到學生寢室。一路上,眼睛看到的,隻有一片黃色,就和暴風雨來臨前的景色一樣。現在都不明白,肚子太脹,為什 麽出現視覺異常呢?幸好,這種飽脹不會造成傷害,幾泡尿一屙,肚子就輕鬆了。
1961年,學校停辦,回到家鄉:黔江縣馬喇人民公社蓮花大隊五 生產隊。學生無論如何,有點糧食,當了小社員之後,就和社員們的待遇一樣——自己找尋食物。全家7口,每天半斤稻穀。連殼磨粉,和上大量野菜,這種食物有 一股異香,隻是吞咽困難。我的父親和鄰居大伯都患了便秘。母親用桐油潤滑父親的肛門,用筷子捅那些不願出來的硬屎。父親慘叫不已。
從公共食堂 打飯回來,自己“加工”。和上各種野菜。過去作為“豬草”的所有野生植物都品嚐過。隻有“雀雀菜”“灰牙米兒”少數幾種野草勉強可以下咽。這種行為也是違 禁的,其罪名是“破壞公共食堂”一道命令下來,誰家敢於私自燒火,立即定為“破壞公共食堂罪”“對社會主義不滿罪”“鬧糧荒”輕則打罵,扣掉口糧,重者批 鬥,遊街,打成“反革命分子”、“壞分子”,成為階級敵人之後,株連九族,永不翻身。由於大家都用磨子磨稻穀粉吃,普遍便秘,為了社員健康,上級連磨子都 打上封條,誰家的封條破了,按上述罪名論處。
上等的糧食代用品是蕨根粉,我們稱為“都粑”。15歲的我,跟著大人上山挖蕨根。拿回家,捶絨,過濾,將澱粉取出,和上任何野草都滑膩,容易吞咽。有的人舍不得蕨根澱粉上麵那一層細膩的“都泥子”將其吃掉,結果,這些人又患了便秘病。
以後就是大量出現幹腫病。幹就是瘦,瘦成薄皮包著的骷髏。然後就腫,渾身像將要吐絲的蠶子。醫學上叫“營養不良性水腫”,但是,上級不承認,硬說是吃了太多的鹽。結果,連鹽也要限製。我們吃這些野草,連調味品都沒有了。
我的父親,和大家一樣患了幹腫病,母親幾次昏死,居然活了下來。滿妹汪玉珍12歲,不幸死於幹病,瘦死於家中。嫂嫂莫桂雲,36歲,患了幹病,幾次死於 路上,被人扶回來,有幸死於床榻,沒有成為餓殍。在農村,我們吃過“糠粑”、“枇杷皮粑”、“肉榔樹皮粑粑”、“蒿子葉粑粑”、“香葉粑粑”“叫草粑” “苧麻根粑粑”。
【見】在濯水中學讀書時,一位姓何的同學,偷了學校食堂的食物,被工人打得七竅流血,倒在圖書室旁的水溝邊,由於他偷了許多同學的東西(一點點兒食物),大家都恨他。他被開除,爬著回家,到“大轉拐”(離學校兩三裏路)這個地方死了。
一位老師,餓極,偷學校的飯,被開除。
梅子關公路坡陡彎急,運糧汽車速度極慢,一個名叫胡傑成的農民,在1961年,公然扒車偷糧。被抓獲,判死刑。1963年,學校複課,我就讀於黔江縣中 學,看見他被槍斃後的屍體。腦殼被子彈打破,腦漿塗地,鮮血染了好大一灘。當時,我覺得此人“罪有應得”,現在,看法有些改變。人不餓極,誰願拿性命換糧 食?
