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象人”生平記(下)- 人道主義的覺醒

來源: 雲易 2013-04-19 17:09:08 [] [博客]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次 (38546 byt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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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倫敦醫院

十九世紀的英國,是新教主義精神盛行的社會。在新教的理念中,物質和世俗的成功也同時象征著人格道德的完美。所以,這個新教精神不但支持了資本主義的發展,也給社會的成功者鍍上了一層道德的外衣。

Sir Frederick Treves, 1st Baronet
Sir Frederick Treves, 1st Baronet (Photo credit: Wikipedia)

弗裏特裏希·特裏弗斯(Fredrick Treves)出身中產階級,自幼才華橫溢,學業完成後年紀輕輕就成為醫學院的講師,並在倫敦醫院當上了醫生,他無疑是這個社會的佼佼者。想必,順利的人生和社會地位一定讓他對這個新教精神和資本主義的完美結合感到心滿意足。然而,當他來到倫敦利物浦警察局,從圍觀的人群中吃力地擠進警察局的大門,再次目睹卷曲在地上的這一團“東西”時,在他腦海裏出現的,卻是對上帝的拷問:在這樣的人間,在這樣的時代,出現這樣的造物意義何在?按新教的“道德律”-“物質世界的成功象征著道德的完滿,那麽約瑟夫和他的同類在這個社會上是沒有存活的理由的。”(“...material prosperity represented the natural reward of virtue. Joseph and those like him had no business to exist.” )(The True History of The Elephant Man,99頁)。

帶著這樣的矛盾和困惑,特裏弗斯醫生在警察的幫助下,把約瑟夫攙扶起來,穿過外麵擁擠的人群,安放在一輛雙輪馬車上,向倫敦醫院駛去。車上,約瑟夫沉默無語,似乎對這個醫生抱著一份天然的信任,不一會兒居然睡著了。坐在這個“怪物”旁邊,聞著那股曾經聞過的怪味,特裏弗斯醫生也和之前的警察們一樣地在想:該怎麽處理這個“人”。當時的社會福利還非常“原始”,根本不可能給這樣一個“怪物”以應有的關照,所以如果把約瑟夫交給社會,無異於給他判處死刑;而去醫院,約瑟夫這樣的“病人”又不符合醫院的任何規範條例,連個起碼的診斷都沒有。特裏弗斯想來想去,最後他的良知占了上風,意識到無論如何這是到了打破常規的時候。所以他決定把對“上帝”的疑問拋在一邊,用自己所有的權力,來保護這個被“上帝”拋棄的生命。於是,到了倫敦醫院之後,他以支氣管炎的診斷名義,把約瑟夫安頓在一間小小的急診病房。

據說第一個給約瑟夫送飯的護士沒有接到及時的警告,在看見約瑟夫之後頓時驚叫著飛跑出來,餐具和食物在身後灑落一地。而當時的約瑟夫是又累又餓到了崩潰的邊緣,已經完全沒有精力去感知那份羞辱和不安了。在這個事故之後,特裏弗斯醫生小心地給每一個護理約瑟夫的人都做了思想工作,也不強迫任何一個無法麵對這個“怪物”的工作人員。倫敦醫院的院長卡爾·格姆(Carr Gomm)在見了約瑟夫之後,立即支持特裏弗斯醫生的義舉,認為無論如何不能再把約瑟夫送回街頭。總之,約瑟夫在飽經苦難之後,總算找到了一個暫時的避難所。

除了衣食住宿得到保障以外,特裏弗斯醫生每天都來看望約瑟夫,給他診斷病情。約瑟夫剛進醫院時身體狀態非常糟糕,不光饑餓勞累交加,身體也處在非常虛弱的狀態。在醫生和護士的料理之下,他的體力漸漸得到恢複。不幸的是,特裏弗斯醫生不久就發現,約瑟夫的真正病情無法得到醫治,並且每天都在漸漸惡化之中,還衍生出其他病情,如關節炎,心髒病等等。值得安慰的是,能在這樣一個封閉的不受人的驚嚇環境中,約瑟夫似乎在心理上相對感到安寧。

