邊芹:一縷孤魂在曠野散去

來源: 河裏的石頭1 2013-02-14 11:16:05 [] [博客]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次 (5109 bytes)

邊芹:一縷孤魂在曠野散去

(這是2011年初的一篇舊文。讀懂此文需注意兩點:一西方司法對犯罪有一條做而不宣的線,對真正動搖核心的政治犯——反對目標並非政府——的量刑遠遠高過隻傷害社會個體的刑事犯,哪怕後者禽獸不如。因為統治者可不願為保護普通民眾受損受害而扮演嚴刑峻法的角色,由此時常聲東擊西用對刑事犯的“寬”掩蓋對政治犯的“厲”,本文主角獲判兩個無期徒刑,這在法國刑法上是極少見的,即便殘忍奸殺七女的係列殺人犯也就最多判一個無期。二這些人下場如此淒烈,是因為他們並非反政府而是反“帝國”,此“帝國”不是我們一般以為的曾經擁有廣闊殖民地的“法蘭西帝國”或“英帝國”,甚至也不是如今看得見的唯一帝國“美帝國”,而是正在征服世界、數百年來汗毛未損的隱形帝國。因此不管對這些人多麽殘酷,媒體好象斷舌似的,滿世界嚷嚷的“人權”無影無蹤。)

人間悲劇總有它們自己敘述故事的本領,那些如戲似夢的人生,每一筆都不需要藝術去點染。在這間件件家具都擦得鋥亮的玩偶之家,鋪遍各個角落的光滑綢緞,難見裂隙,“明信片”一如既往是美麗的。一出每一個細節都設計得沒有漏洞的玩偶喜劇,不需要真正的悲劇角色,那是既無生亦無死的流水清唱,千年萬年的,誰人看到盡頭。

然而我還是看到了不同尋常的畫麵,清歌檀板沒有藏好的音節。2004年的某天,有一張在監獄大門外被陽光眩掠的臉,以言語無法描繪的慘烈線條,讓我記住了一個從未聽說過的名字:若埃勒·奧布龍。來自冥間的麵孔裹在一塊頭巾裏,沒有頭發,缺牙斷齒,蒼白得仿佛還魂於千年墓穴。這一天,被判兩個終身監禁、入獄17年的若埃勒因癌症晚期被保外就醫,進去的那年她才二十多歲。如果那張臉上還剩下一絲44歲女人的容顏,我會掉頭去做自己的事,不會多事地為一個悲劇的句號,尋找前麵的故事,而且注定是沒有人敘述的故事。

1987年2月21日,在法國中部盧瓦雷省的皚皚白雪中,軍警包圍了橡樹莊農場,“直接行動小組”最後四名骨幹被捕,結束了他們隱姓埋名的逃亡生活。若埃勒·奧布龍是四人之一,最年輕,唯一的闊家子女。遍布全國的追捕已進行了數月,一百萬法郎的懸賞招引了眾多舉報者,其中有兩個電話讓警察找到了他們的藏身地。這兩個送他們進大牢的人,是若埃勒要逃離的富人,還是她拚盡性命要拯救的窮人?農莊位於巴黎南部150公裏的維特裏歐羅熱,夾在兩片森林密布的低矮丘陵間,鄉野僻靜,左鄰右舍全是農戶,是他們中的某人還是過路的省城遊人領走了那一百萬?農莊被破後,有一個老實巴交的鄉鄰說,他們常來我這裏買奶,人是真好啊!

十幾年後,四位狂人年輕氣盛的翻天意誌終於被鐵窗折斷,在嚴酷的監禁和徹底的孤絕中,一人精神失常,一人兩次中風致殘,兩人得癌。2006年3月1日,若埃勒·奧布龍撒手人寰,死前彌留良久,死後無聲無息。這一天距她在巴黎勒伊富人區降生大資產階級家庭46年;距她未通過中學會考、離家出走29年;距她正式背叛自己的階級27年;距她被迫轉入地下21年;距她與同夥刺殺參與法國軍火製造和買賣的兩位要人20年。