【聞】在我旁邊的一個社員餓得頭昏眼花,挖蕨根時昏倒了。他醒來後,大罵毛主席。“*****的xxx啊,我往年給地主當長工,一天三 頓飯,送來晏一下兒,就要遭我們噘,這刻兒嘍,不發糧食,市場上不準賣糧食,沒有糧食賣,還不準燒火,不準推磨,不準吃鹽,哪朝皇帝有這麽刮毒啊!”我聽 了他的反動話,嚇得直抖,也沒有人揭發他。若有人告他的話,他就死定了。
黔江縣中學一位師傅偷吃專供領導吃的牛肉鬆,等他吃飽,喝了幾杯水,牛肉發脹,幾乎脹死,弄到縣醫院動手術,取出一大盆牛肉。
黔江縣金洞鄉某老婦吃死人。公社幹部抓她時,還見她家鼎罐裏有人肉,壇子裏有臢人肉。
黔江縣馬喇公社回龍大隊有一姓楊的社員,其子12歲左右,常常偷集體包穀,他代替兒子挨批鬥。兒子卻屢教不改,眼看要成“反革命分子”,楊姓社員隻有用鐵絲穿過兒子的鎖骨,拴在磨子邊。兒子慘叫三天三夜而死。
我的幺妹嫁到黔江縣五裏鄉鹿子壩村。據說,該村原有200多人,災荒年死掉大半,隻剩幾十人。
從莫言的文章中得知,遠在東北高密,其災荒情況也大同小異。他們吃煤炭,我們這裏還沒有。他們那裏吃人,我們這裏也有人吃人。那時候,毛主席的英明政策 造成全國一盤棋。組織軍事化、行動戰鬥化,不允許有任何例外。地方長官嚴格執行毛主席的政策,該地方,災荒嚴重,餓死人多。當地領導對毛主席的政策“陽奉 陰違”,災荒小,餓死人也少。
【權威資料】《黔江縣誌》《社會編?第四十四章 人口》594頁,中國社會出版社出版,1994年第一版。
黔江縣1953年第一次人口普查。結果,全縣總人口267786人,男,142484人,女,125302人。
1964年第二次人口普查。總人口254403人,男,132141人,女122262人。
扣除正常年景年人口增長率之外,三年之內,總人口減少13383一萬三千三百八十三人。其中男減少10343人,女減少3040人。可見,以男性餓死最多。女性死亡的3040人中,有我的滿妹和嫂嫂。若把非“災荒年”的1953-1958加上1963-1964 年共8年增長的人口算進去的話,三年災荒餓死的人數遠遠不止一萬三千三百八十三人。
人們常常將一個縣餓死上萬人的罪行嫁禍於三年“自然災害”請看權威資料。
《黔江縣誌》《地理編?第八章自然災害》89頁,中國社會出版社出版,1994年第一版。
年份 災害類型 天數 最大日降雨量
1959 伏旱、秋旱 82 33
1960 伏旱、秋旱 57 102
1961 夏伏旱、秋旱 47 62
1962 伏旱、秋旱 67 61
1963 伏旱、秋旱 47 94
1964 伏旱、秋旱 43 81
1965 秋旱 23 58
1966 伏旱、秋旱 88 54
1969 伏旱、秋旱 60 98
1971 伏旱、秋旱 69 80
1974 伏旱、秋旱 68 124
1978 伏旱、秋旱 74 120
1981 伏旱、秋旱 76 86
從上表可見,1959年的伏旱、秋旱82天,比1966年的88天少6天。1960年伏旱、秋旱57天,1961年伏旱、秋旱47天,與1974年秋旱 68天,1978年76天比較,那算輕的。“1981年5月31日至1982年1月中旬,僅降水7.8㎜,是建國後,雨量最少的一年。” 1959至1961三年災荒也不算降雨量最少的年份。
《黔江縣誌》沒有關於三年期間洪澇災害、風災、雪災、冰災、蟲災、地震、海嘯、火山任何自然災害的資料。
此後年間均無全縣範圍內大量餓死人的事件。把死掉萬人以上的責任推給“自然災害”,老天不容。黔江縣那遠遠多於一萬三千三百八十三條人命若真有在天之靈的話,他們怎麽想呢?他們會不會哭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