久而久之,特裏弗斯醫生漸漸能夠聽懂約瑟夫的語言了,彼此交流更加頻繁。正是這樣的交流,讓特裏弗斯意識到自己當初對約瑟夫的判斷是完全錯誤的。也許,也是這樣的認識,導致了特裏弗醫生的更大的困惑,以及對約瑟夫更深的同情。

大約在幾個月之後,醫院出現了困難,應接不暇的急診病人,資金的短缺,讓約瑟夫一個人占據一間急診室的情況成為既不合理也不可能的現實。最後,院長決定向社會求救。

如同本文開始就提到的,這個時候的歐洲,是一個充滿矛盾的歐洲,既有讓人無法接受的苦難,也有無數大力呼喚良知的思想者和精英,而基督教,這個壟斷了整個英國社會的精神信仰,也在朝著對約瑟夫有利的方向發展。也許,如果我們實在不理解“上帝”為何造就約瑟夫這樣一個怪物,我們可以試圖在信仰中找到答案。就在格姆院長向社會呼籲的一周之前,一個叫查爾斯·弗阿恩(Dr. Charles Vaughan)的牧師在降臨日作了一個動人肺腑的演講,並引用了聖·約翰的名言:“是誰犯了罪,是這個人自身還是他的父母,讓他成為盲人?”(在此“盲人”可作為人間苦難的象征)。格姆院長在聽了這個演講之後,也把這個人性的終極問題用在了自己的公開信中。他認為弗阿恩牧師的演講展示了一個真理,即:“上帝之所以允許人被生成如此無望,如此殘疾,其目的就是要讓人認識到,這些‘作品’是要激發人的同情心,激發人們對那些沒有被恩賜過的人給與善意的幫助。”(One of the Creator's objects in permitting men to be born to a life of hopeless and miserable disability was that the works of God should be manifested in evoking the sympathy and kindly aid of those on whom such a heavy cross is not laid.)(同上,106頁)

於是,在1886年12月,星期六的倫敦“時代”報(The Times)上出現了倫敦醫院院長的公開信:

“先生們,

我被授權請求您們的幫助,以讓公眾注意這樣一個非常特殊的事例。在我們醫院閣樓的一個小病房裏住著一個叫約瑟夫·默裏克的人,二十七歲(筆者注:這個歲數有誤,應該是二十五歲),是萊斯特的居民。他有著非常可怕的外表,以至於連在白天去花園都是不可能的。因他可怕的外表他被稱為“大象人”。在此為了不讓讀者感到驚恐,我就不對他的畸形外表的細節進行描述,不過應該讓您們知道他隻有一隻手可以用來做事。。。”(I am authorized to ask your powerful assistance in bringing notice of public the following most exceptional case. There is now in a little room off one of our attic wards a man named Joseph Merrick, aged about 27, a native of Leicester, so dreadful a sight that he is unable to come out by daylight to the garden. He has been called “the elephant man” on account of his terrible deformity. I will not shock your readers with any detailed description of his infirmities, but only one arm is available for work.)(同上,101頁)

在進一步講述了約瑟夫的生活經曆後,格姆院長花了不少篇幅提到約瑟夫並不是一個不願工作的人,而是一個由於他的外表和身體條件無法工作的人,並且,也是一個心智完善,聰明且善良的人。最後,他呼籲社會公眾對此事提供可能的幫助:

“我從來沒有在任何情況下請求公眾的幫助,但我希望這是一個非常特殊的情況。”(I have never been authorized to invite public attention to any particular case, so it may well be believed that this case is exceptional.)(同上,103頁)

5。良知的考驗

卡爾·格姆院長的公開信發表在星期六的“時代”報上,之後,社會的回應是立竿見影般地迅速,醫院立即收到了大量的信件和可觀的資金,以至於在第二周的星期二,即在公開信見報後的第三天,格姆院長就不得不為約瑟夫的資助情況專門召開會議,討論下一步措施。當時醫院收到的有寄給約瑟夫的100英鎊(相當於今天的8000英鎊),還有一個叫辛格爾先生(Mr. Singer)的給約瑟夫承諾了每年50英鎊的終生年俸。除此之外,還有很多零星的匯款和積極的建議,比如把約瑟夫轉移到盲人醫院,等等。會議的結果是,倫敦醫院將繼續收留約瑟夫,並把醫院大樓邊上的廢棄不用的小閣樓改裝成約瑟夫的單人住房。

