ZT 郭勇健:論南懷瑾 转贴月潜網友的转贴

來源: FarewellDonkey18 2012-10-26 13:47:43 [] [博客]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次 (13270 bytes)

(潛按:我認為這是一篇難得的非常有深度的概括南懷瑾的文字。 文筆又婉婉而流暢, 如吐我人的幽幽心聲, 令人感到親切地感動。 )

論南懷瑾

 

 

讀大學一二年級的時候,也曾癡迷過南懷瑾,他的書,前後讀過十來冊。先是《金剛經說什麽》、《如何修證佛法》,再讀《論語別裁》、《老子他說》,等等。那些書都讓人覺得很有趣,甚至可以說是魅力無窮。大體上,我讀過的南懷瑾的書,都讀了兩遍。

 

不過,人之於書,充其量隻是談戀愛,而非結婚。在個人的閱讀史上,我們大概隻有不停地戀愛,不可能有結婚這回事。喜歡一個作家,往往是階段性的。譬如說,十五年前,我特別喜歡英國作家卡萊爾的《論英雄崇拜》,先後買過此書的三個中譯本(有不同的名字),買一版本,便讀一遍。現在回想起來,在那個血氣方剛的年齡,人人都有英雄情結,都試圖找人崇拜或者企圖讓人崇拜,癡迷卡萊爾乃是自然而然的事情。年近不惑,英雄情結自然淡化,理性逐漸抬頭,對於羅曼蒂克的卡萊爾,便不再是無條件地喜愛了。當然,有些書和有些作者,要偉大得多,在一定程度上有可能超越時間,讓人喜歡得久一些,比如柏拉圖,比如蒙田。但我想,不可能終身不變地永遠熱愛某些書和某些作者。

 

這種規律,卡萊爾如此,遠遠不及卡萊爾偉大的南懷瑾,當然更是不能例外的。情人眼裏出西施。當你和書籍戀愛之時,主要的心理狀態自然是讚歎。對於南懷瑾的書,我曾經讚歎不已。然而熱戀期是不會長久的。猛讀了一通南懷瑾,把能到手的書讀得差不多了,我也就一度放下了。

 

大學畢業幾年之後,有個朋友送我一本那時剛剛出版的《原本大學微言》。書裝幀印刷得非常精美,然而此時再讀,便全沒了當年的那種癡迷感了,倒是在閱讀的過程不時地停頓下來,皺著眉頭發問:他怎麽能這麽說?這也太牽強附會了吧?這就像先前以為無可挑剔的戀人的臉龐,現在才發現原來也是有缺陷的。安娜·卡列尼娜在愛上沃倫斯基之後,見到丈夫卡列寧的第一反應就是,他的耳朵怎麽長得那麽奇怪?

 

一年多以前,出於備課需要,買了幾十本關於莊子的書,其中也有南懷瑾的《莊子》。在網上訂購此書時,我其實是有點猶豫的。之所以終於還是訂購了,是由於我那時正打算開一門關於莊子的新課。這是“通識國學”課,講得生動活潑是其理所當然的要求。我口才平平,在講課的“生動活潑”方麵並不是多麽自信,而我對南懷瑾印象最深的就是他那趣味盎然的“講課藝術”了,覺得南懷瑾的講課方法應當可以對我提供一些幫助。書買來了,不料翻了二三十頁就看不下去了。當年的“有趣”,變成了今天的“乏味”。

 

《莊子》被我丟到一邊,南懷瑾也被我丟到一邊。在我的個人閱讀史上,南懷瑾這一頁已經永遠地翻過去了。讀碩士時,一個朋友曾說,南懷瑾就是個“暢銷書作者”。這個評論,也許那朋友自己早已忘記了,但是,隨著時間的推移,我越來越覺得這評論太正確了。2010年6月10日,我在博客裏回複一個建議我去讀南懷瑾的網友:“南懷瑾的書我也讀過不少,在我看來,他就是一個通俗讀物、暢銷書的作者罷了,十餘年前我曾經蠻欣賞和佩服他,因為他講課的方式比較特別,講了許多有趣的故事,但從來都不崇拜他。他的許多觀點,在我看來比較一般,甚至很幼稚。”這個回複,大體上就是我現在對南懷瑾的看法。

