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連救母
中華書局出的《敦煌變文選注》,除了繁體字,豎排版,字小眼花以外,其他隻好豎大拇哥。我覺得中華書局也應與時俱進,照顧我們這些沒文化的,出幾套橫排,注釋在每頁下麵的版本就好了。
這套書是項楚先生編注的,注釋清晰完整,治學態度嚴謹。我先看了看目錄,發現一冊《文殊問疾》的變文,不禁想到敦煌壁畫中眾多的“問疾品”,待會要去看看。
昨夜看了一半的《目連救母》變文,按我的本性,是極之不喜歡這種順我者昌逆我者亡的緣起的,像從小聽慣的講道故事,十分膩味,也像《太平廣記》前生後世卷的一堆故事,就為了沒給寺廟錢就下地獄。呸!惡心!吐!還須得放一個屁才能清新脾胃。但是再爛的故事亦有好地方,比如目連去了天堂見到長者(其父),問:“長者相識否?”單這五字,覺得唱盡人生悲歡;目連闖入地獄尋母,尚未進城,見一群孤魂野鬼在城外歇腳,真是世情。孤魂之演唱:“早被妻兒送墳墓,獨自拋我在荒郊”——這是莊子的問骷髏吧?“塚上縱有千般食,何曾濟得腹中饑”——這又讓我想起人死後四十九天之中陰身,亦稱“食香”。“號啕大哭終無益,徒煩攪紙作錢財,寄語家中男女道,勸令修福救冥災”——這讓我想到在上博和國博看到的許多佛教造像。其實佛像的迷人,還在於,要去閱讀那些發願文:“……翟奉達憶念,敬寫《無常經》一卷,敬畫寶髻如來佛一鋪。每七至三年周,每齋寫經一卷追福,願阿娘托影神遊,往生好處,勿落三途之災,永充供養。”
我想當曆史被刻入石頭,這疼痛是也被石頭記錄下來了。
孤魂野鬼唱完,卻無有一字,留白一段,另起一段,開頭便是:“目連良久而言……”。“良久”二字令人千思,良久的前麵,必是留白一段,曰“默然”良久,“黯然”良久吧?待那目連進到城內,找不著阿娘,雲“路旁大哭,哭了前行”。這是成人中的孩子氣。總覺中國傳統,就是在極度莊重裏麵隱現一絲孩氣(比如文官扒了褲子當眾打屁股),路旁大哭,必定是涕淚齊流,毫無風度可言,使人微笑惻然。又八字寫盡無數事“路旁大哭,哭了前行,及至思之最小之細節,又不免行行止止,哭哭停停”,可謂“一切啼哭損雙眉”。那目連便這樣來到奈何橋,見眾人相擁而泣,逐個赴水而生,又是一段變文,使我不禁歎:“奈何橋上,當奏《箜篌引》也。”便是故事裏說的,白發老翁發狂,披發提壺,赴水而死,其妻在後追之不及,隻得奏箜篌悲歌:“公無渡河,公竟渡河,墮河而死,其奈公何。”歌罷亦投水而亡——生。此津流,與奈何,可否同一而論?
後麵就不好玩了。我要去吃麥當勞的蘑菇漢堡了。然後我要回家睡覺。我覺得好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