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俄明州深山裏的唐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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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篇是老公寫的博客。借用我的文學城帳號發的)

上世紀八十年代末,從紐約轉學至西北大學念書,在伊利諾伊州的Evanston市住過三年。在那兒拿的學位,小女的小學啟蒙也是在那開始的。挺有感情。後來畢業找到工作後就搬走了。一九九三年,嶽父母來美看望我們。夏天開車陪他們遊覽黃石公園的歸途中,邂逅幾千裏外的另一個埃文斯頓小鎮。發生的故事二十年後竟不能忘懷。

黃石玩過後,回來時借道猶他州鹽湖城,專程參觀摩門教世界中心大教堂。繞道鹽湖城緣起一位虔誠的摩門教徒同事的強力推薦。因為教規禁酒,也不準避孕,這位同事滴酒不沾,孩子七個。跟我同齡,麵相老十歲。當時對摩門教的了解僅此而已,不過當年漢譯教名時顯然缺少推敲,“摩門”二字平添晦暗和神秘,輔之以多妻製的曆史,內心一直心存警戒。摩門教徒上世紀受迫害,自美國東岸逃難至荒無人煙,條件惡劣的猶他,懷俄明一帶立住腳跟,在鹽湖城建立起教會的大本營。上百年的經營,成了氣候。大教堂占地10英畝,據市中心。背依幾步之遙的州政府大廈,見當地政教關聯之一斑。教堂建築高聳如雲,宏偉中透著莊嚴,壯觀中藏著細膩。雖然內心中存“不恭”的心態,參觀後仍對成千上萬皈依教徒的虔誠內心和由此而產生的客觀效果感到震撼。嶽母是建築美術界的圈內人,更是對其建築讚歎不已。駕車離開鹽湖城已經下午了。開了兩個多小時,忽然看見路標“埃文斯頓, 2 英裏”,倍覺親切。也到了吃晚飯的時候了,就下高速來到埃文斯頓“打食”。車行在鎮裏的公路上,兩邊景致與一般美國小城無二至:加油站,麥當勞,各類沿街小店,沒有多少行人。突然,一座風格與周圍建築迴異的房屋出現在路邊。停車走近端詳,一層的建築,隻一間屋子。門前橫坐一個唐風的長石板蹬,一尊一人高的石製燈台側立路旁。大門的橫匾則自報家門:Chinese Joss House MUSEUM (權且譯作“唐廟博物館”)。正驚呀不已時,一位笑容燦爛的少女早已迎上前來。在這美國中部的深山小鎮上見到中國人,少女亦不免有些吃驚。她自我介紹說是當地高中的學生(可惜名字忘記了,就叫她Sarah吧)。這是一座中國寺廟,她在這裏做誌願者,當導遊。嶽父終生信佛,寺廟不是生地,嶽母則一輩子心血表現中西建築。聽到此,二人相對會意地一笑。接著問,這座廟是怎麽來的?Sarah拿出博物館導遊的看家本領,打開了話匣子。

猶他州埃文斯頓市的唐廟博物館

19世紀中葉,美國決定修建東西橫貫美國大陸的鐵路。中央太平洋鐵路公司拔得頭籌,負責西段。修鐵路是苦活,尤其是西段,離開加州海岸平原後,除了大山就是大山。美國人本來就少,再則一定勞作艱苦卓絕,修鐵路的活遂都是從海外招募來的工人幹的。 海外工人中,華工占了大多數。有記載說工資開銷的90%都用在華工身上,可見華工份量之重。一八六九年,東西鐵路合龍。之後華工除繼續維修維護鐵路之外,還被大量地招募為煤礦工人,采煤供火車頭和家庭取暖之用。

地處懷俄明的埃文斯頓當時是勞工的生活基地之一。各國勞工混而不雜,都有自己的營地,用北京的土話就是“紮堆兒”。遂就有畫地為牢的文化環境,比如華人的小唐人街,據說曆史可以追溯到一八七零年前後。廟自然應運而生。我們一邊聽著Sarah介紹,一邊欣賞實物展品和照片,直覺得回到了百十年前。展品從鍋碗瓢盆,到紙筆,到工具,大都是勞工們從萬水千山之外的老家帶來的。林林總總,令人竟有些目不暇接。