很快,一個特地沒有安裝鏡子的寬敞的臥室和一個衛生間的套房就裝修好了。然而,對特裏弗斯醫生來說,讓約瑟夫理解到這套簡單舒適的住房就是他的永久的家,似乎比裝修這個住房的困難還大。自從約瑟夫第一次離家出走時,他的夢想就是有一個安全的躲避人的地方,而今,這個舒適的避難所就在眼前,一時間,約瑟夫那顆充滿了苦難的心靈來似乎不及做出貼切的反應。據特裏弗斯醫生的回憶,當時約瑟夫似乎連感激之情都不知道該怎麽表達。

約瑟夫由於受過教育,能夠閱讀,所以在倫敦醫院的日子他花很多時間讀書。他讀書的範圍並不很寬,根據特裏弗斯醫生的記載,主要是聖經和一些小學教材,也包括一些報刊。小說中他最喜歡的就是浪漫小說。這個自己從來沒有浪漫經曆的人總是深深地被那些故事打動。除了看看書打發日子之外,他還用喜歡用自己僅能工作的一隻手做手工活,比如紙板模型等等(約瑟夫在手工製作上體現出極好的天賦,他做的一個教堂模型至今保存在倫敦皇家醫院的博物館中)。好心的護士們也從外麵買來紙板給他File:Merrick-church.jpg,有些甚至還和他一起做。做好的模型他一般用來送給幫助過他的人。

除了這些活動之外,約瑟夫自然還有很多閑暇的時間,每天可以從自己房間的窗戶看到外麵的世界。可以想象,數不清有多少次,他幻想著一個外貌正常的自己神情自若地走在來來往往的行人之中。。。

也許,如果夏娃當初不偷吃智慧果,人就不需要有任何精神追求,社會對約瑟夫的慈善事業也就到此為止了。然而不幸的是,人不但有一個讓自己疲於奔命的肉體,還有一個讓自己不明不白的大腦功能,或者說,一個“不安的靈魂”。約瑟夫雖然外觀長得離異恐怖,但有著和正常人一樣的情感和精神需要。在倫敦醫院平靜而封閉的生活中,他漸漸地發展出憂鬱症,自閉症,焦慮症等等幾乎任何一個人在同樣的情況下都會產生的心理病症。在剛開始的很長一段時間,約瑟夫極度怕見人,每當有人敲門,他就會卷曲到角落,害怕自己會把人嚇跑。而長期的孤獨生活,讓約瑟夫的這個問題不但沒有減輕,反而愈加嚴重。於是特裏弗斯醫生決定給約瑟夫作“心理治療”,治療措施就是“把美女引見給‘猛獸’”(“An introduction of beauty to the beast” )(同上118頁)。

第一個特裏弗斯向之伸手求救的是他自己的一個朋友,一個失去丈夫不久的遺孀莉拉·馬特林女士(Leila Maturin)。特裏弗斯自然給她做了很多詳細的描述,大概還給她看過照片,最後告訴她,所有她需要做的,就是“帶著微笑來到約瑟夫的房間,給他道個早安,再和他握個手”。出乎特裏弗斯的意料之外,瑪特林女士欣然答應了他的請求。

於是,在某一天早晨,年輕漂亮的瑪特林女士在特裏弗醫生的陪伴下,來到倫敦醫院看望約瑟夫。她果然麵不改色心不跳,“帶著自然的優雅進入約瑟夫的房間,微笑著向他走去,在特裏弗斯向她介紹了約瑟夫後伸出手和他握手。”(She entered his room with an easy grace, smiling as she approached him, reaching out and taking his hand as Treves presented him to her.)(同上,118頁)。“這一切都太突然了,”根據特裏弗斯醫生後來的描述:“約瑟夫一時間無法說什麽。他慢慢地鬆開她的手,再慢慢地蹲下去,把他巨大的頭埋在了自己的膝蓋上,同時發出令人心碎的嗚咽,無法控製地抽泣起來。”(It was all too much. Joseph could not speak. Slowly he released her hand and slowly he bent his great head forward to his knees as he broke into heart-reading sobs and wept uncontrollable.)(同上,118頁)

