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鳳凰衛視9月20日《南粵紀事》以下為文字實錄:
他沒有文憑,卻被清華聘為導師;他著作寥寥,卻被學者一致推崇;他雙目失明,仍然教課寫書,成為萬世師表,陳寅恪,一個中國文化的傳奇。
楊舒:離六十周年的國慶越來越近了,最近我們也看到了不少關於六十年前那段神聖日子的回憶。然而在1949年建國的前前後後,中國可謂是幾家歡喜幾家愁。有不少政商界的名流和學界的泰鬥,麵臨是留在大陸還是避往台灣的抉擇。這裏麵有一個舉足輕重的人物不得不提,他就是陳寅恪。在中國學術界公認是一代宗師,在國際上也被尊為隋唐史第一權威。有人當時預言,他的去留問題將影響一個國家的文化根基。
就在1949年底,毛澤東第一次去蘇聯為斯大林慶祝70大壽,斯大林忽然問起了陳寅恪,說讀過他的曆史著作。可是毛澤東當時並不知道這位著名教授的下落。回國後他專門查訪陳寅恪,才知道他拒絕前往台灣,已經舉家南下廣州。陳為何在輾轉各處後,於1949年選擇留在嶺南?他又將給新生的中國帶來怎樣的變化?今天就讓我們先回到1949年,在那個火熱的年代背景下,來探究陳寅恪這位國學大師的內心世界。
1949年11月11日,在北京的開國典禮舉行一個月後,解放軍第四野戰軍開進了廣州城,在這座南方重鎮舉行了隆重的入城式。廣州解放為締造新中國的藍圖添上了重要一筆,而大部分廣州人卻並不知道,一個通曉中國五千年曆史的國學大師早已安靜的來到廣州,他就是陳寅恪。
早在1948年蔣介石開始考慮撤退時,沒有忘記搶運國寶。他一邊安排把國庫裏的黃金白銀和故宮的精品文物運往台灣,同時還有個搶救學人的計劃。首先接走的就是北大校長胡適,而與胡適同飛機南下的還有舉國聞名的曆史學者陳寅恪。
嘉賓:那麽像當時的話在1948、1949年之際,知識分子麵臨選擇的時候,可以說對舊王朝、舊政權不滿憤恨同時,也都多少有一點依戀不舍,對新政權有一點不了解,也有一些惴惴不安,這種心態可以說比較普遍存在。
當時的中國北方已經全部解放,陳寅恪與胡適等人先到了南京,隻停留了一個晚上隨後輾轉進入上海。在那裏他給嶺南大學寫信,表示願到廣州任教,而包括胡適在內的各路人士勸他撤往台灣,他都表示拒絕。
嘉賓:在胡適跟傅斯年看來,既然已經登機離開北平了,就應該按理成章的去台灣。
記者:起碼是跟著國民黨。
嘉賓:對,這個說法其實是把陳先生在1949年這個特殊年頭的選擇問題、去留問題給簡單化了。
沒有人知道陳寅恪在去留問題上,考慮和鬥爭了多久。但從1949年初來到廣州後,他在這裏任教20年直到逝世,連北平都再沒回去過。
楊舒:1958年郭沫若寫信給北京大學曆史係師生提出,就如我們今天在鋼鐵生產等方麵十五年內要超過英國一樣,在史學研究方麵我們要在不太長的時期內,就在資料占有上也要超過陳寅恪。即使在大躍進年代也要集舉國之力,才敢跟國學大師一人抗衡,可見陳寅恪的學問,連自負的科學院院長郭沫若也如臨大敵。
直到今天中國學術界還沒有人敢說超過陳寅恪,他通曉十幾種語言文字,有常用的英語、德語、法語、日語,還有梵文、西夏文、藏文、滿文、朝鮮文、巴厘文,等等十幾種中亞和東方古語言。據說蘇聯發現一塊突厥文字的古碑,全國專家教授無人能識,最後請陳寅恪才迎刃而解。同時他的國學基礎深厚起自家學淵源,從3歲啟蒙,精通經史子集,儒家經典《十三經》倒背如流,中國的曆史典籍、唐詩宋詞了然於胸。在晚年他雙目失明後,還能口述寫出近百萬字的史學著作,靠的就是他超人的記憶力和童年嚴格的訓練。
1898年戊戌變法失敗,譚嗣同等六君子人頭落地,康有為、梁啟超被通緝。積極支持變法率先推行新政的湖南巡撫陳寶箴,兒子陳三立也被革職,永不敘用。不得不帶領全家離開了湖南,回到江西老家,陳寶箴的孫子陳寅恪這一年剛滿九歲,顯赫一時的義寧陳家就此走向衰落。
陳寅恪的父親陳三立是光緒12年的進士,曾做到吏部主事,也是名揚海內外的詩人,世代簪纓的陳寅恪不但從小飽讀詩書,打下了堅實的國學功底,而且受到父祖憂國憂民家訓的熏陶。1902年,13歲的陳寅恪跟著哥哥東渡日本,踏上了海外求學的旅途。從13歲到35歲陳寅恪遊曆世界各地,先後在日本、法國、德國、瑞士、美國的多所大學學習,研究比較語言學、史學、佛學、西方政治經濟學等。
胡守為(中山大學教授):他寫信跟他妹妹講,他說我所注意一是曆史,二是佛經。他讀語言為了要讀通佛經,原文的佛經,讀佛經是為了更好的了解中國的曆史。
1911年辛亥革命爆發,陳寅恪從報紙上得知了這個消息,為了了解馬克思主義學說,專門到圖書館研讀了德文原版的《資本論》,是中國人閱讀德文原版馬克思著作的第一人。1925年陳寅恪歸國的時候,他已經在文化圈中享有了全中國最博學的人的美譽。
