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一年後，李光定和蕭喆在北京舉行了婚禮。李光定家人沒來，因為李光定馬上要帶蕭喆回家鄉去。李光定請了實驗室的同事和在北京的同學。相比來說，蕭喆這邊請的人就多了，除了同事同學外，還有趙鳳娟的娘家親戚。蕭常貴的同事隊伍倒不大，僅是處裏的同事和幾個老戰友，保定那邊的親戚沒來幾個人。最後共擺了十幾桌。一切都是蕭常貴老兩口操辦的，李光定想出錢，老兩口沒讓。李光定帶蕭喆回家鄉前，趙鳳娟還要給他2000元錢，李光定拒絕了，說：“媽，我們不能再用你們的錢了。”
李光定的家鄉在湖北的一個山區。坐火車到武漢後，還要坐6個小時的汽車 才能到家。李光定的二哥李光榮開著東風大卡車在武漢接他們。
李光榮自幼沒讀書，16歲那年就到一個采石場掄大錘做采石工。到了1982年，搞人口調查，才由一個搞調查的鄉幹部給他取了個名字叫李光榮，以代替那個叫了17年的“二子”小名。有意思的是，有了這個名字，李光榮的命運似乎開始有了些變化。19歲那年，采石場老板何萬福的女兒何金鳳相中了他，兩人談起了戀愛。何萬福對李光榮沒讀過書這件事接受不了，企圖壓滅這兩個年輕人的愛情火焰。他威脅要開除李光榮，何金鳳回答說李光榮走她也走，李光榮去哪她去哪。何萬福知道寶貝女兒的牛脾氣，說到她就能做到，沒辦法隻好作罷。你別看李光榮是文盲，何金鳳卻上過高中。高考前一學期實在覺得高考無望，才輟學到采石場當了會計。
李光定的大哥李光躍在李廣定剛讀初中的時候就結婚了。媳婦是鄰村的張雲梅。結婚不到半年，在張雲梅父母的策劃和支持下，李家大兒媳婦便開始鬧起了分家。張雲梅老爹對女兒說，你要不分家，以後日子就難了。兩個弟弟將來要娶媳婦，都得靠你們兩口子去掙。
分家後，李光定老爹曾考慮要將李光定從學校拉回家種田。這時候，李光榮出來說話了。他說，兩位姐姐可以幫助父親搞好莊稼的事，弟弟讀書的錢他去掙。就這樣，16歲的李光榮就成了李光定讀書的讚助人。好在那時讀書用錢不多，壯實的李光榮在采石場能拿全勞力的工錢，一天2.50元，管李光定讀書沒有問題。
和何金鳳戀愛後的李光榮終於在有件事情上讓未來的老丈人何萬福對他刮目相看。當時有個外地來的於老板看到何萬福的石場不錯，就提出和何萬福合夥搞花崗岩地板磚的業務。於老板出錢買設備，何萬福出廠房和工人，雙方對半分利潤，產品由於老板包銷。何萬福覺得這簡直就是天上掉下來的餡餅，立刻簽了合同。沒想到的是，何萬福忙乎了一年，居然沒賺到什麽錢。
原因就在石板的價格上。所謂包銷就是由於老板獨管銷售渠道。你想於老板稍微弄點手段何萬福怎能賺到錢？李光榮提醒過何萬福，可何萬福說：“武漢那邊收貨的人都有發票的呀，他怎麽會在這方麵做手腳？”
李光榮於是對何金鳳說，我和你到武漢去一趟，對你爹就說是去看結婚用的衣服。何萬福同意了，給了他們幾百元錢。兩人來到武漢，到了建材市場，讓老板們看他們帶去的石板樣塊，結果發現於老板發票上寫的價格比建材商給的接受價低了將近一半。刨除運輸成本，采石場花崗岩地板磚出廠價格至少可以提高60%。後來李光榮又問了板材切割機的價格，於是就和何金鳳擬定了新的計劃。
