奧巴馬憑什麽?
作者:龐忠甲
美國本屆大選結果公布,巴拉克. 奧巴馬(Barack Hussein Obama II,1961-)以選舉人票303:203大勝對手羅姆尼,成功連任第45任美國總統。
奧巴馬,美國曆史上第一位具有黑人血統的總統,成為二戰後第二個獲得連任四年的民主黨候選人;被選民賦予繼續“前進”,貫徹“改變美國”大業的機會,莫非再次“創造曆史”。
每逢大選,美國民主黨與共和黨勞民傷財、爭鋒角逐,曾被反美主義者譏為“狗咬狗”。如果從政治哲學的嚴肅視角看去,不失為尋求“美國精神”的核心價值—“自由”與“平等”兩者“對立的統一”的無窮往複例行之爭。
自由與平等,是一對極難統一的矛盾體。整個西方國家政策重點,幾乎就是在這兩者之間尋找平衡道路的反複過程。
西方現代民主共和政治製度本質上作為不期而然的中庸之道產物,它的自由、平等優越性,不是建立在絕對平等或是極端自由主義的基礎上;它用法治(憲政)限製絕對平等之害,也用民主製度限製極端自由主義之害,造成一種萬變不離其中(中庸)的優化決策體製。即便決策人物壓根兒沒有領教過中庸之道經典理論,甚至當事人思想失之偏激,這種體製仍然可能提供整體決策收斂得中的必然性。
中國的改革開放設計師鄧小平曾經指出:“斯大林嚴重破壞社會主義法製,毛澤東同誌就說過,這樣的事件在英、法、美這樣的西方國家不可能發生。他雖然認識到這一點,但是由沒有在實際上解決領導製度問題和其他一些原因,仍然導致了文化大革命的十年浩劫。這個教訓是極其深刻的。”(《黨和國領導製度的改革》,一九八零年八月十八日)
英、法、美這樣的西方國家的政治家特別高明嗎?非也。關鍵在於這些國家形成了一種不斷求“中”的決策機製,盡管難免走彎路,犯錯誤,但這種機製具有的良性反饋調整能力,比較容易及時發現和製止錯誤傾向,進行優化選擇和自我完善。
事實上,整個美國政治史基本上可以被看做是開國以來,以漢密爾頓主義者和傑弗遜主義者為代表,由共和黨和民主黨分別繼承與發展下來,延綿不絕、曠日持久的“兩條路線鬥爭”。這“兩條路線鬥爭”不是你死我活互相打倒,而是此消彼長,或此長彼消,互為損益。就像劉少奇當年打的比方:革命就像開飛機到莫斯科,要左一下右一下,不斷有所調整,才能到達目的地。
今天如果試用最簡單化的話形容美國的兩大黨代表的不同政治哲學理念,一般說來:共和黨意味著小政府保護個人自由權利,反對“福利社會”,注重傳統價值;民主黨傾向大政府維護社會平等,反對放任自由競爭,推崇革新求變。
美國建國初期製訂的憲法著重強調“權力製衡”,說到底,意味著對紅塵凡人的不信任,對大權在握的政府不信任,對無製衡的民主政治體製的“不信任”;既怕少數壓多數,比如以個人自由的名義破壞人人平等;也怕多數壓少數,比如以人人平等的名義否定個人自由;最怕權力過於集中,剝奪了人民最可寶貴的自由和平等權利,以至根本否定了的民主政治的存在。研究日後美國曆史,可見自由與平等(個人主義與集體主義)兩大對立統一體不斷折衝調諧,相輔相成,相得益彰的發展過程,亦即“權力製衡”保障下的民主政治的發育完善過程,是為美國政治貫穿始終的一條主線。
本輪美國大選中,共和黨候選人,麻薩諸塞州第州長、企業家,英格蘭後裔、具有蘇格蘭和德國血統的密特. 羅姆尼(Willard Mitt Romney,1947-),激昂慷慨,侃侃而談,批評奧巴馬政府不遺餘力。使人想起了當年裏根批評民主黨大政府,主張給富人減稅、減少對商業和金融的管製,實行強勢美元政策,呼喚運用實力改變世界局勢等等;總之旨在鼓勵個人和企業進行自由競爭,極大地激發創造力,帶動資本主義走向繁榮,確立美國在全球的霸權地位。
裏根成功了,但一朝“過猶不及”,社會貧富分化再次加劇;政府的角色退化,公共功能減弱。正如經濟大師凱恩斯所說:“如果資本主義的運作被縮小到僅僅是為富人提供變得更富的手段,那麽,資本主義就不能生存下去。”後繼者老布什主政期間,盡管贏得了冷戰,經濟危機接踵而至,人心離異,連任夢碎,民主黨人重新入駐白宮。
羅姆尼沒有裏根那時幸運。強勢共和黨總統小布什高舉“新自由主義”大旗,闖下了“八年自我毀滅”(現任國務卿希拉裏國會證詞)大禍,人們記憶猶新,心有餘悸;憑什麽叫人相信另一個揮舞“市場原教旨主義”旗幟的共和黨人信口許願;會不會重蹈覆轍,帶回那些讓國家陷入經濟衰退的政策呢?
