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歲這年,老作家梁山丁終於入黨了。
這年春節之前,他因嚴重的腦出血住進了醫院。人陷入昏迷,氣管也被切開,生命垂危。幾位子女相繼從外地趕到沈陽來。
在商量後事的時候,大兒子向梁山丁所在的遼寧省作協黨委提出,能否考慮一下父親的入黨申請。這是老人家大半生的願望。
每個黨員在入黨儀式上,都會站在黨旗前宣誓。誓言裏有這麽一句“為共產主義奮鬥終身”。在老作家已經無力奮鬥的時候,組織上是否應該考慮一下他的請求了?
十萬火急。時間緊迫。
第二天,作協雷厲風行地開了會。領導指示:“不管山丁還有多少缺點,也不能再等待他去改正了,他也不能去改正了。山丁隻能做到這樣了。我們千萬不要為自己能做而不去做的事而愧悔。”
書記的意思是,一定要爭取在梁老被追認為共產黨員之前使其成為共產黨員。審批工作緊鑼密鼓地展開了。春節過後,經機關黨委討論,梁山丁同誌被正式吸納為中共預備黨員。終於,“揮筆潑墨六十載,八秩夙願已實現。”同時,春風化雨,令人非常意外,高齡黨員梁山丁的重病竟也奇跡般地康複了。
梁山丁一直入不了黨的原因很簡單:曆史問題。
梁山丁原名梁夢庚,1914年出生於遼寧省開原縣一個城市貧民家庭,十七歲開始發表小說。此後的十幾年裏,他先後出版了小說集《山風》(獲《盛京日報》文藝賞)、《綠色的穀》、《鄉愁》、《豐年》以及詩集《季季草》,成為當時東北淪陷區鄉土文學的代表人物。他文學生涯的黃金時代恰好與偽滿洲國的短暫曆史完全重合。
在一張陳年的黑白照片上,我們可以看到這個眼神有些憂鬱,不知望向哪裏的東北青年。他梳著油亮的大背頭,穿著深色的西裝三件套,係斜紋領帶,上衣口袋裏別一隻鋼筆,雙手瀟灑地插進褲袋。在照片裏陷入沉思的梁山丁,大概不會想到,日後衡量他作品的主要標準,是看其是否具有“進步意義”。
盡管早在1945年底他就進入了解放區,並隨大部隊回東北展開文藝宣傳工作,但“偽滿作家”這頂不光彩的帽子始終戴在他頭上,使他未來的幾十年一直與噩運相伴。
先是1955年,在肅反運動中,因為與胡風有過來往,他被隔離審查十個月。1957年,他又由於在遼寧省政協會議上所作的《搬倒教條主義大山》的發言以及在作協整風會議上提出“作家治會”,被打成右派。緊接著,1958年,他作為“漢奸文人”(“偽滿時期很紅”),被定為曆史反革命,判處有期徒刑十年,關進了監獄(遼寧人民出版社1958年3月出版的《反擊右派文選之二》收錄了“老延安”蔡天心撰寫的批判梁山丁的文章《徹底肅清反動的漢奸文藝思想》)。1968年梁山丁終於刑滿釋放,誰知恰好趕上文革,他被安排在沈陽市新生化工廠(第一勞改支隊)就業。直到1979年,他才被平反,回到省作協,結束了22年的勞改生活。這時,他已經六十五歲了。
在這二十二年裏,梁山丁除了失去自由,結束了政治生命,同時,他的家庭也分崩離析了。
妻子羅麥,沈陽人,曾經也是個文學青年,早年用“左蒂”的筆名發表過一些作品。年輕時候,兩個人同過甘苦,共過患難。解放後,羅麥先是在《好孩子》雜誌,後又被調到北京,在《中國少年報》做編輯工作。
羅麥是個要強的女人,無論在工作中還是生活上都拚盡全力,不甘人後。同事們說她“有執著的追求和理想”,總是“搶著挑重擔”,“是個事業心很強的女性”。得知梁山丁被打成“曆史反革命”,她精神恍惚,有一次昏倒在了馬路上。
當親情和一個人堅定不移的信仰發生衝突時,要做出抉擇是艱難的,特別是當這份信仰被所有人一致認同時。每個人都害怕被社會孤立。看到梁山丁被置於“人民”的對立麵,羅麥便開始了深刻的自我反省。她責怪自己目光不夠敏銳,覺悟低,認識水平不足。後來她想清楚了,她決定寧可犧牲家庭也要跟著黨走。很快,她就提出離婚,寫信給組織要求和梁山丁劃清界限。一旦明確方向,女人在行動上往往比男人表現得更加決絕,果斷。
接到羅麥離婚申請的那一天,一向樂觀的梁山丁在監獄裏失魂落魄,百感交集。一方麵,他安慰自己說,這不是她的真心,她一定是迫於某種壓力才這麽做的。另一方麵,他不得不承認,無論對方的出發點是什麽,一切都結束了,自己已經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他回想起,他們一起經過的那些兵荒馬亂年代的艱難困苦。1943年他乘夜車離開偽滿洲國時,是羅麥為他的安全擔憂,設法幫他弄到了汪偽大使館的出國證。他回想起,1945年底他奔赴晉察冀解放區時,是羅麥連夜為他趕製出小販式樣的棉襖棉褲。他回想起,1951年他隨慰問團到朝鮮前線采訪時,被排到最後一批回國,羅麥由於擔心他已經犧牲而憔悴不堪的麵容。梁山丁在黑暗中吟誦起蘇東坡的“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這天晚上,他做了一個自己無法解釋的夢,他夢到了生長在家鄉開原大獅子溝山裏的金堇花。漫山遍野的紫色的金堇花。野生的,苦澀的金堇花開口對他說話。隻有這種無人理睬的植物能夠帶他回到那誰也奪不走的家鄉。
而羅麥,經此事變,也從一個“跟人談話時總是麵帶笑容,用商量的口吻”,“有著一雙美麗的大眼睛”的年輕編輯,變成了沉默寡言,隻知道拚命工作的人。她生活負擔沉重,一個人帶著三個孩子,但出差、加班,她從來都不肯落後。她咬緊牙關,她想,自己絕不能讓人看輕。
她的小兒子梁大昕在回憶文章裏寫道“在我少年的印象中,母親不愛笑,即使我們子女團聚,也難得見到她的笑容。從前並不是這樣,記得童年時的照片上,我偎依在母親身邊,她端莊、嫻靜,一雙俊美的眼睛流溢光彩,嘴角微微開啟,兩個淺淺的靨窩,笑得真美。”
當一個人失去了笑的能力,我們總想問問她,你到底把它藏在哪了?
