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們都是我媽以上的年紀了,該叫大媽比較靠鋪,叫大媽感覺又有些失禮,還是叫大嬸吧。
我以前住的社區是意大利人聚居的地方,隔壁鄰居就是意大利大家庭,剛搬進去時,我跟一棵磚縫裏冒出的野草較勁,使出吃奶的勁也拔不出來,他家的男主人拿著一瓶噴劑哆哆嗦嗦走來,對著野草“嗅嗅”噴幾下,叮囑我小手勿再動,便顫顫巍巍的悄聲離去。
男主人的老婆是瑪麗安娜大嬸,清晨就見她整理菜園,她種了各種蔬菜和香料。傍晚她家的廚房裏飄出各種誘人的香味。
她說十九歲來到這裏,每天盼著能回意大利,打理家務照顧一大群兒女,一晃四十多年過去了。她沒機會走出家庭,更別說衣錦還鄉了,對外麵的世界還保持著嬰兒般的蒙昧。時間像一列疾馳的列車,轟隆隆從她身上碾過,她被甩在匆匆的過客身後,無聲無息。
有次她問我煮了什麽東西,有股非常特殊的味道,我告訴她是粽子,為了紀念中國遠古時期一個想不開跳江的老頭,看她疑惑的樣子,幹脆送她幾個嚐嚐,後來她送我院子裏結的櫻桃,作為禮尚往來的互動。
她的英文不太好,我們盡量用最簡潔的語言,配合肢體動作溝通,她示範我如何用橄欖入菜,說起葡萄酒和她美麗的家鄉,總是神采奕奕。
我沒有認真數過她到底有多少兒孫,隻是注意到周末家族的大聚會,兒女們浩浩蕩蕩紛紛而至,房前停著一長列的奔馳寶馬法拉利,屋內歡笑聲此起彼伏,屋外小孩子們躥來躥去。這個場麵讓我想起關於意大利黑手黨的電影《Casino》《Good Fellas》等,大嬸伴著這個家庭走過怎樣的輝煌,經曆怎樣的惶恐,又飲進多少孤獨。
要搬家前,我特意去與她告別,她請我進去喝茶,我問起老先生多日不見,去哪了麽?
她頓了一下應我“去天堂了”
我驚愕半天擠出一句“sorry , I didn’t mean to upset you”
我又問“你愛運動的小兒子呢,結婚了還是去哪旅行了?,謝謝他上次幫我修圍欄,想跟他也道個別。”
“也去天堂了,一個月前在墨西哥旅遊時出了意外” 瑪麗安娜哽咽著說。
她走過來抱著我開始啜泣,我不知不覺淚也飆出。這時候找不出比沈默更好的語言,讓她釋放悲痛也許勝過任何詞不達意的安慰。先後失去老公愛子,該是怎樣撕心裂肺之痛。
在門口我問她“還想回意大利嗎?”她苦笑搖搖頭“I always go back in my dream”
這就是所謂的魂牽夢繞,隻能魂歸故裏吧。
搬到現在住的地方,又遇到一個意大利大嬸,這位叫Sarah(沙拉)的大嬸異常健談好動精力充沛,矮胖的身形圓滾滾,像個乒乓球一樣,轉眼間就彈進我的視線。
她與我交談的時候總是眼珠子嘰裏咕嚕的亂轉環顧左右,讓我一度懷疑她是正被追殺的黑道大姐大:)
如果時間允許,我樂意和她聊天,交談的99%是愉悅的,除了當她習慣性貼近我說話,毛毛雨般的吐沫星子飛濺時,我恨不得手中能變幻出一把雨傘來。
她11歲離開意大利,顛沛流離的輾轉了很多地方,終於要安定下來的時候,男人去世了,留下她獨立撫養三個子女長大。
她就像一個移動的圖書館,對世界政治經濟文化宗教都有著自己獨到的見解,讓我有取之不盡的data.
一天她拉住我,神秘兮兮的說她敲定一件大事,此生再無遺憾。
原來她與本地律師和意大利的殯葬業者簽好合同,安排好了自己的葬禮。
她在意大利有家族墓園,父母和七大姑八大姨都葬在那裏,除了魂魄,連老骨頭都要回到故鄉去。
這件事花了三萬刀,那裏的人負責把她的遺體運回去,安排喪葬一條龍服務。
看她眉飛色舞的講述將來喪葬的空前盛況,就像要去參加一個期待已久的大party.
她希望自己在葬禮上依舊能侃侃而談。
我說詐屍不好,保持沉默是必須地。
我們沒達成共識,她那閃爍著盈盈淚光的眼睛做淚奔狀,刹那間老淚稀裏嘩啦的奪眶,像一個烈日炎炎下速溶的冰棍。
我的不以為然像一把扳手,擰緊了她淚腺的水龍頭。
一顆乒乓球便彈到了馬路對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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