腦勤:我的“童子功”

我的“童子功” 為上山下鄉四十五年而作之二

 

目前國內盛行老年大學。該大學科目繁多,繪畫、書法、舞蹈、京戲等等。當年的同事和領導,若年紀與我相仿或年長者,都已退休。如果沒有打麻將的嗜好或繼續撈錢之雅興,便到老年大學,消磨時光。

去年夏天回國,朋友陪我到老年大學一遊。正逢我曾工作過的大學老校長拉京胡。幾個老頭、老太象打了雞血針似的,鼓眼暴睛,唱得興高彩烈。我聽到久違的琴聲,競似魚龍喜逢風雨,恨不得也跟著叫上幾句。老朋友深知我心,鼓勵我來一段,以湊雅興。我見內人和孩子們不在身旁,乃天賜良機,先謙虛兩句,半推半就,跟著京胡,來了一段“朔風吹”。雖沒有沈金波那樣清潤高亢,但也令自己蕩氣回腸。一曲下來,沉默了幾秒鍾,朋友和聽眾才如夢方醒,給我稀稀落落幾片掌聲。校長站起來,拍拍我肩,鼓勵我說:“不錯,字正腔圓,幾個高音,輕輕鬆鬆就上去了,看來很有功底。這門課你可以免修了。” 我見老領導如此美言,心神俱醉,想也沒想,竟一反本人謙虛謹慎之常態,開了一句黃腔:“不好意思,幾十年沒開口,今天全靠一點童子功。”

我們這一代,是時代的犧牲品,文革傷害,影響至今。京劇樣板戲也是十年世態炎涼、喜樂哀怒烙在心上疤痕。時間久了,痛楚不再,留在腦海卻是一絲淡淡的惘然若失。

我從小不喜歡戲劇。第一次父親帶我到劇院看戲,年紀小,記不住什麽劇目。台上演員卿卿我我,唱唱打打,台下觀眾邊嗑瓜子,邊叫好,有人不時還跟著哼上幾句。我對照牆上字幕,發現演員半天也唱不了幾個字,心灰意冷,覺得還不如花五分錢,去看一場電影。

大概一九六二年,電影院上映《遊園驚夢》,父親告訴我,梅蘭芳是世界有名藝術家,男扮女裝,過去一票難求。我高興而去,敗興而歸。這是什麽藝術家,長得不漂亮、聲音還沒有那位丫鬟的好聽,一個大老爺,扭扭捏捏,演電影的有這麽多漂亮阿姨,隨便挑一個都行,為何要男扮女裝。

六五年,我讀初二。教我們俄語的老先生姓李,聽說早年他的京胡在小城堪稱一絕,過往小城的京劇團,常請他出山執琴。我同學劉繼亮拜李老師為師,學拉京胡。下課無事,劉左手四指輪流按在右手小臂上來回揉動,口中哼著京戲曲調,怡然自樂,好不讓人羨慕。劉見我興趣盎然,也教我哼了一句二黃慢板的過門。曲調悲哀淒涼,我雖年少不知愁滋味,練習了幾次,也有了一絲韻味。當時文革尚未開始,現代京劇已振先聲,同學們對京戲有了初步了解,知道此乃陽春白雪,高不可攀。有次,我獨自在教室,大聲哼這句過門,被班花王小姐闖進聽見,她笑靨如花,急切切希望我繼續哼下去。我肚裏就這點貨,慢慢哼完,停住嘴,對她瞪著眼睛,一言不發。她認為我賣關子,覺得自討沒趣,屁股一扭就出了教室,我報了她平日不搭理我的一箭之仇,內心喜悅、溢於言表。

隨著史無前例、慘絕人寰的文革深入,當權者以洗腦為目的,強行推崇的革命樣板戲,雖沒有激發我對革命的半點熱情,但我逐漸被其藝術魅力所感染,喜歡上京戲。

“破四舊”開始,家父被打成反動學術權威。我愛父親勝過革命,沒有課上,亦無心情與那些鬧革命的兒時夥伴胡鬧。呆在家中翻閱抄家後遺下的父親的藏書。同時找父親所在學校的學生借了一把小提琴。跟隔壁吳老師學了一些要領,按照曲譜慢慢練習。外麵革命轟轟烈烈,膽小如鼠的我躲在家中,看書拉琴,打發時光。