沒有人能真正審判純粹的理想主義者,尤其那短暫的生命沒有攪和進一點點私利。也不要讓我們這些偽善者去權衡生命的重量和邊界,這個世界的聰明人早已投奔強者的營壘。這是一出未見受益者的悲劇,動機在百分百舍棄自我的犧牲中,已無足輕重。那在瞬間近乎殘酷的英雄主義,是享樂社會的善之模仿者不敢企及的;是人群中鳳毛麟角的幾個腎上腺素昂揚的忘我者,視死如歸的行為;是背離自己的階級,棄絕生而有之的權勢,向弱者伸出臂膀,並知道要被他們拋棄的獻身;是整條命毫無希望的焚毀,絕望地燃著青春火炬,卻連曆史的一個字都改寫不了的空無。

1986年11月17日晚八時許,剛剛上任的雷諾公司總裁喬治·貝斯走近位於愛德加-基內大街的住宅樓前。據目擊者說,在冬季昏暗的光線下,兩個沒有蒙麵的年輕女人,突然快步跟上,一人在後麵持槍掩護,一人逼近他,盯著他看了片刻,一言不發地開了槍。貝斯倒地,女人俯身拿了他的公文包,又補了一槍。隨後槍手遁入拉斯帕伊地鐵站,登車之前,散下一把傳單。這是“直接行動”的最後一次“城市遊擊戰”,他們相信此舉可以推遲“資本帝國在世界範圍的勝利”,阻止“帝國”的終極統治,延緩“下一次世界大戰的爆發”。然而在槍聲驚破夜空三年後,柏林牆倒了,五年後蘇聯不複存在,整個90年代帝國統一的狂歡從西到東彌漫了大大小小的都市,統治者與被統治者在曆史間隙分享了從酒精到麵包屑的慶功筵席。

在一聲抽泣也傳不出的全隔離囚室中,若埃勒·奧布龍度過了活棺般沒有一絲希望的漫漫長夜。明白人不知道的是,他們早已排進失敗者的隊列,那是灰色的無邊無際的沉默。

拉斯帕伊是左岸鬧市區有幾分詭異氣息的街區,離開愛德加-基內廣場和爬滿常春藤的蒙帕那斯墓地的圍牆,大路在交匯的地方有一個45度的轉彎,那個地鐵口就從那裏突兀地冒出地麵,像立在一顆被撤離的星球上,難見人出出進進。有兩種辦法窺見豪門的居所,一種是鑲金嵌銀的奢華,一種便是恍若月球的寂靜無人。後一種是我走出拉斯帕伊地鐵站震懾過後的領悟。你這時才意識到,在距此不足一公裏的蒙帕那斯盡日觥籌的左岸小資,不過是巨大蛋糕裸露在外的奶油上吟詩賦曲的雇傭樂隊。一條被命名為喬治·貝斯林蔭道的宜人寬街,連接著這兩個地點。

時間在這裏是多餘的,抖動綢緞的手不遺餘力地揮舞著,那個跳刺的細節很快就被新畫麵覆蓋,隻有不棄不離的接力賦予時間以意義。一個世紀已足以送走它的過客,廢墟上涅槃的新人類追星捧月點燃的節日焰火沒有一滴眼淚,隻需要無窮無盡的彩色影像,幸福的倒影配上雇傭樂隊的合唱,那才是永遠的烏托邦。長滿矢車菊的曠野,孤魂在薄風淡影中飄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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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跟帖: 

理想萬歲! -肖蘭蘭- 給 肖蘭蘭 發送悄悄話 肖蘭蘭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2/14/2013 postreply 11:41:31

“也不要讓我們這些偽善者去權衡生命的重量和邊界”,引人深思。 -水寧- 給 水寧 發送悄悄話 水寧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2/14/2013 postreply 12:36:15

"城市遊擊戰"付諸行動大概可以算是“刑事犯罪”吧:) -同年- 給 同年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02/14/2013 postreply 13:36:47

難以理解,為了理想就要去殺人?我突然想到有些人經常掛在嘴邊的"存在就是合理"。 -茅斌騷客- 給 茅斌騷客 發送悄悄話 茅斌騷客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2/14/2013 postreply 21:08: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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