李光榮回來後，立刻勸說何萬福投了一筆錢買了新的石料切割機，自己獨立搞出來一條生產銷售渠道，僅半年就賺回了成本。何萬福很高興，當即就給李光榮發了幾千元獎金，並讓他管新生產線。李光榮說，我連字都不認識，電也不懂，幹不了。要不我負責運輸吧。
可麻煩的是，李光榮不識字，考不了駕照，連司機都當不了。何萬福一天把李光榮拉到鎮上的一個餐館裏，要了幾個菜，將一瓶酒分兩半倒在兩個茶杯裏。一杯給李光榮，一杯留給自己。還沒吃幾口菜，何萬福站起來，把自己杯子裏的酒一口幹了，然後對李光榮說：“敢這樣喝酒嗎？”
“有什麽不敢的。”然後起來也一口幹了。
“好小子，有種。不過，喝酒有種沒用。有件事看你有沒有種。”何萬福說。
“叔你說，隻要別人能幹的，二子我也能幹。”
“你會寫你的名字，認識李光榮三個字，對吧？”何萬福問。
“當然認識，當然能寫，每月發工資的時候我都要寫。”
“認識這三個字花了你多長時間？一天夠嗎？”
“夠了。光定當時教我的，兩個小時就會了。叔，你問這幹嘛？”
“幹嘛？！給你三個月，不，給你100天時間，給老子認識300個字。讓金鳳教你。認不了，別想娶老子的女兒！這100天你不用幹活，工資獎金全額發給你。三個月後，我親自考你。還有，從今以後，別再稱自己二子，你有名字叫李光榮！”
李光榮回去和何金鳳一說，自己先笑了：“你爹有意思，100天認識300個字有什麽難的。”
李光榮沒想到事情比他想象的要難得多。三個字好認好記，多了就難了。今天認識了，幾天後又忘了。10幾天後，李光榮難受得幾乎想撞石頭。
一天晚上，他在食堂買了幾個菜，開了一瓶酒自己獨自喝。喝了一會兒居然大哭起來。工友們勸不住，就把何金鳳找來。何金鳳罵：“沒出息，這麽大個人，字認不了，還哭。”
李光榮說：“我不是哭自己，是哭我弟弟光定。你想他讀這麽多年的書，還在讀，吃了多大的苦，受了多大的罪呀。早知道認字這麽難，還不如讓他跟我後麵砸石頭呢。”
何金鳳當時眼淚都笑出來了。後來大家一直拿這個開李光榮的玩笑。
讓李光榮更沒想到的是，字這東西也欺生。剛開始難，但認的越多，認起新字來就容易了。兩個多月後，李光榮將何金鳳教給他的小學課本上的字基本認全了。李光榮很高興，用認識的字給弟弟李光定寫了封信。李光定收到信時，不敢相信那會是二哥親手寫的。字寫得雖然歪歪扭扭，但上麵的話卻很通順。他心中暗歎，二哥要是有機會讀書，一定不亞於自己。
何萬福其實一直關注著他的進展，到了100天期限，他沒來考李光榮。而是直接讓他進了駕駛員訓練班，然後李光榮順利拿到了駕照，當上司機管起了采石場的運輸。
坐在副駕駛位置上的蕭喆望著窗外山區公路邊的風景顯得很興奮。李光定則在駕駛室後方頂部的鋪上躺著。他本來想讓蕭喆趟那裏的，蕭喆覺得憋屈。
李光榮腦子活，每次運石料到武漢，回去基本不放空車。他與鎮上和縣城的商場都聯係上，回去的時候將他們在武漢批發的貨帶回去。他對李光定和蕭喆說：“今晚不能直接回家，我要到縣城把貨卸下來。我讓你二嫂給你們在縣城訂了旅館。她已經在縣城了，晚上請你們吃飯。”
李光榮結婚四年多了。舉行婚禮的時候光定還在學校裏。回家後他聽說何萬福在婚禮上借酒裝瘋將親家李光定他爹說了一頓。他說：“你沒錢給兒子讀書不怪你，難道還沒錢給兒子取名字？真不知道為啥老天居然把好兒子都給了你。”何萬福沒有兒子，隻有三個閨女。何金鳳是最小的一個。