後來約瑟夫給特裏弗斯說,這是他生平第一次有陌生女人對著他微笑,並和他握手。和瑪特林女士的見麵雖然時間很短,但卻具有“裏程碑”一樣的意義,讓約瑟夫自卑的心理感到了一絲自信。於是特裏弗斯醫生和倫敦醫院繼續在熟人之間和社會媒體上宣傳,讓更多的人來探望這個孤獨的靈魂。社會的反應是積極的。很快地,約瑟夫的房間開始“熱鬧”起來,約瑟夫自己也不再那麽羞怯和擔驚受怕了,從害怕聽到敲門聲變得開始期待敲門聲,並且在見到生人時也能“自然地”說話。

約瑟夫從一個被社會遺棄的“怪物”很快變成了社會“名人”,這一現象也讓特裏弗斯醫生自己感到意外和欣慰。當時不光是倫敦,甚至整個英國的幾乎所有有名望的人物,尤其是女性-從演藝界明星到貴族夫人,都來到倫敦醫院麵見這一位傳奇的“大象人”。漸漸地,約瑟夫小小的房間裏放滿了很多女士們的簽名照片。

此時筆者突然想起了海輪·凱勒。在十九世紀的歐美國家,慈善事業大都是由富有個人自行發起的。慈善業對有錢人來說並非難事,我相信他們中間大多數都是真誠的同情苦難者,但其中也難避免少數圖虛榮的勢利家。海倫·凱勒雖然又聾又瞎,但她的美貌,是各位慈善家絕不願意疏忽的,所以,如果說在那些爭相和海倫一起拍照的人中,有些人的“慈善”可能有幾分虛榮的話,和“大象人”約瑟夫見麵並握手,則是和我們中國人所謂的“革命”一樣,決不是“請客吃飯”那麽容易,其間難有半點虛假。File:Merrick-letter.jpg

在這些人中,除了瑪特林女士以外,還值得一提的是當時非常有名的一位女演員麥姬·肯德爾(Madge Kendal)。雖然她的丈夫見過約瑟夫,但曆史上沒有肯德爾夫人和約瑟夫見麵的紀錄。無論如何,她和約瑟夫建立了長期通信關係,還給他寄去了自己簽名的照片,並一直給約瑟夫提供各種幫助。比如一次約瑟夫提到自己喜歡做手工,肯德爾夫人立即雇了專業人士去倫敦醫院給約瑟夫教授編織手工藝術。在稍後我們還可以讀到,她曾幫助了約瑟夫實現了自己一生的最大“夢想”。

當然,在所有的這些訪問者當中,最令約瑟夫激動的,自然是當時英國的威爾士王妃亞力山德拉(十多年之後的王後)。

6。公主的到來

筆者從來對王公貴族沒有任何興趣,然而,在約瑟夫的例子中,我不得不承認當時的英國王室對他的關注是有曆史意義的,因為這意味著人道主義精神,特別是對弱勢的關注,對苦難的同情,在英國已不再是少數思想家的理想,而是在精英階層-甚至最高級權力階層的普及理念。

1887年5月21日,在約瑟夫住進倫敦醫院差不多一年時,威爾士王子和王妃來到這裏參加醫院新區落成的開幕典禮,其間王妃主動提出了要見約瑟夫。於是,在一一參觀了各個病房之後,王室一族人在特裏弗斯醫生的陪同下,朝約瑟夫的房間走去。沒有心理準備的約瑟夫突然發現一群衣冠楚楚的人來到自己的房間,而走在最前麵的是在特裏弗斯醫生陪同下麵帶笑容的亞力山德拉王妃,想必是又驚又喜。

English: Princess Alexandra of Denmark, later ...
English: Princess Alexandra of Denmark, later Princess of Wales in her youth (Photo credit: Wikipedia)

據特裏弗斯醫生的記載,王妃優雅地向約瑟夫伸出手和他握手,然後在他旁邊的椅子上坐下親切地和他交談。此時我們可以想象,無論約瑟夫有多麽激動,他都無法用表情來表達出來,所以他所有能做的,便是呆呆地坐在那裏簡單地回答問題,盡量讓客人們自由自在地參觀自己的房間。王妃在簡單地和他交談之後,參觀了約瑟夫製作的各種手工藝品,意外而高興地發現了女明星肯德爾夫人的像。威爾士王子(後來的英國國王愛德華七世)對約瑟夫也非常友好,同行的劍橋公爵((Duke of Cambridge))還把自己的金表送給了約瑟夫。然後,“就象他們突如其來的那樣,王室一族又突然消失了,留下約瑟夫一個人,淹沒在剛剛過去的極度興奮之中。”(And then, as suddenly as it appeared, the royal party withdrew, leaving Joseph overwhelmed with excitement)(同上,128頁)