楊舒:在陳寅恪出國遊學的年代,多數留學生都讀工程、醫學、農學甚至軍事、法律、政治等等,經世濟民的熱門理工及實用科目。但是陳寅恪偏偏選學了及其冷門的佛學、史學和語言學,目的是由研究曆史傳承中國傳統文化,探索古今中外曆史發展的規律。他遊走各國的特點是每一門學問都找當時權威的老師。
比如說在法國就找到20世紀歐洲最著名的東方學家伯希和。這個人從敦煌莫高窟搬走五千卷佛經,在法蘭西學院開設專門講授敦煌佛經的課程。陳寅恪學成歸國創立敦煌學,就受到伯希和很大的影響。他讀書不追求文憑,自己認為學夠了就走,所以陳寅恪在歐洲著名學府遊走十幾年,既然沒拿任何學位和文憑,也沒有發表過一篇著作。但是他一回國就被清華大學國學研究院聘為導師,在文憑熱的今天看來不可思議的事,也被學術界傳為不唯文憑論的佳話。
陳寅恪隻是清華大學曆史係教授,但在學術地位上,他早就被公認為教授的教授。馮友蘭教授說寅恪先生是中國史學的創始人;季羨林教授說先生治學之廣,是非常驚人的;周一良教授說,先生在司馬光之後,把魏晉南北朝史的研究推進到新的階段。以上三位教授都是各學科的一代領軍人,他們代表文化人對陳寅恪的推崇,是因為不論在國難當頭的歲月,還是在政治動蕩、打壓知識和知識份子的年代,陳寅恪都堅持務實求真地研究學問,為中華文化的五千年傳承奉獻畢生精力。
二十世紀二十年代,繼鴉片和槍炮之後,西方文化也在強烈衝擊著幾千年的中華古國,中國傳統文化遭到前所未有的質疑,中國知識份子中掀起了疑古和複古的激烈對抗。1925年清華大學成立國學研究院,試行用近現代的科學思想、觀點和方法重新解釋傳統文本,省察曆史,回應當世。一批曾在海外留學的國學大師被請來擔任導師,此時陳寅恪正在德國遊學,他接到了一封來自清華國學院的聘書。
胡守為:主要推薦誰,吳宓,是吳宓推薦的,吳宓跟他在哈佛是同學,同在哈佛,非常了解他那個學問。
吳宓著名西洋文學家,時任清華大學國學研究院主任,在哈佛大學留學時,就對陳寅恪的學問極其佩服。當時已經在清華大學擔任導師的梁啟超,也極力推薦陳寅恪。
胡守為:你又沒有學位又沒有著作,如何來當研究院的導師呢?當時梁啟超說,他說陳寅恪的著作幾百字,比我著作等身加起來還高,那個意思是這樣了。
1926年35歲的陳寅恪正式登上了清華國學研究院的講堂,他與王國維、梁啟超、趙元任,並稱為清華國學研究院四大導師。當時清華大學的國文係主任朱自清,研究院主任吳宓等著名教授都常常來聽他的講課。陳寅恪由此又被學生稱為太老師,是名副其實的教授的教授。
胡守為:正在嶺南大學講課的時候,有些教授還是去聽,聽他的課。比方曆史係的連方仲教授,有名的經濟學家聽了他的課。我們有一位教世界史的蔣尚哲教授,他在美國博士論文寫中國近代史的。回來以後他教世界史,他也去聽他的課。
劉誌偉(中山大學教授):他是大部分人讀不懂,但是真正內行的人讀了又拍案叫絕的。
在清華園的12年裏,陳寅恪作了大量研究,發表了五十多篇學術論文,奠定了他作為國際權威漢學家的地位。
劉誌偉:這句話最簡練,你看“漢人與胡人之分別,在北朝時代文化較血統尤為重要。凡漢化之人,即目為漢人;胡化之人,即目為胡人,其血統如何在所不論。”當然這個是很簡練的了,他的討論要比這個複雜,但這個就很清楚的講到,我剛才講的他的觀點,很簡練。
胡守為:一個英國教授叫崔瑞德,英文名字叫Churchill,他的中文名叫崔瑞德。這位學者西方都認為他是唐史的一流專家,是成就最高的一流專家。他負責編《劍橋中國史》唐史那部分,他在序言裏就講了,他說我們這本唐史裏麵的,原文我記不大清楚了,所有章節,都得益於陳寅恪教授的論點。
楊舒:1927年6月2日,陳寅恪在清華大學任教時,發生了對中國文化界影響深遠的事件,國學大師王國維在頤和園昆明湖沉潭自盡。王國維是清末中國知識份子的旗幟,他擔任過光緒皇帝的老師。1925年任清華國學研究院第一導師,王國維為什麽自盡,後人一直有爭論。王把他的後事遺囑托給陳寅恪,可見王國維視他為知己。而陳寅恪寫的悼念王國維的悼詞以及紀念碑文,不僅被公認為對王國維最精確的評價,而且提出的精神被後人奉為學術研究的最高理想。
1937年盧溝橋事件爆發,陳寅恪的父親被稱為最後的傳統詩人的陳三立絕食五天,在北平逝世。1937年到1949年,陳寅恪在戰亂中輾轉北平、重慶、昆明、香港、英國導致雙目失明,一腿殘廢。1949年,陳寅恪帶著家人來到嶺南大學,在這裏度過了生命的最後二十年。
程煥文(中山大學圖書館館長):這是非常有名的東南區1號,就是陳寅恪先生的故居。
記者:這個房子是在他來之前就有的?
