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葉的墜落
幾年前,我在某校上班,接到一個電話。“喂,你是那誰,誰嗎?”對方的聲音帶點磁性。
“是。你是?”
“啊?”我的心情頓然緊張起來。兩天前上網去查過,沒有看到得分。
他用一種極其溫和的語氣告訴我,那個標書得到了不錯的分數,但並不是最好的。他們所決定給一批特殊的資助,但限期由四年砍為兩年?
“兩年怎麽夠啊?”我提高了聲音: “工作本身就要兩年,然後還要公布結果。”
“沒辦法。錢緊。這樣可以讓更多的人得到資助。如果我是你,我會認真考慮的。”
“然後呢?我是說兩年以後?”
“我也不知道。我隻能告訴你目前的事情。如果你覺得不合理,你可以拒絕。你可以重新送一次。”
“我明白了,謝謝你。”掛了電話,我明白自己別無選擇。大氣候比我想的要糟糕很多。我隻能接受。我記住了帕克這個名字和他的聲音。
後來,我換了工作。在新單位的停車場遇到了一點小麻煩。因為迷路,那天去的很晚。我看見幾個穿墨綠色的男人在指揮遲到者把他們的車橫過來,停在已經帕完的車的後麵。我頓時有一種反感的情緒:這是什麽單位?停車位都不夠還招人?
我把鑰匙給了管停車的員工,四處張望,尋找去辦公樓的出口。
“你迷路了嗎?”背後傳來一個聲音。我順著聲音望去,看見一個穿著白襯衣和米色毛線外衣的男人。
“是。有點迷路。今天是我的第一天。”
“你在哪幢樓啊?”
我把樓號告訴了他。
“嗬嗬,我們是鄰居啊。不過我在一樓。你叫什麽名字?”他問。
當他聽到我的名字之後,說:“哦,我們曾經通過一個電話?”
“是這樣的嗎?”我看了他一眼。哦,他就是那個帕克。他的長相要比他的聲音老的多。
“謝謝你當年的指點。但是,你怎麽也會在這棟樓呢?你不是應該在總部的嗎?”
“我又回到科研的軌道了.我六個月前剛剛過來的?”
“為什麽?你原來的那個工作豈不是更加安全?”
“是的。但我覺得目前是一個不錯的做科研的時期。平台成熟了。我對基因表達,特別對跟記憶細胞有關的基因特別感興趣。”
“是嗎?那一塊是很難做的呀!我不敢碰!”
雖然在同一個樓裏混生活,我們碰到的次數並不多。帕克的家在新澤西,開到單位要三個多小時。他周一在家裏上班。周二到周五住在他哥哥的家裏,離單位約有四十分鍾的路程。有的時候,我們在地下室的餐廳碰到,便坐在一起吃飯,互換一些流言。今年的一天,我們說起美國失業率有所降低的事情。帕克搖搖頭說;“你看新聞不仔細。其實是找工作的人少了,這是個算法問題。那些數據不可靠。”我問:“那麽,你覺得美國沒有希望了嗎?”
“我沒那麽說,”他的眼睛瞪得老大,臉上的肌肉抽動了幾下:“我擔心我的兒子。大學畢業後,他一直和我們住在一起,並不急於找工作。”
“為什麽呢?”
“他學的是藝術設計。據說是學位過剩了。”
“他可以幹點別的。比如在超市打點零工。”我說。
帕克歎了口氣說:“我們和他談過好幾次了。他采取不爭辯的方式。反複說他還沒看到他理想中的工作。”
“他想幹什麽呢?”
“不知道。也許是幫人做藝術設計。但他缺乏工作經驗,所以,幾次應試都失敗了。後來他就不去試了。覺得挫折感太重了。”他抿了抿嘴說。“不談這個了。你喜歡打網球嗎?”
“喜歡啊。但好久沒打了。這裏附近有場地嗎?”
“有一個。哪天我們去試試。”他把手機號給了我。有一天,我們在單位附近的網球場打了一次,自然是以我的慘敗而告終。
他笑著說:“你的體力不錯啊?撿球速度很快。”
我說:“經常撿球好啊,對身體有好處。”那天他告訴我,他們找到了一個跟記憶功能有關的基因通道。
“恭喜。這篇會上《自然》雜誌嗎?”
“誰知道呢?投投看。”他聳了聳肩。
又是幾個月過去了。在一個聽演講的禮堂裏看見他,發現他的眼圈很黑。
“文章怎麽樣了?”我問。
“誰知道啊?我們在做更多的事情,準備複送。”
“評委有什麽意見嗎?”
“一言難盡啊。他們主要的意思是說,你的腳已經走入水池,而你隻走到水池的當中。你應該繼續走,而不是僅僅讓你的腿沾上水就發布信息。”
“嗬嗬,走到深處應該更刺激吧?”我說。“你的孩子還好嗎?”
“你真缺乏同情心。我覺得兒子正在把自己撿起來。他不久將去一個意大利餐館當招待員。”
“很好啊。希望他會喜歡。”
“誰知道?也許在那裏會找到女孩子。”他翻了翻眼皮:“你的網球要多練。下次還打嗎?”
“打!”
帕克,他是怎麽承受那些壓力的?他的那雙“熊貓眼”時不時地出現在我的眼前。
周四下午,我和一個同事交談的時,同事接到了我們的一個共同的朋友的電話:“帕克出事了,可能有生命危險。”
怎麽會呢?我的心跳加快了。
同事打開了揚聲器。“帕克一周前有過一次血栓。手術後恢複的不錯。但他馬上回去上班了。昨天傍晚,他跟一個同事打網球的的時候,暈倒在地。送到醫院後,已經救護了十個小時。醫生說,即使存活下來,後果------”
我們輕輕地流著淚水。同事說:“帕克是個多麽好的人,好人是不是, 就會早點走?”
後來看到上麵給大家的郵件。派克在某日下午四點許停止了呼吸,剛過五十八歲。
帕克是不是一片葉子?其實我們都是不過是一群葉子。每一片葉子,都有著在某一個屋頂上斟酌了多年的心語,或鑲著被生活磨出來的道道傷痕。葉子就這樣,貼在樹的脊梁上,被風掀起幾回,丟落在地,並無怨言。
我揣著那片葉子,感受著那絲顫抖的秋涼,不忍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