後來特裏弗斯這樣寫道:“王後(此時公主已是王後)的高貴優雅自然給無數人帶來快樂,但當她若無其事地坐在約瑟夫身邊,象和一個自己很高興見到的一個人那樣自然地談話時,她帶給約瑟夫的快樂,我想是沒有任何一個人的快樂能與之相比的。”(The Queen made many people happy, but I think no gracious act of hers ever caused such happiness as she brought into Merrick's room when she sat by his chair and talked to him as to a person she was glad to see.)(同上,203頁)

威爾士公主對約瑟夫的關心並沒有到此結束。在第一次和約瑟夫見麵之後,她很快就給約瑟夫寄來了親筆簽名的照片。看到約瑟夫無比的欣喜,特裏弗斯醫生委婉地建議他給“高貴的公主殿下”(Her Royal Highness)寫封信表示感謝。從來喜歡閱讀和寫作的約瑟夫欣然答應,滿懷激情地提筆,開篇就不合時宜地稱呼道:“我親愛的公主,。。。”(My dear Pricess, ...)。寫完後約瑟夫特地讓特裏弗斯先看看有沒有什麽不妥當的。特裏弗斯雖然覺得用詞不妥,但被約瑟夫的真誠所打動,還是決定按原樣給王妃寄去。在後來的幾年中威爾士公主又來看過約瑟夫幾次。不但如此,在約瑟夫生前的每年聖誕節,她都給約瑟夫寄去親筆寫下致詞的聖誕卡。自然地,這些卡片成了約瑟夫最珍貴的收藏。

7。最後的美好時光

社會對約瑟夫的關注並非至於這些會見和禮物。也許我們都知道一個共識,對他人的幫助,不光是給予別人我們認為他們需要的,更在於給予別人他們自己想要的。稟賦著人道主義精神的特裏弗斯醫生自然深諳這個道理,所以他經常問起約瑟夫有些什麽願望。約瑟夫住進醫院後的第一個聖誕節,特裏弗斯醫生就手邊的一些捐贈的現金,問他想要什麽作為自己的聖誕禮物,約瑟夫毫不猶豫地回答說,他最希望得到的,就是一個男性化妝箱(dressing-box)。這個小小的願望當然非常容易地實現了,成為約瑟夫一生得到過的最滿意的聖誕禮物。後來,約瑟夫提到他很想看看一個中產階級的家。於是特裏弗斯又作了安排,把自己未成年的兩個孩子和妻子安排到別的地方,然後親自帶著約瑟夫去參觀自己的住宅。

約瑟夫一生從未進過劇院,所以他有一個夢想,就是能去劇院看戲。肯德爾夫人得知後,立即設法安排他在皇家劇院觀看英國一年中最為隆重的聖誕節歌舞演出。為了不讓約瑟夫被暴露在其他觀眾中,肯德爾夫人利用自己的關係,向有名的波爾德特·考茨男爵夫人(Baroness Burdett-Coutts)求助,希望約瑟夫能用她的私人包廂。波爾德特·考茨男爵夫人是當時全英國最富有的女人,也是有名的慈善家,曾經和作家狄更斯共同創建了有名的“繆斯山莊”(Urania Cottage),專門收留被世人認為道德墮落而無處謀生的女人(尤其是妓女)。在聽說了約瑟夫的情況之後,男爵夫人最初有幾分猶豫,擔心約瑟夫會影響其他看戲的觀眾,但在和肯德爾夫人仔細商量了對策之後,最終答應了這個計劃。