蕭喆對李光定常給他描述的二哥李光榮很敬佩。李光榮比李光定要矮一點，但要壯實得多，雙臂如同拳擊手一樣粗壯。蕭喆問：“二哥，你是不是練過健美呀？”
沒等李光榮回答，李光定先笑了：“嗬嗬，你以為像你們城裏人呀，沒事幹抓鐵疙瘩玩。我們那裏有力氣就去換錢。二哥16歲開始就拿10幾斤的鐵錘砸鋼釺，一天幹10個小時。”
蕭喆說：“二哥，光定老提你。說沒有你他就讀不成書，謝謝你呀。還有，他說你把工地上發給你的輪胎底的鞋子省下了給他穿，自己卻光著腳。二哥你真好。”
李光榮笑：“光定好，光定好，他是我們鎮高中高考第一。要不怎麽能把你這縣長千金娶到手？”
“縣長千金？光定，你給二哥胡說了吧？二哥你別聽他的。”
李光定笑了：“估計二哥以為處長和縣長同級，就以為你是縣長女兒了，是吧，二哥。”
“對對對。處長和縣長一樣，我知道，”李光榮笑，李光定也笑了。蕭喆回頭瞪了一下李光定，憋不住也笑了。
（十）
何金鳳是一個表麵看上去很安靜的人，但眼神和話語中透出她性格中的某種強勢。熟悉她的人都知道她的倔脾氣。她兩位姐姐都上了大學，大姐畢業後在縣醫院當大夫，嫁的也是縣醫院的大夫。二姐在南京上學，畢業後留在了那裏。何金鳳中學時學習很努力，但成績就是上不去。高考那年的春節，她當著兩位姐姐的麵告訴父母，說她不學了。
家人都勸，但沒有絲毫效果。最後何萬福隻好隨著這個倔強姑娘的意，讓她去了采石場。何金鳳長得還算端莊，在女人極少的采石場十分招眼。很多小夥子都找機會去巴結她。李光榮當時沒有任何這方麵的想法，他隻是把何金鳳當會計和老板女兒看待。兩人平時見麵也少，有限的機會就是李光榮領工資或施工用具的時候，才能到辦公室和何金鳳說兩句話。
誰也沒想到何金鳳和李光榮會戀愛，而且還是何金鳳主動的。拿采石場師傅們的話說，李光榮除了小夥子長得不錯，別的啥都沒有。當何金鳳第一次請李光榮去看電影時，李光榮自己也不敢相信那是真的。
朋友們問過何金鳳為什麽喜歡李光榮，何金鳳回答：“喜歡一個人非要講個理由嗎？”
李光榮的貨車到傍晚的時候才到縣城。縣城不大，李光榮把車停到縣醫院宿舍院裏。然後把光定和蕭喆帶到何金鳳大姐家。大姐那天值班，姐夫和孩子在家。何金鳳和兒子李楚雄也在那裏。
李光榮介紹：“這就是我北京來的弟媳婦，蕭喆。兩個吉字拚在一起的。這是姐夫，孟醫生。這個是我侄子，上小學了，長得像他爹吧。這是你二嫂。對了，還有這個就是我的寶貝兒子，李楚雄。名字是我取的，不錯吧。”
大家寒暄了幾句，就要一起到縣醫院旁邊的一個飯館裏吃飯。孟醫生對李光榮說孩子明天要早起上學就不跟著去了。他問：“你和金鳳晚上回這兒住嗎？”
何金鳳說：“不啦，姐夫。光榮和我也住旅館。告訴姐，明天我們直接走了。”然後幾個人和孟大夫告別出來。
李楚雄剛滿三歲，長得虎虎實實圓頭圓腦的很可愛。蕭喆很喜歡，摸著他的頭想抱他。楚雄卻害羞地躲在媽媽後麵。李光榮笑：“沒出息，讓嬸嬸抱，怕什麽。蕭喆，這孩子見生人害羞，和光定小時候一樣。”
蕭喆笑：“是嗎？光定小時候怎麽害羞來著？”
“哈哈，他呀，小時候我帶他到外婆家去。到外婆家門口，看見有幾個生人坐在門口說話，他非拉我到竹園裏先躲著，等人走了，才進去。”
