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三十年前，當那些較早從物資匱乏的中國來到美國的同胞們，一進超市，就傻了。麵對琳琅滿目排列在開放貨架上的各種物品，不習慣挑選的大陸人幾乎都有一段選擇障礙期。因為我們長期生活在沒得選的社會環境。由此，我們知道了，判斷一個地方的經濟發展水平，要看市場上給人們提供了多少選擇。同樣，衡量社會的發展程度，也要看人們有多少選擇權。
楊朱是中國思想史上的名人，曾經與墨子一起主宰了學術界。那時，有兩種選擇，不是歸於墨家，就是歸於楊家，沒有“獨尊”的霸道。道家和儒家都被楊、墨的光彩遮蔽了，灰頭土臉隻能蔫矬地靠邊站。然而，像楊朱這樣一個有思想並且敢於堅持自己思想的聰明人，也在曆史的天空中留下了令人難解卻發人深省的著名哭聲。有一天，他在趕路時，來到了幾條道路的分岔點。麵前的景象觸動了老先生心中的柔軟處，他放聲大哭。哭得神秘，哭得率性，哭得盡興，哭得驚世駭俗，哭得天地鬼神都惶惶不安，千百年後，餘音不絕。由於他沒有告訴人們原因，後世便有一些猜測，大多認為他是因歧路而聯想到世事多艱，故而悲痛。我卻以為根據楊子的一貫思想，應該是在長久奔走於一條路後，突然看到出現了可供選擇的不同方向的多條道路，不由想起自己主張的個人選擇權，雖然不為世人所真正理解，卻明白擺在麵前，便高興地哭起來。他和曆史上另外著名的一哭恰成對應，“阮籍哭窮途”，是因為無路可走（即無選擇權）而悲。而“楊朱泣歧路”，則是由於有歧路便擁有了選擇而喜。這一哭，為中華文明在世界文明史上掙足了麵子。這一哭，是真正的男人之哭，是真正的學者之哭，是真正的醒世之哭，是真正的文明之哭。
有人說，楊朱不就是那個“不拔一毛”的極端個人主義者嗎？
其實這完全是一種誤解。近年來，一些學者如秦暉、易中天等人都有專文論述。許多人在拾孟子牙慧的時候，沒有細細品味楊朱“不拔一毛”的語境。據《列子/楊朱》篇載：墨家的禽滑厘問楊朱，用身上的一根毛去讓世界好起來，你會做嗎？對這種毫無意義的偽命題，楊朱當然要說，這個複雜的世界根本不是一根毛能救助的！禽子一根筋，不依不饒，非得立逼楊朱按他所設定的條件回答。沒有任何選擇的強迫追問，“楊子弗應”，選擇了不回答。不回答不等於理屈詞窮，更不代表默認，而是淡然溫厚。楊朱的學生孟孫陽年輕衝動，替老師辯解道，你不懂“夫子之心”。他按照禽滑厘的方法也規定了一些條件反問，如果被人暴打一頓後給你“萬金”，幹不幹？禽滑厘毫不猶豫，幹！如果卸一條胳膊腿給你一座城池，幹不幹？禽滑厘“默然有間”。按照講究邏輯的墨家思想，他知道再以歸繆法問下去，會讓他越來越尷尬難堪。但是，他又不甘心認輸，過了一會兒，強辯說，你們的思想傾向，若果由老聃和關尹評判，那是對的；如由大禹和墨翟來裁決，則我是正確的。為什麽禽滑厘會這樣說呢？因為，老子和楊朱在主張精神自由上有相通之處。孟孫陽大概是得到楊朱真傳的高徒，聽到這話，知道對方缺乏科學討論的誠意，多說無益，也不再理會，轉過臉跟他的學生聊起別的事情來了。墨家為了“天下”，粉身碎骨，連眼睛都不眨一下，決不後退半步，大義凜然，令人佩服。然而，古人所說的“天下”，與今天的含義不同，天下者不是天下人的天下，而是一家一姓的天下。人人都在沒有選擇權的情況下拔一根毛貢獻給主宰天下的人，看起來損害不大，但是如果按照無條件貢獻的思路繼續下去，層層加碼，今天一根毛，明天一隻手，後天一條大腿，量變引起質變，勢必造成傾天下所有奉養一人的局麵。經曆過鎮反、批《武訓傳》、評《紅樓夢》、反右，直至文革的中國人對這種曆史可能性都不陌生。這是楊朱堅決不能讚同的。孟子隻斷取楊朱說的“損一毫利天下不予也”，絕口不提緊接著的後半句“悉天下奉一人不取也”，歪曲了楊朱的本意。也許他知道楊朱的理論比他的“民貴君輕”更加具有挑戰性和革命性，所以有意閹割。亞聖的做法為後世斷章取義，攻其一點，不及其餘的風氣樹立了惡劣的榜樣。由此，我們也了解了為什麽風行一時的楊朱學說會被視為“甚於洪水猛獸”的大害，被封鎖窒息得僅剩隻言片語。原因正如一些學者指出的，他發表了中國第一篇也是世界第一篇《人權宣言》。仔細分析楊朱的言論，我們看到的是一個思想先進曠達的超時代學者，他主張“從心而動，不違自然所好”的自由選擇權；“物我兼利”、利己不損人的平等公正規則；反對暴力侵權的野蠻行為，“力之所賤，侵物為賤”。他的思想早就應該堂而皇之地列入中華文明的淩煙閣。
熟悉專製社會的中國人，對於自由選擇權由陌生到欣賞、喜愛、捍衛要有一個過程。什麽時候，我們在堅持己見的同時，隻要不“橫私天下之物，，橫私天下之身”（楊朱語），也能充分尊重別人的選擇權，理解別人的選擇，我們就可以一起痛哭於“歧路”，用喜極而泣的哭聲告慰楊朱先生久被冷落的在天之靈了。
所謂選擇權，我以為就是《獨立宣言》中說的“追求幸福的權利”。我、你、他，人人都應該具有，既不損己，也不損人。我心向往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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