於是在那年(年份不詳)12月的聖誕節前夕,約瑟夫在特裏弗斯醫生和三個護士的陪同下,從劇院的皇家專用通道悄然進入,坐在了男爵夫人的包廂裏。三個護士坐在前麵,形成一道屏風,特裏弗斯和約瑟夫坐在後排的陰影中。據後來特裏弗斯記載,約瑟夫在男爵夫人的包廂中度過了一生中最讓他陶醉的一個聖誕節夜晚。之後連續幾個星期,約瑟夫都沉浸在精彩的劇情之中。

長期呆在室內約瑟夫還希望有機會能見到大自然。他提及自己一輩子見到過的鄉間不過是從馬車的狹小窗口看出去的景象。很快,不止一個貴婦人邀請他到她們的莊園度假。其中一個叫奈特麗女士(Lady Knightley)提供的條件最為“優惠”,因為她讓約瑟夫可以在大白天自由自在地出現在戶外。於是約瑟夫接受了這個邀請。奈特麗女士的莊園叫“弗斯利莊園”(Fawsley Hall),坐落在離倫敦比較遠的諾斯漢普頓希爾(Northamptoshire)鄉間。在從倫敦到諾斯漢普頓希爾的路上,約瑟夫乘坐了專門為他一個人提供一節二等車廂的火車。這節專用車廂在上下車時和主車廂分開,停在專門為約瑟夫準備的隱蔽出入口。

最初奈特麗女士計劃讓一家獵場看守人接待約瑟夫,很遺憾此家的女主人由於心理準備不夠充分,見了約瑟夫之後當場嚇跑,隻得臨時換了另一家人。所幸的是,這第二家的男女主人並不在乎約瑟夫的長相,非常熱情款待了他。於是,約瑟夫這個曾經每天都不得不躲避在肮髒的角落的“怪物”,第一次可以坐在陽光下盡情地享受大自然。他每天無拘無束地在沒有人跡的鄉間漫步,采集野花,或在陽光下閱讀,或和小狗玩耍,並且還和一個年輕的農夫交上了朋友。這個農夫後來稱約瑟夫是“一個有趣的很有修養的人”。六星期之後,約瑟夫懷著愉快的心情乘坐同樣的火車包廂回到倫敦。他後來告訴特裏弗斯醫生,這是他一生度過的最快樂的假日。

在醫院的護理之下,雖然他的身體不可避免地越來越差,但他的心靈似乎越來越平靜。約瑟夫每天的生活變得很有規律,早晨一般都在床上休息,下午他會閱讀和寫信,黃昏後是他一天中最愉快的時光 - 此時他會離開室內,獨自來到醫院的花園中,享受戶外的自由和清新的空氣。

約瑟夫非常滿足也很理解自己的“被隔離”的隱居生活,對自己得到的每一點幫助都無限感激。他多次地給特裏弗斯醫生說到:“我現在每一天的每一個小時都是快樂的。”(I am happy every hour of every day.)(同上,203頁)。約瑟夫由於自己的麵部畸形以至於不能表達感情,但特裏弗斯醫生卻知道他的確是快樂的,因為不止一次,他見到約瑟夫一個人在房間裏敲打著枕頭,象孩子一樣地表達自己的愉快心情。

8. “大象人”之死

約瑟夫的病情注定了他不可能活得長久,然而他的死還是來得比很多人想象的迅速。就在從鄉村度假回來的6個月之後,約瑟夫悄然離世了。那天是1890年的4月11日,中午時分,一個護士來照例來探望約瑟夫,看見他在床上,還給他交談了幾句,發現他一切正常。一個半小時後,另一個護士給約瑟夫送來午餐,看見他還在睡覺,於是就把午餐放在房間裏然後悄悄離去。下午三點時,特利弗斯手下的住院外科醫師赫吉斯先生(Mr. Hodges)來按時察看約瑟夫,發現約瑟夫已經停止了呼吸。

約瑟夫死後,倫敦醫院立即做出對他驗屍的決定。驗屍後對約瑟夫的死亡診斷為“事故死亡”,原因是突然窒息,而窒息的原因是因為他平躺在床上,巨大的頭導致頸項變形而氣管阻塞。約瑟夫生前自從頭變得巨大之後,從來都無法平躺著睡覺,隻能蹲著。據湯姆·諾曼(馬戲團主人)的記載,約瑟夫睡覺的姿勢是雙腿蜷曲,雙手抱著膝蓋,然後巨大的頭放在膝蓋上。約瑟夫也多次給特裏弗斯醫生提到,他從來都希望自己能像正常人一樣平躺著睡覺。也許,在他生命的最後一天,他終於滿足了自己的希望。