 

不過客觀地看,說我“從來都不崇拜他”,也許並不準確。就像熱戀中的男人對他的情人是“仰慕”,是“傾倒”,是“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那樣,在大學一二年級的時候,我對於南懷瑾,或許不隻是“欣賞和佩服他”,或許曾經多少有點崇拜他。

 

崇拜南懷瑾,於我隻是青春年華的一時衝動,但是對於他人,也許並非如此。有些人可能真的從來不崇拜南懷瑾,他們不崇拜,或是由於無動於衷,或是由於不以為然,乃至嗤之以鼻。有些人則可能自始至終都無比崇拜南懷瑾。9月29日南懷瑾去世了,我看網絡上的關於此事的消息中,“國學大師南懷瑾”的說法比比皆是。把南懷瑾奉為“大師”,這顯然是崇拜。我想,那些把南懷瑾奉為國學大師的人,想是尚未結束青春年華,心理年齡僅有二十出頭,理性能力還不成熟。

 

如王國維、牟宗三、唐君毅這樣的人物,我願意譽之為“國學大師”。“國學大師”的稱號,哪能隨便賦予南懷瑾呢?試分以下三點論述。

 

其一,大師之“大”,不僅指其“淵博”,更是指其“精深”。光有淵博是不足以為大師的,因為書呆子也很淵博,計算機更是淵博。大師自然也會寫一些通俗易懂的著作,甚至也會出版講義,如康德的《實用人類學》、黑格爾的《哲學史講演錄》,甚至,牟宗三也有《中國哲學十九講》,但無論如何,大師的學問應當是精深的。南懷瑾的學問,或雲淵博,但絕對不算精深。“國學”一詞,本來有“文、史、哲”合一的意味,就是說,“國學”應有哲學的維度,可是南懷瑾的國學,哲學的維度完全付諸闕如。南懷瑾的著作充其量是“普及”。至於普及得好不好,這還是另一回事,還得另外考量。

 

其二,大師的學問,應當是獨辟蹊徑,往往開拓了某個研究領域,乃至可以改變後人思維模式。譬如伽利略更新了人類對自然的理解。譬如狄爾泰建立了“精神科學”,譬如魯迅提供了洞察中國曆史的別樣眼光。南懷瑾對國學的態度,無比尊崇,頂禮膜拜,以為至矣,盡矣,無以複加矣。以這種無比推崇頂禮膜拜的態度,不可能留有批判、改造的餘地,隻能帶來抱殘守缺的後果。有人說,南懷瑾對國學的解讀,對中國思想傳統的理解,或許訓詁方麵有些毛病,但是義理高深。這簡直毫無道理。南懷瑾有什麽高深的義理呢?不過主要就是“人君南麵之術”、“為人處世之術”、“修身養性之術”而已,了無深度,了無新意。他從佛學角度解讀儒學,或者說,釋、孔互參,這種嚐試也早已有之,況且,南懷瑾的這種解讀有時還相當的牽強。

 