接過了共和黨政府留下的“金融海嘯”爛攤子,奧巴馬的 “希望與改變”(Hope and Change)以及“是的,我們行”(Yes We Can)響亮口號,四年來並沒有帶來戲劇性巨變,但畢竟有一張可圈可點的成績表,難道就不能再給點機會繼續“前進”嗎?(Forward,4月30日啟用的新口號)
隻要不發生世界大戰這樣的大事,選民的第一關注必定是國內經濟。所幸者,奧巴馬首任期間,美國救市政策大體奏效,汽車業浴火重生,製造業明顯好轉,消費者信心改善,房價止跌回升,股市表現良佳,特別是頁岩革命悄然成功,能源獨立百年無虞,效益不亞於曆史上任一次科技革命。而且,今年第三季美國經濟數據好於預期,GDP增長加速,十月份失業率符合預期,連續兩個月都是四年來首次低於8%;新增就業人口17.1萬人,超出分析人士預計的12.5萬人。消息來得正是時候:美國經濟正在複蘇軌道上進發,盡管相當緩慢。
經濟,經濟,還是經濟。普通美國人果然關心政府如何解決國家經濟難題,但感情上更為敏感的是誰更加關心自己。
羅姆尼不僅說過“讓底特律(汽車業)破產吧”,揚言廢掉“全民醫保政策”、為“那些非常富有的人”減稅,而且在一次競選會上放言:“美國有47%的人不交稅,他們怎麽也不會把票投給我。”羅姆尼堅持,“非法移民都應離開美國,或申請美國公民身份前‘自我驅逐出境’”,態度非常強硬。後來他還陸續說了許多“愚蠢的實話”,製造了一次次“政治地震”。奧巴馬競選團隊很容易地為羅姆尼這個坐擁2.5億美元資產的前任私募股權經理人,樹立了一個不懂民間疾苦、漠不關心勞工家庭和中產階級,高高在上“擁有99%的財富的1%”的富豪精英形象。
作為對照,現任總統奧巴馬,平民出身,公開站在“占領華爾街”一邊,誓言加強金融監管;民調顯示80%的美國人認為更貼近選民的自身利益。
2010年7月,在奧巴馬推動下,美國國會參議院通過了最終版本的金融監管改革法案,其中采納了所謂的“沃克爾規則”,從而大規模限製了大型金融機構的投機性交易。至此,華爾街與奧巴馬的關係開始走向緊張。
在今年大選中,華爾街巨子高盛成為向共和黨捐款(429萬美元)的第一大金融機構。金融業的捐款總額2.9億美元中的1.84億美元流向了羅姆尼。後來證明,華爾街不僅押錯了賭注。反而為奧巴馬贏得了更多同情和支持,最終奧巴馬籌款成績超過了羅姆尼;並且博得了許多主流媒體和資深記者的偏愛,以至紐約市共和黨籍市長彭博的公開支持。
大選前夕,美東地區遭受百年不遇的颶風“桑迪”(Sandy)肆虐。羅姆尼在競選中主張政府應該削減救災開支,至少不該直接管理救災,救災任務應該交給州地方政府或盈利的私人公司處理,從而站到了受災大眾的反麵。奧巴馬專心指揮救災,反應之快令外界對他讚譽有加,增光添彩。
有人以為,奧巴馬的幸運,在於對手像個大傻瓜。羅姆尼不能在經濟這個主題上抓住現任總統的弱點,卻在自己毫無經驗和建樹的外交領域大打“強硬牌”,大肆攻擊中國,支持一個更強大的軍事預算,突出美國在全球“推進民主”的議程,顯得非理性而且很危險,莫非小布什咄咄逼人的“蠢實力”就要卷土重來?奧巴馬則不厭其煩地提醒人們,他正是從伊拉克帶出最後一支美國軍隊、擊斃了“恐怖大亨”拉丹的人;在辯論中令人信服地指出,羅姆尼對外交政策的談論“每一次都是錯的”,為他發明了一個新詞匯“羅姆尼失憶症”(Romnesia)。
難怪美國《福布斯》雜誌6日報道中說,一個聰明的選民會發現羅姆尼的言論是在“侮辱”智商,一個消息不靈通的選民會發現他的言論非常令人不解。
盡管如此,一直到投票前夕,雙方民調支持率長處膠著狀態。統計表明,兩位候選人的民眾得票率相當接近,奧巴馬與羅姆尼各得50% 和48%。
不要忘記,奧巴馬在白人選民中的支持率,曆來沒有超過一半。2008年大選為43%,本周二僅為40%。奧巴馬創造了黑人入主白宮的曆史,但不足以消除保守白人對於黑人主政的疑慮和歧見。
典型如賭場大亨、紐約房地產巨頭川普(Donald Trump), 佛羅裏達州州長司各特(Rick Scott) 和脫口秀紅脖子林波(Rush Limbaugh)等,組成一幫種族主義色彩濃厚的“出生客”(Birthers);時至今日,依然鍥而不舍窮追猛查奧巴馬的出生地。川普上月宣布捐出善款500萬美元,作為交換,要求奧巴馬亮出大學成績單和護照申請書,意在找到出生地反證,“為把皇帝拉下馬”。在投票最後時刻,川普還試圖去華盛頓發動遊行製止奧巴馬勝選。