被迫下農村時,我不滿十八,個頭不矮,體形苗條,身上沒長什麽肉,尤以小腿為甚。若在今日,是引以為傲的骨感美,但當年,白胖才是富貴和健美之象征。我亦有愛美之心,自慚形穢,大熱天不敢穿短褲,以免好心人見了難受,平白為我擔憂。第一天要下水田,無可奈何,隻得在男女知青麵前,把褲腿高高卷起。善良的老貧農、生產隊長翁大叔見了,憐憫之心,油然而生。第二天便把我和同其他知青分開,安排看守一大片麥田,以免剛種下的糧食被野獸糟蹋。

湖區的十月,秋色連波,碧雲盡覽。不遠處,稀稀落落小樹後幾間農舍冒出嫋嫋炊煙,天空中不時掠過幾隻小鳥,兩隻蒼鷹在高處盤旋。我無心欣賞美景,躺在草堆上,回想父親正在經受文革的熬煎,母親身體不好,擔心受怕。我遠離鬧市,將在這窮鄉僻壤,孤獨寂寞之中度過餘生,悲不自勝,戚從心來。

為了解憂,下午吃飯後,從所帶的書中抽出一本《革命現代京劇紅燈記》,躺在草堆上,按照曲譜,慢慢唱了起來。

《紅燈記》是我看的第一個京劇樣板戲,劇情高潮迭起,扣人心弦。我對革命早已喪失興趣,覺得那些革命烈士,為人作嫁,丟了性命,令人十分惋惜。但將心比心,“悲莫悲兮生別離”,一家三口,為理想,把生死置之度外,可歌可泣。我特別喜歡李玉和《雄心壯誌衝雲天》那段唱腔。既有慷慨悲壯,亦有婉轉哀傷。

按照曲譜,我先哼了幾個簡單的,覺得不過癮,便知難而上,學唱《雄心壯誌衝雲天》。幸虧有劉繼亮給我的京戲啟蒙教育和自己練習小提琴的識譜能力墊底,加之我注重了一般歌曲中少有的裝飾音,上顫音和下顫音的練習,把握好時速和感情的處理,沒有幾天把那一段唱熟了。開始象京歌,後來按照廣播唱段仔細模仿,也逐漸有點京韻。

“悲歌可以當泣,遠望可以當歸。”麵對生離死別,革命者豪情萬丈的樣板戲精彩唱段,在我這思念父母,憂慮未來的少年嘴中哼出,革命豪情一掃而光,隻留下委婉纏綿,哀怨淒涼。

萬事開頭難,會了一首,其餘相對容易多了。平日京戲哼多了,我在本大隊的知青中,小有名氣。隔壁第二生產隊,有個比我低一年級的女同學,見過她幾麵,聽說她父親仍當官。有次,當地的小姐妹問她,誰是你的男朋友,她說,第五生產隊會唱京戲的那個瘦子。此話後來傳到我耳中,我從來沒有被女孩子愛過,聽了此話,也沒有任何驚喜,帶著對共產黨幹部的成見,淡淡地說:“她若多讀一點書,長得白一點,胖一點,倒會使人高興一些。”獐子竟嘲笑兔子沒有尾巴。當年我自鳴清高,幼稚無知,可見一斑。

六九年十月後,部分知青被貧下中農推薦回城,七0年元月我有幸到當地拖拉機廠當了工人。當時,全國各地演唱革命樣板戲,業餘文藝演出隊如雨後春筍冒了出來。拖拉機廠也成立了文藝宣傳隊,山中無老虎,猴子稱大王。我有幸成為樂隊的第一小提琴,兼職跑龍套演員。引以為驕的是本人還扮演過大主角刁小三,雖說沒有唱上一句,但我那以南方味為基礎的那句京韻對白,“搶包袱?老子還要搶人呢。”引起滿堂大笑。工人出生的夏廠長看了匯報演出做總結時,沒有表演郭建光的英勇頑強,阿慶嫂的機智勇敢,重點表楊我演得生動、實在,從反麵教育了群眾,啟發了大家革命鬥誌,並號召大家人人爭當多麵手,能拉琴,會唱戲,這樣我們的文藝演出隊就沒有必有弄得這樣龐大,我們廠能真正做到革命生產兩不誤。

那幾年,我們打著演唱革命樣板戲的大旗,到處參加文藝調演、匯報演出。躲避了好多天勞動,吃了很多不花錢的好飯好菜,看了許多好山好水,遇到了好多漂亮姑娘。更重要的是本人對音樂的理解力大為提高,養成了無事哼京劇之雅興,以寄托我的思古之幽情。