程煥文:這是老嶺南大學的房子。老嶺南大學以前就有,就安排他在這裏住,你看這條路,就是我們看到的,這條水泥路上麵刷了白色的水泥。因為陳寅恪先生失明以後,他還是能看到一點點光的,所以為了能讓他,每天晚上黃昏和夫人一起散布的時候,讓他便於看到這個路,所以學校當時就把路上刷了白色的石灰。
五十年代陳寅恪得到了很好的照顧,時任廣東省委書記的陶鑄,專門指示為他配備了三個保姆。在中山大學裏,陳寅恪繼續盡其所能地傳業授課,出版著作。
胡守為:我去上課的時候一個人,我一個人去上課,到門口了,那個助手告訴他,學生來了,他聽見說來了,他已經在那裏工作了。夏天,他本來穿著唐裝,那種兩件的唐裝,他上去換了一個紗布長袍下來上課。這一點,我是印象非常深。那麽認真,所以他把課堂當成了很神聖的地方。這些就是我記的,哪一天他進我記的,年月日寫在那裏,以後便於查。
記者:這是哪一年的講義了?
胡守為:這是,應該是1950年吧。
胡守為還保留著當年陳寅恪上課的講義,聽過陳寅恪講課的人不多,中山大學教授胡守為是其中之一。
胡守為:你聽他的課隻能夠聽到他的一些觀點,他要講些什麽觀點,但是這些觀點跟過去的人所說的,有多大的差別,深度如何,我們就不那麽容易領會了。我們當時其實是還不夠格,聽他的課還不夠格。
在中山大學的時候,陳寅恪已經雙目失明,他隻能在家裏給學生上課,臥室外麵的走廊就是教室。
程煥文:他在這裏的學生就沿著這一邊,就坐在這裏聽課,所以他所有的上課,基本上就是在這個陽台上完成的。因為他眼睛失明,所以他也不能走,那麽學生們基本就在這裏,每次就是十幾二十個學生。這個黑板是助手有時候幫他,在上麵寫一些東西。
胡守為:我上的時候人更少了,有一個學期就我一個,所以後來我們那個文化廳長杜國祥來我們學校,就向著我講,你最值錢了,一個最高工資的教授和一個助手教你一個人。
陳寅恪在中山大學教書,隻有短短八年,然而直到今天中大的曆史教學和研究,仍然深深地打著他的印記。
劉誌偉:1978年,我們恢複研究生招生,當時所有大學的指定參考書都是教材。《中國通史》、《世界通史》,隻中山大學曆史係,78年那時改革開放還沒真正開始,我們指定的考試參考書,就是他的兩本書。
胡守為:到1957年學術大批判,有學生就貼了一張大字報,說他是誤人子弟。陳先生看了以後就非常不高興,他說,既然說我誤人子弟,那我就不教書了。
陳寅恪還在雙目失明,不能行走的情況下,花了十年時間,完成了最後一本著作《柳如是別傳》。
楊舒:從幾年前開始,中國內地風行的國學熱又爆出新花樣,一個是從新學期開始,教育部在十省市中小學試開京劇課,將來要推廣到全國;第二是有政協委員提案建議在小學教繁體字。在這種國學風的推動下,如今無論在香港,還是內地的書店,都可以看到陳寅恪先生的著作和傳記。令人驚奇的是這些學術專著有時甚至是擺在暢銷書榜上。雖然能看懂的人相信是萬中無一。這一方麵說明國學熱已經受到舉國的重視;另一方麵,大概也能證明國學大師中的頂峰,毫無疑問仍然是教授的教授陳寅恪。