蕭喆哈哈大笑，李光定滿臉通紅。張金鳳瞪了李光榮：“瞎說啥呀你，看把光定臊的。”
李光榮：“沒事的，都結婚了，怕啥？”聲音明顯降低了。
何金鳳對蕭喆說：“蕭喆你別介意，他們兄弟倆常互相揭短。以前都是光定揭他二哥的短，現在他報複了。”
蕭喆笑：“二哥二嫂，你得好好給我說說，我就想知道光定小時候的事情，嘻嘻。”
李光榮笑：“簡單，楚雄這樣子活脫一個小時候的他。”
何金鳳哄著楚雄：“楚雄害羞沒事哈，我們楚雄長大了也和三叔一樣，念大學上北京去。也娶個城裏的漂亮媳婦。”
蕭喆捂著嘴樂。李光定笑著對她說：“嗨，矜持點。樂啥呀，說你漂亮就樂成這樣，嗬嗬。”
蕭喆捶他一下：“我是樂我自己嗎，我樂你，你個光。。。”一想不對，把話憋回去了。
吃飯的時候，李光榮問何金鳳：“明天的事情都安排好了？”
“都安排好了，親戚都通知了。樂隊和迎親的都讓大哥落實了，菜和酒我讓小馬送回家了。大姐二姐他們管做飯。”
蕭喆：“怎麽還有樂隊？開演唱會？”
李光定說：“二嫂，我和二哥不是電話裏都說好了嗎，就請親戚吃頓飯就行了。怎麽還。。。”
“你別管了，光榮早說了，光定是李家的臉麵，也是最小的一個。要好好辦。”
蕭喆：“那要怎麽辦呀，我啥也不懂呀。”
何金鳳笑：“沒事，你聽我的就行了。明天我就是你的娘家姐姐。對了，按我們這裏規則，你們倆今晚不能住一塊。他們哥倆明早先走，光榮要到商場卸貨，然後回家招呼客人，光定也要回去準備一下。”
蕭喆：“那我們呢？”
李光榮笑：“你別管，會有人來接你。”
晚上，何金鳳和蕭喆住一間房。李光榮帶了楚雄和光定睡隔壁。
蕭喆問何金鳳：“孩子不是害羞嗎？睡覺離開你能行？”
何金鳳笑：“這孩子呀，跟生人害羞，跟熟人可調皮了。不信，過幾天他就粘上你了。沒事，他爹常帶他睡覺。”
蕭喆笑：“你這一說，還真有點像光定。對了，二嫂，明天到底要搞什麽花樣呀，我心裏沒底。”
金鳳說：“你別擔心，當新娘子挺好玩的。”
蕭喆：“是不是還有什麽規矩呀，像電影上一樣拜啥天地什麽的？”
“那倒沒有，你隻要對誰都笑就沒問題。”
蕭喆說：“光定常說二哥二嫂對他好，對家裏也好。真要好好謝你。”
何金鳳：“沒啥，光定對他二哥也好。光榮說他小時候調皮不聽話，在家常挨父母打。哥哥姐姐也對他不怎麽樣，就光定對他好。有一次光定在學校開運動會，會餐分肉，還省下兩塊肉帶給他二哥吃。他們哥倆感情可好了。光榮早就把光定結婚的錢準備好了，還告訴我，天踏下來都不能動。你看今天他，比自己結婚還高興。”
蕭喆很驚訝：“真的？二嫂，你和二哥對光定太好了。以後我。。。”
“你說這個就外了，光榮這人記恩。你給他一根煙抽，他都記著。光定也是。蕭喆，你嫁光定嫁對了。其實這幾年，家裏經濟好多了，但光定用錢特省。讀研後，你給他錢他都不要。不像光榮他大哥，給他一千他要兩千。都是兄弟，光榮和他大哥就不親。”
蕭喆點頭：“嗯，好像光定也不太提他大哥。”
“妹子，叫你妹子不介意吧。”
“不介意，二嫂，我幹脆叫你金鳳姐吧，說實話，我自小就特喜歡有個姐。”
何金鳳笑：“好哇，那我就高攀了。嘻嘻。妹子，早點睡吧，明天挺辛苦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