有次同妻聊天,順便提到去年回國在老年大學唱京戲,開黃腔之事。妻聽後大笑道:“哈哈,智者千慮,必有一失。你這話貌似謙虛,實為賣弄,在老先生麵前說出,實為不智。不過你能自責,說明不是太蠢。你學唱京劇時,已經十幾歲,怎麽能算童子功,牛皮也吹太大了。”

 “多謝誇獎。告訴你吧,跟老校長學京戲人中,有我父親的兩個學生。我學唱京劇時,他們潛心革命,打砸搶抄,無所不能。現在年紀大了,惡補小學,初中的圖畫,音樂。我那時才十幾歲,現在他們快近七十,相比之下,怎麽不是童子功。我唯一不妥,乃不該在老校長麵前胡言。” 我說。

“你這人喜歡吹牛,別人雖然不知,我是清楚的。當年若不信了你的牛皮,怎會甘心情願上了你的賊船。當然,本事還是有一點,但你把很多事都與童子功聯係起來,有點言過其實。”妻奚落我道。

“此言不實,我又吹了什麽牛皮,什麽事又跟童子功聯係起來?” 我忿忿不平問道。

“怎麽沒有。譬如你拉小提琴,兒子們客氣,誇獎幾句,你說,幾十年不拉,手指都硬了,當年如何如何。兒子們誇獎你肌肉發達,肚皮大,你說,當年在單、雙杠上如何厲害,爺爺的學生們排路隊回家,都不走了,停下來看你鍛煉,還說,那時的女學生是多麽的漂亮,多麽單純。我誇獎你文章有進步,篇篇神似流水帳,你就說,全靠初中語文的童子功。俗話說,好漢不言當年勇。我不明白,你這也是童子功,那也是童子功,究竟那門功夫是你真正的童子功。”妻子越說越氣壯。

我沉思半刻,慢慢道來:“賢妻此言,令我汗顏。不過你想,人生在世,難有百年之壽。一般而言,二十四歲前,是長身體、學知識的黃金時代,為安身立命做好準備。二十四歲後,成家立業,報孝父母。而當年,毛澤東為個人利益,不惜毀中華千年文化於一旦,利用未成年學生的狂熱,無知,致使公私塗炭,道德淪喪,影響至今。他達到目的後,便把混混噩噩,連青春期是什麽都不懂的我們趕到農村,徹底剝奪了我們的學習機會,讓其在遐州僻壤自生自滅。

我們這輩,在人生黃金般的十年,不能受到正規教育,與愚昧為伍,當然事業無成。我和很多人一樣,在十年之期,也沒有認真讀過幾本有用的書,現在還後悔。十年啊,人生有幾個十年!利用它,我們能學多少東西,就是鐵棒也磨成針了。十年之期,我隨波逐流,學了一些雕蟲小技,經常掛在嘴邊,在娘子和孩子們麵前,大吹牛皮,確實不應該,言過其實之處,還望海涵。

當然,相比國內的同代人,無緣再進學校,又無一技之長,現在靠社保度日,苦不堪言,我就好多了。當年高考前,我惡補數理化,靠蒼天開眼,祖宗餘蔭,混了一張大學文憑,現在雖離鄉背井,但家庭和睦,衣食無憂,已經心滿意足。自己沒有係統學過中學課程,先天不足,貽害至今,也常遭網上聰明後生之奚落。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時代的誤會,非人力可為之。

你問我真正的童子功是什麽,我當然清楚。隻是過去沒有吹噓而已。今天告訴你,想必也無妨。不過,……”我停下,故意不說。

“是什麽?”妻子紅著雙眼,急切地問我。

“想必你也感覺得到,高貴者對此功嗤之以鼻,但那是我安身立命之法寶,既有我們家族遺傳基因影響,更是我多年堅持不懈的努力。我真正的童子功就是,”

妻子按住我手,說:“你不用說,我知道了。”

“是什麽?”我問。

“膽小怕事。”妻子笑著回答。

“不對。”我抬頭挺胸,恰似李玉和麵對鳩山,圓睜雙目,斬釘截鐵地道出:

“愛生惡死!對不對?愛惜生命,不僅自己,還有他人!”

 

2013123日星期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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