電視上可見,羅姆尼每次出席造勢大會時,台下的支持者幾乎全都是白人。大選那天,羅姆尼的波士頓大會堂裏的幾乎清一色白皮膚的人群,和在芝加哥的奧巴馬勝利慶祝場景的彩虹膚色成為鮮明對比。
保守的白人最近一直在宣揚“美國例外論”,指責奧巴馬總統沒有對這一觀念表示足夠的尊重,據以聲稱奧巴馬為“美國精神的敵人”。
美國建國以來,常有名人自豪地愛稱自己的國家是“山巔之城”、“自由帝國” 、“自由世界的領袖”、“不可或缺的國家”和“地球上最後最美好的希望”。“美國例外論”認為,美國在世界上占有獨特的天賦、地位和責任,美國的價值觀念、政治體製和曆史是無與倫比的,值得全世界景仰,世上其他國家都會成為美國例外主義的受益者。君不見美國的力量助推了歐洲和日本的戰後繁榮,刺激了中國長達三十年的快速發展,美國的網絡科技產品改變了人們的生活方式,創建了造就蘋果,穀歌和臉譜網的風險投資市場。
“美國例外論”相信,美國在世界舞台上發揮獨特和積極的領導作用是命中注定的。裏根在演講時宣稱“某種天意”給了美國現有地位,還引用羅馬教皇庇護十二世的話說:“上帝把受苦受難的人類的命運交到了美國手裏。”小布什在2004年提出類似觀念,他說:“我們接到來自九天之外的感召要伸張自由。”今天羅姆尼的支持者們希望選出崇尚“美國例外論”的總統來重塑美國的偉大光環。
“美國例外論”作為一種神性背景的強大精神力量,曾經驅動美國快速進步,發揮了不朽的曆史作用。其實世上許多強大的或曾經強大的國家和民族,都有類似的自我神化玄論;英吉利、法蘭西、德意誌、漢族、大和民族無不如此。但身處高度開放的理性化、多元化的現代世界,仍為“美國例外論”與“美國精神”劃上等號,就顯得不合時宜了。實際上,“美國例外論”已經成為美國霸權自娛自樂,自封合法性的“根據”,在世界許多地方,遭人嗤之以鼻。
如果訴諸基督教神學,耶穌為上帝和人類訂立新約,不再局限於一個選民猶太民族,而是全體人類。從此“不分猶太人、希利尼人;自主的、為奴的;男的、女的,因為你們在基督耶穌裏,都成為一了。”(《加拉太書》3:28)其實找不到“美國例外論”的根據。
美國白人占全國人口的72.4%,其中非拉美裔的白人為63.8%(2011年3月數據)。以“美國例外論”為代表的種族優越感,在白人族群,主要是非拉美裔白人中還有相當大的傳統影響力。但是情況正在起變化。今天,城市中的、年輕的、特別是受過大學教育的白人,除了為數不多的鐵杆保守人物,越來越少糾結於這種舊時情結。而少數族裔無論何種宗教信仰,擁抱的多是勵誌意義上的“美國精神”,而非天賦使命的“美國例外論”
黑人總統奧巴馬則代表多元化的價值觀,或者說新一代的美國價值觀。奧巴馬表示:“美國精神不是少數人做得很好。”“美國精神是要予所有人做得很好的機會。”
奧巴馬在少數族裔中的支持率大幅高過羅姆尼。非洲裔占選民的13%,其中93%投給了奧巴馬,羅姆尼僅獲6%。西班牙語裔人口比例超過16%,其中70%支持奧巴馬。奧巴馬的支持率在猶太人中達70%。在亞裔中高至72%。
奧巴馬比較受到年輕人青睞,在18至34歲的年輕選民中,贏得約63%選票;而且有很好的女人緣,55%的女性選民支持奧巴馬,在未婚女性中則贏得68%支持。
根據CNN訪問25565名受訪者顯示:女性、44歲以下選民、城市居民普遍支持奧巴馬。奧巴馬與羅姆尼在男性選民支持率分別為45%、52%;女性選民支持率分別為55%、43%。如以年齡區分,18至29歲選民60%支持奧巴馬,僅36%支持羅姆尼;30至44歲選民54%支持奧巴馬,45%支持羅姆尼;45至65歲選民,則有51%支持羅姆尼、48%支持奧巴馬;65歲以上選民則是55%支持羅姆尼。以居住地區區分,62%城市選民支持奧巴馬,羅姆尼隻贏得36%支持率;郊區選民50%支持羅姆尼、48%支持奧巴馬;農村地區58%支持羅姆尼,奧巴馬隻獲得40%支持。
奧巴馬年輕陽光,在個人形象魅力、親和力等方麵一直占有優勢。他善用互聯網,社交網站成了他的主戰場之一,在Facebook、Twitter的粉絲數目更是千萬以上!