其三,在今天,“國學大師”還應當“學貫中西”。一百年前,王國維在《〈奏定經學科大學文學科大學章程〉書後》中說過:“異日昌大吾國固有之哲學者,必在深通西洋哲學之人無疑也。”“異日發明光大我國之學術者,必在兼通世界學術之人,而不在一孔之陋儒,固可決也。”南懷瑾所受的教育,大概就是早年讀過私塾,背過四書五經,哪裏曾受過什麽西學訓練?據說他共有九十多個老師,但其中恐怕沒有西學方麵的老師。從他的出版物看,也瞧不出南懷瑾曾下功夫鑽研過西學。所謂“西學訓練”,主要是科學的訓練(自然科學的和人文科學)。“學術”本身就有“科學”的意思,光在講課中兜售一些人生閱曆和人生經驗,哪裏就能成為“學術”呢?南懷瑾非但對科學並不了解,而且一再貶低科學。貶低科學,又不懂哲學,以王國維的標準衡量,南懷瑾哪算什麽“大師”啊。由於對傳統文化抱殘守缺,由於未曾受過現代學術訓練,南懷瑾到底是不是“發揚光大我國之學術者”都很難說。

 

以上所言,不過老生常談,卑之無甚高論。然而,“南懷瑾並非國學大師”,這件如此清楚明白的事情,顯然並不是所有的人都能接受。這又是什麽緣故?

 

我猜測,這是由於此“大師”非彼“大師”。許多人所使用的“大師”一詞,並不是在“學術”的意義上使用的。“大師”一詞在他們的觀念中,更側重於“師傅”、“指導者”的意思,就像人們稱呼和尚時使用“大師”一樣。“大師”在這種使用中並不屬於“知”,而是屬於“行”。換言之,大多數人心目中和言語上的“大師”,是在實踐的、修煉的、宗教的意義上使用的。於是,“大師”就是“大師傅”的意思。至於“國學大師”,那是由於南懷瑾多年來堅持講授國學經典,“國學”與“大師”一湊合,自然而然地形成的。但這是一個偶然。如果南懷瑾把主要精力用於講授禪宗,那他很可能擁有“禪宗大師”的頭餃。如果南懷瑾長期講授瑜伽,他也很可能被譽為“瑜伽大師”。

 

南懷瑾確實是實踐的、修煉的、宗教意義上的“師傅”。他可以指導坐禪,指導正確的坐姿,指導正確的呼吸,等等。但這種指導的資格,隻要有相應的實踐經驗就可以取得,未必需要知識。一個優秀的武術教練,很可能沒什麽文化,更遑論學術?要成為一名“大師傅”,必須具備相當的知識積累,更準確地說,必須擁有較為廣博的文化修養。南懷瑾的授課內容,上下五千年,縱橫兩萬裏。孔孟老莊,詩詞曲賦,信手拈來,如數家珍。除了西學,除了哲學,南懷瑾幾乎無所不通,無所不能,這就很像大師了。

 

但是,要被奉為“大師”,光有豐富的實踐經驗固然不夠,有了廣博的文化修養也還是不夠。還有一個至關重要不可或缺的因素——個人魅力。宗教家贏得信徒,往往既不是靠知識淵博,也不是靠辯才無礙,而是靠個人魅力。古代“忠”的美德,多半是靠主公的個人魅力來維係的。對主公的“忠”,就是世俗化的宗教崇拜。

 

南懷瑾無疑是極富個人魅力的。雖然個子不高,但他相貌堂堂,風度翩翩。這是形體的魅力。更重要的還是精神方麵的魅力。比方說,大師就得有大師的氣魄。氣魄宏大,是贏得崇拜的一個重要因素。按照美學家康德的說法,“崇高”的構成因素是數量和力量的“大”,對象大了,我便自覺渺小,至於五體投地。毛澤東詩詞,可謂氣魄宏大,初一接觸,便歎為觀止,高山仰止了。南懷瑾也是如此。他的《自題造影》詩雲:“不二門中有發僧,聰明絕頂是無能。此身不上如來座,收拾河山亦要人。”佛都不願成了,隻因要收拾河山,整頓乾坤。這是何等的氣概!看來頗有地藏王菩薩“地獄不空,誓不成佛”的意味。不過,到底何謂“收拾河山”,還要推敲。成“帝王師”,做“山中宰相”,掌握世俗權力,這也是一種“收拾河山”。

 

