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的忌日,竟成為整個民族的狂歡節,其中包含著怎樣的文化心理?非醜非惡非敵,無罪無憎無恨,甚至痛惜其橫溢才華自沉汨羅,卻表現為歡天喜地地包粽子、幹雄黃、賽龍舟。為什麽會這樣?是我們樂觀曠達,參透了生死,生即死,死即生?是我們骨子裏卑鄙,偏好幸災樂禍?抑或自私冷漠,管他先人投河仰藥上吊抹脖子!
當年沒有人能夠理解屈原,現在人能嗎?吃粽子、飲雄黃、劃龍舟的人讀得懂佶屈聱牙的《離騷》嗎?自命有社會擔當的文化人讀通了《離騷》嗎?《離騷》對中國人的文化意義究竟是什麽?
吃過粽子,帶著微醺,展開花眼,重讀《離騷》,居然讀出了一些以往忽略的意思。
屈原是以詩歌立身,經司馬遷等文化巨匠鼓吹揚名,對中國知識分子的人格塑造具有極大影響力的偶像。
也許有人指責我這樣說,帶有蔑視三閭大夫在政治改革與思想啟迪方麵的欠缺,貶低其崇高地位,歸罪其誤導後人的傾向,成為毀滅了又一個傳統文化大師的罪人。 其實,我隻是想發現曆史的本來麵目。
毋庸置疑,屈平的詩歌是先秦時代文學成就的最高峰。他把滿腹糾結的抑鬱怨氣通過異乎常人的想象力一唱三歎地充分表現出來,突破了先秦文字的局限性,其駕馭文字的高超手法與淒美的藝術感染力,足以讓他成為一代文豪的傑出代表。
本來,屈老夫子淋漓盡致的表達並不容易讓人產生誤解,尤其是在司馬遷的導讀之後。但是,和許多曆史人物一樣,老屈生前不被人理解,死後依然被人歪曲。其中最大的虛假命題是:憂國憂民。
先秦時期的“國”,不是後世熟悉的由地緣和民族心理維係的國,而是呈現為階梯式封君分級統治的血緣集團聯盟,是真正的“家國”。家和國同體結構,國務即族務、家務。屈先生是與楚國王室同祖的貴族,他做過的“三閭大夫”就是負責處理包括屈氏在內的王族事務。從此出發,才可以看懂,為什麽《離騷》開篇明義第一句即為“帝高陽之苗裔兮”,那是對楚國君王強調,我們同根同祖。當時的普遍觀念,在《詩》《左傳》《國語》中都有表述:血脈相連,理應同心同德同誌。屈大人也曾深受楚王信任,在楚國任舉足輕重的“左徒(相當於副總理級)”,對族內族外事務都有決定性的話語權。楚王讓他主持製定“憲令”時,上官大夫企圖掠美,爭奪這項令人矚目的專責,遭到屈原拒絕。上官便施展小人行徑,在楚王麵前揭發屈原居功自傲,目中無人。不容挑戰權威的楚王豈能容忍,於是疏遠了屈原,不再重用。從前呼後擁,一言九鼎,到默默無聞,沒人捧場,其間落差,不是任何人都能淡然麵對的。他在《離騷》中抒發的衝天怨氣,主要是對自己受到不為理解、不被重用的不滿。憂國憂民從何談起?
如果說屈原憂國,那也是為家國即宗族的命運擔心,跟普通百姓沒啥關係。“指九天之為正兮,夫唯靈修之故也。(一般都把”靈修“解釋為楚王)”指天發誓,老天作證,我全是為了你,隻有你啊,大王!這份對家國首領的赤膽忠心,即使百姓沒有自作多情,也會被深深打動。最起碼其中的委屈司馬遷心領神會:“夫天者,人之始也;父母者,人之本也。人窮則反本,故勞苦倦極,未嚐不呼天也;疾痛慘怛,未嚐不呼父母也。屈平正道直行,竭忠盡智以事其君,讒人間之,可謂窮矣。信而見疑,忠而被謗,能無怨乎?”他的怨是對父母天地的傾訴,是在自家門裏的發泄。
弄清了屈原的身世經曆,才可以透過詩歌的藝術描繪,看懂他的怨氣何來,向何處宣泄,不滿什麽。看懂他的獨立意識、卓然不群、錚錚傲骨,凜凜自尊,都是貴族精神的體現。才能理解為什麽他會斷然拒絕別人好心提出的另投明主的建議,因為他是有“恒產”的貴族,所以有與故土家園割不斷的利益聯係,比沒有恒產的“士”更有“恒心”,不能也不屑像張儀蘇秦一類滿世界尋找升官發財的機會。如果把這拔高為“愛國主義”,不如說是“我愛我家”妥帖。由此才可以領會他的怨氣是地位的落差引起的心理失衡,才能知道為什麽“怨而不怒”“誹而不亂”,才能看懂他說的“何昔日之芳草兮,今直為此蕭艾也?”(為什麽我從過去是貴族的首領,跌入賤民的境地?)“長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艱。”這裏的民生,實際上是指一般意義的人生,主要是說自己。把文學家的修辭手法做過度解讀,結果是文學家自己都不認識自己了。還是司馬遷看得準:“屈平之作《離騷》,蓋自怨生也。”假如脫去華麗的詩歌外衣,人們會聽到屈原的真實聲音:明明是有人嫉妒我的才華,偏偏說我一身毛病。我付出了全部心血,卻得不到家人、族人、君王的認同。我駕好車、穿美服、追靚女,沒想到全落空了。自問心盡到了,還是“國莫我知”,盡管我情難了,但還是堅持我自己,依舊穿著長帶高冠的貴族服飾,品嚐著天地精華美食,去追隨古代有自尊的貴族長老----彭鹹吧。
如果不把政治標準放在第一,而是從人性和文學角度欣賞,《離騷》依然不朽。去除強加於屈原老先生頭頂那些“憂國憂民”“愛國主義”的光環,絲毫無損於他在文學創作上的偉大。
《離騷》通篇都充溢著孤傲怨氣,在精致的文字組合中,抱怨得感天動地。這股怨氣在中國頗具“普世”意味,數千年來,因誤解、曲解、錯判、不公、迫害太多了,不滿怨氣成了一種固有的民族情緒,幾乎每個人都可以從《離騷》中找到撥動自己心曲的詩句。而且將其固化為一種缺乏自省的思維慣性,每每勾起的是“國莫我知”“眾女嫉餘之娥眉兮,謠諑謂餘以善淫”的哀怨。所以《離騷》在中國有著無可取代的特殊地位。
惡意貶低是羞辱,故意拔高也是調戲。屈原自有其“高餘冠之岌岌兮”,不需要別人增高一分,減低一分。他就要做自己,“易初本由兮,君子所鄙。章畫職墨兮,前度未改。”(屈原絕筆《懷沙》)
就像每個人都不會料到身後的事情一樣,屈原也決不會想到,以悲壯開始,經政治上的改裝後,反而流入了滑稽荒誕的俗套,他向楚王表白擁有共同祖先的親情,如今演變為“拚爹”的蠻橫;他投河的無奈與尊嚴,華麗地轉身為粽子節、養生節、體育節。也許,屈大夫真的“哀民生之多艱”,樂見大眾鼓腹娛樂。但我總覺得他最想說的話大概是:“餘不忍為此態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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