然後有一天,笑容又突然回到了這位母親的臉上,雖然隻是短暫的一天。這天,“她興衝衝地推開家門,兩頰微紅”,她告訴三個孩子,她入黨了。“母親是那樣興奮,入夜了,還在和姐姐們談修養,談理想,談工作。從那以後,我們更難見到她了。她總是很晚回家,很早離家,有時半夜我睡醒了,她還在燈下學習”。她“好像要用雙倍的勞動贖回什麽”。當物質世界已是一無所有,你會寄望於在精神世界裏找到一個著落。
多年以前,羅麥和梁山丁——兩個要求進步的青年,曾經打過賭,看誰先入黨。現在,羅麥贏了。雖然代價沉重,但是她贏了。
不過,嚴於律己的共產黨員羅麥還是無法逃脫變幻無常的時代驚濤。文革中,她被定為“特務”、“反動文人”、“反黨分子”,也被關進勞改隊,並於1972年被開除黨籍。
她苦苦追尋的那個“著落”,得而複失。
第二年,當小兒子從雲南農場回京探親時,他吃驚地見到了一個頭發灰白,前額爬滿皺紋,眼睛失去光澤,兩頰凹陷的母親。有一次,他因為在農場受到的種種歧視、打擊,而埋怨母親說“都怪你”時,羅麥“沉默不語,斜倚著床欄,頭扭向牆壁,像座木雕”。“好一會兒,母親抬起頭,訥訥地說:‘隻要我活著,一定盡力減少你的痛苦。’”
她覺得自己的身上又多了一重罪孽。從此,身體虛弱的羅麥就為了小兒子的事情,無數次地在農場和知青辦之間奔走,忍受著兩方麵的刁難、拖延和踢皮球似的推脫。
當時間的指針滑到1976年,偉大的毛主席去世了。對很多人來說,這等於是天塌下來了。這年的9月20號,電視上播出了毛主席的追悼會。羅麥像所有人一樣,虔誠地在電視機前低頭默哀。這是一次無比悲痛的默哀,長達三十分鍾。但羅麥疏忽了一點,長時間的低頭使她已有的腦溢血發作了。僅僅一天之後,她就告別了人世。她把最後三十分鍾的清醒獻給了毛主席。
羅麥死後,她的孩子們在清理遺物時,發現褥子底下整整齊齊地放著一遝人民幣,全是一元麵值的。一共五十三張。這是從被開除黨籍直到羅麥臨死前應交的黨費,一共五十三個月,每月一元。就和我們在電影裏常常看到的動人場景一模一樣。
這五十三張一元的紙幣,嶄新得能劃傷手指。黨會含著眼淚把它收下嗎?
後來,梁山丁一直也沒想清楚,失去音信二十多年的前妻算不算死於愚忠,算不算死於迷信。但是他記得,當他得知羅麥的死訊,向勞改隊的管教幹部匯報時,管教幹部“始而驚異,繼而微笑”,這位本本分分的幹部對梁山丁說:“她死的日子很值得紀念,她是為毛主席殉葬而死,死得光榮!”
(此文原載天涯閑閑書話)
人物介紹:
梁山丁(1914—1997),原名梁夢庚,又名鄧立,筆名山丁、小倩。民族:漢。 遼寧開原人。中共黨員。1930年後曾任《公民日報》學生版、《紅蓼》周刊編輯,《詩報》主編,1945年後曆任北平國立藝術專業學校教師、圖收館主任, 《草原》編輯,《生活報》文藝副刊編輯、記者,《東北青年報》、《好孩子》雜誌編輯,東北人民出版社文藝組長,中國作家協會沈陽分會《文學月刊》編輯室副 主任。哈爾濱文學院 梁山丁 董事、教授。1931年開始發表作品。1954年加入中國作家協會。青年時代在哈爾濱接受蘇俄文學的影響開始創 作,曾以鄧立、小倩筆名在《國際協報》文藝副刊和《國際公園》上發表詩歌《五月》、《新鮮的悲哀》、《一雙幽默的眼睛》和《來一杯香檳》,小說《銀色的故 事》、《北極圈》,散文《山溝》。在《大北新報》副刊《大北文藝》上發表小說《梅花嶺》等。1945年後,著有長篇小說《綠色的穀》,散文集《東邊道紀 行》,詩集《季季草》、《梁山丁詩選》,中短篇小說集《伸向天邊去的大地》,短篇小說集《山風》、《鄉愁》、《豐年》,中篇小說《蘆葦》,專著《染山丁研 究資料》,劇本《沙河橋邊的喜事》、《營業員孫芳芝》(合作),論文《東北作家史話》、《東北作家群像》、《文壇交遊錄》等30餘篇。主編《東北淪陷時期 作品選》、《長夜螢火》、《燭心集》、《蕭軍紀念集》、《東北文學研究》叢刊(7集)、《東北文學研究史料》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