決定羅姆尼其敗選的另一個不利因素是他的摩門教信徒背景。
美國實行政教分離,但宗教影響力非常強大,基督新教教義是“美國精神”的孵化器。美國曆史上所有總統,都是基督徒,其中唯有肯尼迪一人為天主教徒,其他都是基督新教教徒。肯尼迪由於自己是羅馬天主教徒,競選中遭到對手和輿論的攻擊,他的宗教信仰成了他入主白宮的最大障礙。為了他表明在公共事務上並不代表他所在的教會,他所在的教會也不能代表他,他表示,如果他不能做到這一點,他“就會辭去總統一職”。
摩門教是發端於基督教的美國本土宗教,教徒僅一千二百多萬,實行比其他宗教嚴苛的教義,早年允許“一夫多妻”製,曾被正統的基督教派排斥,美國社會一度視為邪教。羅姆尼曾公開表達對摩門教曆史上一些做法的厭惡之情,因此遭受了摩門教徒的指責,失去了部分教徒的支持;而大多數美國人恐怕仍難接受一個摩門教徒領導美國。
羅姆尼還因為他在社會議題上的立場“轉變”而受到對手指責。比如在競選州長時,他聲稱將支持墮胎法並強化槍支管理,支持同性婚姻,後來卻改變了立場,這些都被演繹為牆頭草式的搖擺,成為被攻訐的口實。一個沒有堅定立場的領導者,如何掌控國家的命運和前途呢?
由於民眾支持率伯仲難分,今年的大選中,全美538張選舉人票中占有110張的9個搖擺州,自然成了最後爭奪的焦點。奧巴馬和他的競選團隊,成功地奪取了其中七州,攬獲了絕大部分選舉人票,起了決定性的作用。其中前總統克林頓奔走呼號,功莫大焉。當羅姆尼周二晚致電奧巴馬認輸後,奧巴馬掛線後馬上致電克林頓,感謝他連日來穿梭搖擺州分為他箍票。
勝選慶祝過後,奧巴馬最棘手的問題不是伊朗核問題或敘利亞危機,而是近在咫尺的“財政懸崖”,國債到頂、減赤、稅收和就業。
美國麵臨的不僅是後金融危機的財政困境,而是現行經濟模式的不可持續性危機;老化走調的美式民主政治體製危機,以及更深層次的信仰危機。這就是“希望與改變“口號的偉大意義所在。但是積重難返、痼疾已深。克服危機,扭轉乾坤,將是一項非常艱巨,史無前例的偉大係統工程。今番改變之艱難,遠過於傑克遜的反貪、林肯的解放,羅斯福之新政。
美國人民做好了根本性改革的準備嗎?奧巴馬政府和兩黨分治的議會竟能勝任如此偉大曆史任務嗎?
當奧巴馬競選團隊喊出“前進”口號時,羅姆尼嘲笑說:“前進?朝著什麽?朝著懸崖前進嗎?”他暗諷奧巴馬沒有選對詞,實際上“進步”(Progress)比“前進”(Forward)更好,他自己可能會選這個詞做口號。
這是一個時勢造英雄的時代,也是呼喚英雄造時勢的時代。奧巴馬政府和兩黨分治的議會的下一個個四年,是在懸崖邊緣步履蹣跚繼續“前進”(Forward),還是沿著改革的“進步”(Progress)方向有所作為?
曆史畢竟再次提供了“創造曆史”機會。
2012年11月9日
本文作者最近與陳思進先生合著《美國憑什麽》(Why the United States Can)一書,今年4月1日出版。
奧巴馬憑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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