還有語言的魅力,或曰文字的魅力。我不曾親聆南懷瑾的講課,所以無法感受他的語言魅力,但是閱讀他的書,確實能夠經驗文字的魅力,從而間接地領略語言的魅力。當年我主要就是為南懷瑾的文字魅力或語言魅力所傾倒。舉例來說,講《金剛經》的書,我也讀過幾本,諸書或者各有千秋,但若以講得生動有趣衡量,我以為南懷瑾的《金剛經說什麽》乃是首選。我至今仍然認為,一個人在未曾受過學術訓練之時,讀了南懷瑾的書,被他吸引實在是自然而然的,不被吸引反倒是有些奇怪的。追究起來,除了大量使用詩詞,對“文學青年”較有親和力之外,這種魅力主要有兩個來源。

 

其一是神秘化。南懷瑾有意在講課中強化佛教的神秘事例和神秘經驗,如王陽明的前身,如黃庭堅的開悟。回顧當年使我對佛教頗感興趣的種種原因,南懷瑾講述的這種神秘經驗太有吸引力了,想是首當其衝的因素。我甚至認定,史上那些高僧大德的神秘經驗,南懷瑾都已一一經曆過、體驗過。沉浸於這種心態中的我,讀南懷瑾的《如何修證佛法》之類的書,常常伴隨著頭頂輕輕跳動,感覺無限清涼。這實在太有趣了。再則,雖然我打坐從未入定過,但對靜定聞香或見到蓮花之類的經驗,畢竟心向往之。最後,最吸引人的神秘經驗一定就是禪宗的開悟了。而這種神秘之極的開悟,在南懷瑾的敘事中,更呈現了無窮魅力。

 

其二是所謂“經史合參”。這個詞好像是南懷瑾發明的。南懷瑾講經,必定要結合曆史,以大量史實論證經典中的句子,使得抽象的道理形象化、具體化、生動化。這本是一切講課藝術的基本原理,不過南懷瑾把這一原理運用得更加得心應手,爐火純青。於是乎,聽南懷瑾講經,本來是上“理論課”的,結果竟然變成聽故事了。誰能不愛聽故事?何況這些故事又是帝王將相的故事。更何況在這些敘事中不時拋出幾句詩詞,不時透出幾分神秘兮兮的色彩。南懷瑾能被譽為“國學大師”,他的“故事大王”的素質,必定居功甚偉。

 

與任何愉悅一樣,閱讀的愉悅是值得肯定的,甚至是彌足珍貴的。我很懷念當年聽南懷瑾講故事時的愉悅,也很感謝他曾經給我帶來的愉悅。如今再翻開他的書,不可能找回當年的那種愉悅感和讚歎感了,它們隨著我的青春一去不複還。讓我借這篇短文,悼念我那遠去的青春,也悼念曾經陪伴過我的青春的南懷瑾。

所有跟帖: 

这个老兄钱比我多,我多吃了幾碗牛肉麵,肥胖从那时&#243 -FarewellDonkey18- 給 FarewellDonkey18 發送悄悄話 FarewellDonkey18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10/26/2012 postreply 13:56:16

你多吃了幾碗牛肉麵也許不錯。他錢比你多就未必了。 -打字- 給 打字 發送悄悄話 打字 的博客首頁 (56 bytes) () 10/26/2012 postreply 14:35:06

想解決生死,那些國學大師能幫忙嗎。儒釋道都需要用自身去修證。空談有用嗎?南老師從來沒有說自己是什麽師,更沒有說自己是國學大師。不 -Yaogeng- 給 Yaogeng 發送悄悄話 Yaogeng 的博客首頁 (722 bytes) () 10/26/2012 postreply 14:30:55

郭勇健論南懷瑾,深以為然! -野性- 給 野性 發送悄悄話 野性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10/26/2012 postreply 15:20:24

對。準。 -xiaomiao- 給 xiaomiao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10/26/2012 postreply 19:39: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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