勞工們不光帶來了工具,也帶來了古老的文化。比如廟。還有別的。到底是出大力的勞工,都是男的,年輕力壯。老婆和情人留在身後,一呆幾年,床笫之事無法回避。就順便“帶”來一位(還是幾位?)“性工作者”。留下一張大照片,在廟裏的顯眼處掛著。十幾二十出頭的年紀,端端地坐著,眼光裏流出姿色,風情萬種。用現在人的標準,絕對也屬漂亮一群。Sarah另類文化出身,見怪不怪。介紹到此,大大方方,竟無一絲窘迫。說傳說中照片上的這一位最有魅力,“生意”好,特別有錢!

沒有做過研究,不了解其他國家的勞工來做苦力的目的。或移民,或為己謀生,或找出頭的機會?中國來的目的卻很明確:掙錢養活遠在福建,廣東的爺娘父母,老婆孩子!有這麽簡單的目的,合同又簽得清清楚楚,華工們到了工地就悶頭幹活。每個月拿工資往家寄錢的時候,就是過節。什麽辛苦,勞動條件,老板的態度,都和我無關了。營地裏其他國家來的勞工遠沒有這麽溫順。或者是天下老板一般黑,真有無端克扣和不公懲罰,也可能就是一夥刁民劣根秉性,天生一塊反骨,聚眾鬧事。反正一九二二年的一天,工地上的勞工揭竿而起,罷工了。站在勞工一麵看,是要與資方討個公道。換個角度,就是以耽誤工期要挾提高待遇,則也未可知。

誰知勞工主力的華工們腦子裏都是遠方老婆孩子碗裏的米和身上的衣,又有上千年逆來順受的天性,視罷工而不見,照樣天天出工。因為華工數量巨大,罷工遂不成聲勢。可以想象華工的行為傷了眾怒。華工的駐地一天突然無緣起火,而且“火燒連營”,一連三天,把營地燒個精光。所幸據說人逃得急,沒有傷亡。警方草草調查,注定沒有結果。誰都心知肚明的縱火案不了了之。家沒有了,人得罪了,華工們也幹不下去了,窩在天寒地凍的懷俄明州大山裏。太平洋公司良心未泯,出路費遣散華工。據說大多數選擇去了加州,壯大了三藩市的唐人街。不知那位“小鳳仙”後來流落何方!

半個多世紀前發生的事講完了,我們感慨不已。不想後麵還有故事。罷工和放火的事後來平息了。放火罷工的刁民們有的走了,有的留下。因為是交通要道,又有勞工聚集的曆史,這裏竟慢慢繁華起來,最終形成了埃文斯頓這個小鎮。 看著如Sarah般的花樣少女和後來散步街頭時見到的尋常百姓,無法想象先人們曾是明火執仗的放火之輩。但這裏的人後來記起了這段曆史,為華工的遭遇深感不安之巨,以致竟發展成主動代先人受過。不知何年,小鎮集資,按可循的記載,複製了這所中國寺廟。更自一九六十年代的某年始,中國春節的時候,邀請當年華工的後代回到此地,舞獅遊行加放鞭炮,慶祝春節,籍以表達他們的歉意。Sarah講到此時,自豪與欣慰躍然臉上。

算了算,訪問埃文斯頓是二十年前的事了,不知這個傳統是否還在延續?

雖說是關於中國人的曆史,在這美國的大山裏見到從中國來的訪客,對土生土長的Sarah來說還是頭一遭。看得出來,有機會給中國來的客人講解,她很開心。一個美國的中學生,對自家的曆史和外部的世界這麽關心,誌願守在平時冷冷清清的廟寺裏,保護著滄海一粟的中國文化,不由不令人起敬。於是就想做點什麽,表達表達我們的心情。想到這,嶽母發話說,你這所“廟”是根據當地人的回憶建起來的。即便是重現了當年華工們建的廟,也不過是一間擋風的房子而已,實在不是一所名符其實的中國寺廟。我回去畫一張中國寺廟的建築畫送給你,讓你的鄰裏和訪客知道中國廟宇真正的形象,也算我們回報你對中國和中國文化的關心和嗬護。我當即不失時機地吹捧了畫家的功力一番,介紹說這老太太是中國建築界表現建築的權威。Sarah自然喜出望外。當下留下地址,依依不舍地送我們出了“廟”門。