約瑟夫的舅舅,當初領養過約瑟夫一段時間的查爾斯·莫裏克(Charles Morrick),專程從萊斯特來到倫敦給約瑟夫辨認屍體。他也是唯一的一個出來承認和約瑟夫有親屬關係的人。據稱當時約瑟夫的父親還健在。

4月15日,在約瑟夫死去後的第四天,倫敦的時代報刊在頭版以醒目的標題“‘大象人之死’”登載了約瑟夫去世的消息。倫敦醫院給約瑟夫驗屍之後,組成了專家小組,在特裏弗斯醫生的指導下給約瑟夫作了解剖,並保存他的皮膚樣品和完整的骨架。解剖之前約瑟夫的頭部和肩部被翻製成石膏模型。皮膚樣品在二戰中損失,但骨架至今保存在倫敦皇家醫院。

約瑟夫的病因在醫學上至今是謎題,曆史上後來再也沒有出現過同樣嚴重的病情記載。

1923年,特裏弗斯醫生在逝世前出版了根據自己親身經曆寫下的傳記《大象人及其他追憶》。二十世紀陸續又出版了幾部關於約瑟夫的傳記作品。更有名的,自然是上個世紀的80年代根據約瑟夫生平改編的,由安東尼·赫普金斯(Anthony Hopkins)主演的八項奧斯卡提名影片“大象人”(The Elephant Man)。

9. 拷問“上帝”

如果我們把人性的自私和對他人的殘忍看成是人性惡,而把對他人的關心和同情看成人性善的話,這兩者都集中地體現在約瑟夫短短的一生中。約瑟夫活了的29年,除最後的四年和人生最早的幾年以外,他都是在一般人難以想象的悲慘中度過的。造成這個悲慘的,除了約瑟夫先天的因素以外,就是人間的無情,或者說人性惡;然而在他的最後幾年中,約瑟夫卻得到了自己做夢都想像不到的快樂和滿足,在這些快樂的背後,我們又看到了人性善。所以,如果說19世紀的歐洲是一個善與惡,美與醜對比強烈的時代,約瑟夫就是這個對比的高光點。

回首約瑟夫的一生,我們不難看出,他的悲劇有人為(人性惡)的因素,但由於他天生無法改變的畸形,他的悲劇又是命運的必然。也正是由於這個悲劇的必然性,在約瑟夫去世至今一百多年來,他的生平不但成為人們同情的對象,更成為人們拷問“上帝”的理由。約瑟夫的悲劇帶給我和特裏弗斯醫生同樣的問題:“上帝”為何要創造出這樣的生靈?也許我們可以自欺欺人地滿足於卡爾·格姆院長的宗教詮釋-上帝讓人間出現苦難的原因是要人們因此而產生對苦難的同情,然而我不得不反問,人的“同情心”,真的值得犧牲那麽多無辜者的幸福嗎?而如果人間沒有苦難,同情心有什麽存在的必要性?再者,如果苦難沒有導致他人的同情,就像在很多其他時代和其他地方出現的那樣:“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這些人所承受的苦難又價值何在?這些問題自然是筆者無力回答的。但筆者不禁會這樣試想:如果我是“上帝”,我決不會僅僅因為要讓人產生同情心而把這樣一個生靈放進人間,因為我深信,千萬個人的同情心,都抵償不了一個象約瑟夫這樣的人所承受的苦難。

所幸的是,人類似乎還有良知的存在。追逐人道主義思想的曆史淵源,遠至古希臘羅馬,近到文藝複興時期,但人道主義作為一種普及的社會意識形態,卻隻出現在19世紀的歐洲。盡管我個人不是基督徒,盡管我無法接受基督教自欺欺人的邏輯,但當時的歐洲社會,其基督教和理性相結合的人道主義導致的整體精神文明的進步,確實是在其他社會中不存在的。也正是這樣的精神,導致了今天歐美國家對弱勢 - 婦女,兒童以及殘疾人 – 的關注和保護,導致了這些國家的福利製度相對完善。