出了廟門,又讓我們驚奇一把:對麵竟是一家中國餐館。一家五口的中國胃已經鬧了好幾天情緒了,趕快走進去坐了下來。侍者是一位身高馬大的華人婦女。絕說不上靚麗,三十歲上下的年紀,操一口純正英文,熱情地招待我們點菜。點過菜後,她就消失了。幾分鍾後,走出一位華人男子,典型的廣東人,個子不高但長相甚是清秀,看上去絕不到三十歲。用南方普通話自我介紹說是餐館的大廚,聽說來了中國客人趕快出來與老鄉打個招呼。

大廚說剛才的婦女其實是他太太。她家是早年唯一的一個華工家庭,婉拒遣散而留在此地謀生。她應該是第三代了。不知什麽原因,一直沒有出嫁,三下兩下就耽誤成老姑娘了。父母正發愁之時,也算老天開眼,鄧小平在中國那邊搞起改革開放,國門開了。上個世紀的八十年代,長相和溫飽相比,不得不屈居次席。老姑娘回國選駙馬成功,帶回這麽一位英俊小生。小兩口從此接下父母留下的餐館。老板娘講英文,管賬兼跑堂。男人操起炒勺,當大廚自然也是老板,兩口子和和睦睦過起日子。記不得是否問過兩人交流用什麽語言,但老板一定很少有機會講中國話。老板娘因之內疚的心情一望可知,不然她不會忙不迭跑進去把老板叫出來與我們寒暄!

老板陪遠道而來的同胞聊了一會兒,我們叫了幾個菜,他就進去炒菜了。其中一個是清炒豆芽。主人雖然熱情,但菜做的實在不敢恭維,甚至幾難下咽。在美國的大山裏,幾十年沒有同行的競爭,中國菜做著做著要是不走味反而怪了。好在中國胃好幾天沒有被關照過,這時候要求便不高,稀裏糊塗地也都吃了下去。加上有在外遇老鄉的感覺,飯吃得還相當愜意。哪知這時走過來一位當地的食客。大概也是從來沒有和中國人一起吃過中餐,始終無緣直接向中國人表達他對中餐由衷的熱愛,伸出拇指一個字一個字地蹦著說:“Isn’t it delicious!! (這菜做得是不是太好吃了?!)”。我們笑笑,敷衍了過去,雖然無奈於中國菜受到誤解,內心卻也為華人小兩口生意做得好感到特別高興。

女兒當年八歲。小小的中國胃沒那麽挑剔,當時吃得興高采烈。後來回到家幾個禮拜以後,有一天媽媽隨口問想吃什麽菜,她歪頭想想就點了那天在大山裏吃的“清炒豆芽”。實實在在地上演了一出現代的“珍珠翡翠白玉湯”!

從懷俄明回到芝加哥的家中後,嶽母休息了幾天,提起筆畫了一幅中國寺廟的水彩畫,四開大小。我按地址寄給了Sarah。在國內時,都是別人求畫。這次是嶽母大人主動送畫。我不能免俗,自然就想聽到受贈人的反應,其實就是等著恭維(一笑)。幾周過去了,沒見反應。我們灰心了。雖然有信心Sarah是個明事理的孩子,不回信一定事出有因,心裏終究是個結。慢慢地這件事就淡漠了。半年後,突然有一天荷蘭來鴻。信封上署名Sarah!原來Sarah收到畫時正在打點行裝,要去荷蘭參加為期半年的中學生互訪。行前事情多多,就把回信的事耽誤了。畢竟是懂事的孩子,欠了的人情遲早會還。到荷蘭生活學習上了正軌後,就來信了。信中除了表示“遲複為歉”外,對嶽母的畫大加讚賞,也為認識我們感到特別的高興。我的虛榮心滿足了,這段美國大山中的“傳奇”也就畫了一個圓滿的句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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