筆者不信仰任何宗教,這個世界僅僅一個約瑟夫就可以向我證明那個全善又全能的“上帝”是不存在的。然而,如果真有上帝,而他又因各種我們無法理解的原因而不得不把約瑟夫造出來,我唯一能感到寬慰的,就是他把約瑟夫這樣一個悲慘的角色,放在了19世紀的英國。

正如本文開篇提到的那樣,人間是美與醜,善與惡,黑暗與光明並存的地方,但筆者認為,人間苦難和黑暗“分量”,大大超過了幸福和光明的“分量”。這是因為,隻要人間還有苦難存在,人間的幸福,永遠無法抵償人間的苦難。所以我認為,約瑟夫最後四年的快樂,遠遠無法抵償他前二十幾年所承受的悲慘。不是嗎?如果人在出生之前預知會有約瑟夫的命運,而同時又有選擇的可能的話,請問有誰會做出“生”的選擇?然而盡管如此,在了解了約瑟夫的一生之後,我仍然不得不把最後的記憶,集中在他最後幾年的快樂之中。原因很簡單,生命要繼續,這不是我們能選擇的,而我們隻有看到光明,看到希望,才可能讓我們的無法選擇的生命更有意義。

結語

在馬戲團的小手冊中,約瑟夫引用了18世紀詩人伊薩克·瓦茲(Issac Watts)的詩句作為自傳的結尾:

的確我的外貌有些怪異,
但責怪我就是責怪上帝;
如果我能創造一個全新的自己,
我決不會讓你失意。
如果我能一手攬擴大海,
再從北極到達南極;
我會以我的靈魂為證,
人的價值在於心靈。

'Tis true my form is something odd,
But blaming me is blaming God;
Could I create myself anew
I would not fail in pleasing you.
If I could reach from pole to pole
Or grasp the ocean with a span,
I would be measured by the soul;
The mind's the standard of the man.

是的,“大象人”形同怪獸,卻心如真金。筆者不信上帝,但在結束本文時卻深懷了這樣一個信念:在另一個世界的約瑟夫是正常的,健康的,更是英俊的。

(全文完)

 

(此文完成與2013年4月11日,也即約瑟夫·莫裏克(1862-1890)逝世一百二十三周年的紀念日。)

 

主要參考文獻:

1,The True History of Elephant Man, by Michael Howell and Peter Ford, Penguin Book, 1980.

2,http://en.wikipedia.org/wiki/Joseph_Merric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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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跟帖: 

一篇充滿人文關懷的好文。每個人心中都有對上帝的解釋,這是人自己的需要。 -水寧- 給 水寧 發送悄悄話 水寧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4/19/2013 postreply 18:59:54

雲易在茶館的出現,帶來了另類的衝擊。 -茅斌騷客- 給 茅斌騷客 發送悄悄話 茅斌騷客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4/19/2013 postreply 19:37:32

著文學城好像也就茶館裏有人關心這些問題了。 -雲易- 給 雲易 發送悄悄話 雲易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4/20/2013 postreply 06:48:38

發人深省的文章,謝謝介紹。 -大坐家- 給 大坐家 發送悄悄話 大坐家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4/20/2013 postreply 03:25:04

感謝各位的閱讀和評論! -雲易- 給 雲易 發送悄悄話 雲易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4/20/2013 postreply 06:44:01

好喜歡讀你的文章。 -taiyang星星- 給 taiyang星星 發送悄悄話 taiyang星星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4/20/2013 postreply 09:53:09

在國內電視裏看過有關“大象人”的介紹節目,僅僅是醫學方麵的介紹。而這篇文章發人深省,令人感動,謝謝。 -triady- 給 triady 發送悄悄話 (110 bytes) () 04/20/2013 postreply 13:03:44

thanks triady! 是的,隻有深入了解了這些事實,才知道西方的人道主義是怎麽回事。 -雲易- 給 雲易 發送悄悄話 雲易 的博客首頁 (38 bytes) () 04/20/2013 postreply 14:02:35

發人深醒的好文。謝謝分享 -雨滴- 給 雨滴 發送悄悄話 雨滴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4/20/2013 postreply 20:44:34

很好的文章!人道主義是我們特別需要補的課。 -為人父- 給 為人父 發送悄悄話 為人父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4/24/2013 postreply 06:32: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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